黑白集--禪悟略述
(1)最初是要“發心”,即有迫切的尋求,強烈的願望,以實現解脫成佛這一最高理想。
(2)其次是“悟解”,即瞭解佛教道理,開啟智慧,覺悟真理。
(3)再次是“行解相應”,即修行與理解結合,也就是開悟後要進一步悟入,使自身生命真正有所體證、覺悟。
(4)最後是“保任”!也就是在禪悟以後,還必須加以保持、維護,也就是鞏固覺悟成果。
以上禪修過程中的開悟與悟入是禪悟的根本內容,也是禪宗人最為關切之處。開悟與悟入是悟的不同形態。開悟是依智慧理解佛教真理而得真知,也稱“解悟”;悟入則是由實踐而得以體證真理,主體不是在時空與範疇的形式概念下起作用,而是以智慧完全滲透入真理之中,與客體冥合為一,也稱“證悟”。
證悟和解悟不同,它不是對佛典義理的主觀理解,不是對人生、宇宙的客觀認識,不是認識論意義的知解,而是對人生、宇宙的根本領會、心靈體悟,是生命個體的特殊體驗。也就是說,證悟是對人生、宇宙的整體與終極性的把握,是人生覺醒的心靈狀態,眾生轉化生命的有力方式,解悟與證悟作為覺悟的兩種方式,實有很大的區別。
禪宗學人中,有的解悟與證悟並重,有的重在解悟,有的則偏於證悟,甚至排斥解悟,他們都抓住心性本源,強調單刀直入,直指人心,見性成佛。禪宗學人在如何看待解悟與證悟的關係問題上,所持態度的不同,實是禪宗內部不同主張的重要根源之一。禪悟不僅有性質的區別。還有程度的不同。局部、淺易的覺悟稱為小悟,全面、徹底的覺悟稱為大悟。
中國禪宗還在大力開闢禪悟的途徑和創造禪悟的方法。禪宗歷史悠久,派別眾多,開創的途徑和方法繁複多樣,五花八門。然概括起來,最可注意者有三:
一是禪宗的根本宗旨是明心見性,禪悟的各種途徑與方法,歸根到底是為了見性。而性與“相”相對,相與“念”相連,念又與“住”(住著)相關。慧能認為眾生要見性,就應實行無相、無念、無住的法門,也就是不執取物件的相對相,不生起相對性的念想,保持沒有任何執著的心靈狀態。這是內在的超越的方法,是禪悟的根本途徑。
二是性與理、道相通,悟理得道也就是見性。而理、道與事相對,若能理事圓融,事事合道,也就可見性成佛了。由此如何對待和處理事與理的關係,就成為禪悟的又一重要途徑。祖師禪的“觸目是道”和“即事而真”,就是循著這一途徑而產生的兩類禪悟方法。這種禪悟的途徑與方法的實質是事物與真理、現實與理想的關係問題,是強調事物即真理,從事物上體現出真理,強調現實即理想,從現實中體現出理想。
三是禪悟作為生命體驗和精神境界具有難以言傳和非理性的性質。與此相應,禪師們都充分地調動語言文字、動作行為、形象表像的功能,突出語言文字的相對性、動作行為的示意性、形象表像的象徵性,以形成豐富多彩的禪悟方法,這又構成了禪悟方法論的一大特色。
悟的境界在追求對人生、宇宙的價值、意義的深刻把握,也即對人生、宇宙的本體的整體融通,對生命真諦的體認。這種終極追求的實現,就是解脫,而解脫也就是自由。禪宗追求的自由,是人心的自由,或者說是自由的心態。這種自由不是主體意志的自由,而是意境的自由,表現為以完整的心、空無的心、無分別的心,去觀照、對待一切,不為外在的一切事物所羈絆,所奴役,不為一切差別所拘系,所迷惑。
自由的意義對禪宗來說,就是要超越意識的根本性障礙,這個障礙就是個體生命與萬物、時間、空間的差別、隔閡、矛盾,以求在心態結構的深處實現個體與整體、短暫與永恆、有限與無限的統一,使人由萬物、時間、空間的對立者轉化為與萬物、時間、空間的和諧者。
一般說來,禪宗的禪悟是排斥邏輯的,但排斥邏輯的禪悟是否還有特定的自身邏輯可尋呢?我們認為這種特定的邏輯是存在的。禪林盛傳所謂“離四句絕百非”,“四句”即:有、無、亦有亦無,非有非無,屬於概念思考。“百非”,“非”,否定,即一百種否定,多重否定。“離”、“絕”是超越的意思。
禪宗認為,“四句”、“百非”都是言說的表現,而絕對真理是超越這種種表現的。這絕對的真理就是“無”(“空”),“無”也是人生、宇宙的最高本體。這個“無”字是破除一切分別心的,是超越二元對立的根本:若能勘破一切差別、對立,參透這個“無”字(“空”字),也就解脫無礙而自由自在了。由此可見,超越——空無——自由,是為禪悟的特定邏輯和本質。
禪宗五家”的出現是禪宗這種經驗哲學的發展極致,無論南宗、北宗,都是禪宗的一脈,他們都主張見自性,獲得般若知,從而過一種大自在的生活。比如,有時我們就常常問:“禪宗修行悟道,到底想獲得什麼呢?”其實這樣一問,就已經是站在我們的立場上來問禪者了。禪者會認為這個問題難以回答,只好不語或微微一笑,禪悟並不是如我們苦思冥想妄圖獲得一種知識,諸如做一道數學題或想通某一個科學原理,這種知識不是禪宗所要得到的。
我們通常所說的知識是基於主客二分的立場而獲得的。山水在眼前,我們認識了山、水,可以告訴別人什麼樣子的是山,什麼樣子是水,別人可以通過我們的敍述而得知山、水的樣子。而禪悟不同,禪悟講不道之道,不修之修。禪宗認為第一義(或第一句)不可說。
臨濟慧照禪師云:“若第一句中得,與祖佛為師。若第二句中得,與人天為師。若第三句中得,自救不了。”第一義是不可說的。
佛果禪師云:“師升座,焦山和尚白槌云:‘法筵龍象眾,當觀第一義。’師乃云:‘適來未升座,第一義已自現成。如今槌下分疏,知他是第幾義?’”
就是說,第一義不能說,當一說的時候,已不是第一義了。這些說都是戲論。但戲論歸戲論,總得說出來,就用遮詮的方法。說第一義,即不做死語,讓人知道什麼不是第一義,從而體會第一義。
比有人問和尚什麼是春源一滴水。師雲:是春源一點水。和尚沒有說什麼。你只管問,和尚只回答不相干的話,這就是說第一義不可問,不可說,讓你自己明瞭。說了第一義不可說,則會招來“為什麼不可說”一類的問題。故而和尚不說或說些不相干的話,這就是不道之道。
無修之修就是非修非不修。馬祖在南嶽傳法院整天坐禪修行,對於來訪者一律不見。師(懷讓)就在馬祖面前磨磚,馬祖不理會他。時間長了,馬祖問師:“磨磚幹什麼?”師說:“磨做鏡子。”馬祖說:“磨磚怎麼能成鏡子呢?”師說:“磨磚不能成鏡,坐禪能成佛?”也就是說,坐禪不能成佛,道不可修。馬祖問:“什麼是修道呢?”師說:“道不是修得的。如果道是修得的,你能修得道,就還能壞道。如果說不修呢,那就是凡夫俗子了。”
道是非修非不修,即“無修之修”。因為佛法認為萬事萬物皆為因果,就有成有壞。若能修則能壞,所以道不能修,不修就是修,故為無修之修。不修,不是不做任何事,而是做事無心,不滯,不住。
禪者要在日常起居中做不用功的功,不修之修,即沒有認知的物件,也沒有認知的主體,即無主客對立。不要想悟道,就整天思量著道是什麼?道到底是什麼?這就是我們的主客對立立場了。這樣就執著於道本身或悟道本身。有所執就丟失了整體的生活世界。如此則永遠不能進入禪的境界而悟道。只有每天並不思量道是什麼,也不整天總是要記得不要想道是什麼。而是根本不想這個問題,只是如常人一樣飲食起居。
有一個法演禪師見圓鑒法師。圓鑒法師讓他看“如來有密語,迦葉不復藏”一句。一日對他說:你為什麼不早來,我年紀太大了,你去參見白雲端和尚。法演到了白雲,一日上法台,忽然大悟:“如來有密語,迦葉不復藏。”果然如此。智與理冥,境與神會,如人飲水,冷暖自知,誠哉是言也。於是頌謁一首:
山前一片閑田地,叉手叮嚀向祖翁。
幾度賣來還自買,為憐松竹引青風。
悟己所得,並非新得到了什麼知識。禪宗人常說:山是山,水是水。在你迷中,山是山,水是水,在你悟中,山還是山,水還是水。“山前一片閒田地,幾度賣來還自買”,田地就是那塊田地,本來就是你的,除此另找田地,豈不是多事而造新業。開悟前無道可修,開悟後亦無佛可成,即沒有得到什麼新的知識或大道。這就是佛傳給迦葉禪宗,迦葉從來也沒有藏起來,是公開的秘密。
禪者過的是平常人的日子,不去執著修道,也不去執著不修道。以平常心度日,主客沒有區分,一旦悟得道,還是那個日子,依舊與平常人一樣。也並非如牛頓從落到地下的蘋果而發現牛頓定律及阿基米德洗澡時發現浮力定律,這是發現了新的規律。而禪者只是換了心。勉強說來,是換了一個角度來看待生活,這也不確切。嗚呼,第一義的確不可說。
換一個角度看待生活,即是不滯於生活,黃檗說:終日吃飯,不曾咬著一粒米。終日行走,未踏著一片地。沒有人我等的分別,終日不離一切事,不被諸事物迷惑,這才是自在人。歸根上,仍是不看重因果,消除因果的概念,即“消業”而不受因果的束縛。隨事隨流,而成自在人。這如同風吹過水面,一波又一波,波波相隨,而不留痕跡,最終仍歸於平靜的水面。世事有痕而無痕。有痕,有世事因果;無痕,指不著於己心。
禪宗的禪悟與我們今天以及西方認識論不同,禪悟不能用西方的認識論,如直覺、感性認識、理性認識、質的飛躍等來比附。禪悟自有其特點,是另外一種思維方式,慧能與神秀的爭論在於頓悟與漸悟之分。
其實無論頓悟、漸悟,都是頓中有漸,漸中有頓,其思維方式還是一致的,即沒有主客之分,於平常心中悟得平常心。禪悟的這種獨特之處,是對中國乃至世界精神文化的一份貢獻,豐富了人類的思維方式。這讓我們知道,文化並非一種,人類具有無限的潛在可能性。。。。
--黑與白--
上一篇:黑白集--生命的意義與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