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稱中夏,為漢族人民所建國。
劉師培(1884-1919)
為了爭釣魚台,中國國務院於9月25日以中文、英文、日文發表白皮書《釣魚台是中國的固有領土》。這份文件援引法國人Pierre Lapie (1779-1850)的地圖作為論據,非常具有紀念價值,值得達賴喇嘛好好收藏。
首先,我要稱讚一下中國政府。這個政權很少有機會讓我們稱許。真誠幫它說一句好話,就算是隻言片語,絕非易事。這次也一樣,需要詳加解釋:我們要從三百年前說起,這會有點長。
在9月25日的白皮書,中國政府如是說:
1809年法國地理學家皮耶·拉比等繪《東中國海沿岸各國圖》,將釣魚島、黃尾嶼、赤尾嶼繪成與台灣島相同的顏色。
The Map of East China Sea Littoral States created by the French cartographer Pierre Lapie and others in 1809 colored Diaoyu Dao, Huangwei Yu, Chiwei Yu and the Taiwan Island as the same.
為什麼要引用遠在歐亞大陸另一端製造的地圖?因為大清帝國從來沒有生產過可資證明「釣魚台屬於中國」的地圖。這個帝國覆亡時,世界一流的地圖若非在歐美,就是在日本繪製。上溯到十九世紀初,精密地圖之生產更是集中於歐洲,海島地圖則幾乎均由其中幾個海權國家包辦。
要找,就找最好的:近代歐洲的地圖繪製
從十五世紀末開始,在海權擴張與科學進步的雙引擎循環驅動下,西歐地圖高手輩出,獨步全球。在這個長達數百年的發展中,十八世紀是個重要的轉折期。
恰巧,就在今年的9月21日,法國國家圖書館特別針對該世紀的地圖大師Jean-Baptiste d’Anville (1697-1782)舉辦一場研討會。J.-B. d’Anville是現代地圖繪製的典範建立者之一;法國國家科學研究中心(CNRS)在前年特地以他為主題建立部落格,其重要性可見一斑。
「信而有徵,疑則傳疑」之原則在這個「認真魔人」的工作上發揮得淋漓盡致:他大量收集資料,嚴格批判、比對各項資訊,以作為繪圖依據,而且在遇到無確切資料的區域時,就在地圖上留白(這種作法在當時相當罕見,甚至可謂空前)。以下僅以兩幅地圖為例來呈現當時觀念、技術上的重大進步。
首先是身在倫敦的Herman Moll(?-1732)所繪製的The Empire of China and island of Japan(中華帝國與日本島)。在H. Moll死後不久,此圖於1736年重新出版:
然後是Jean-Baptiste d’Anville於1730年在巴黎發表的Carte générale de la Chine(中國全圖):
兩相比較,高下立判。倫敦出版的那一幅反映了傳承自十七世紀的製圖水準。Jean-Baptiste d’Anville之所以勝出,不僅因為觀念與技術較優,也因為他所掌握的中國地理資料是當時最新、最確實、最詳盡的。
可別以為J.-B. d’Anville去過中國。據說,這位幾乎把地球表面畫透透的大師甚至一輩子都沒離開過巴黎(傻瓜才會以為唯有親赴當地才能瞭解遠方國度)。就算這不是事實,也沒人會相信他曾離開法國。其實,遠赴東亞也無濟於事,因為遇到對內嚴控、對外防堵的清帝國,可能連「摸象」的機會都沒有。雖然沒去過中國,他還是畫出當時世上最精良的中國地圖。這多少得感謝幾位耶穌會士與…康熙皇帝。
大家都知道,好學的康熙皇帝接觸耶穌會士而見識到歐洲的科學水準。他在1708年下令繪製的《皇輿全覽圖》作業就是交由當時在北京的幾位耶穌會士主持。這項歷時十年的現地測繪工作的受益者不只是帝國的統治者:歐洲對東亞地理的認識也跟著吃了一顆大補丸。
十八世紀歐洲對東亞的新認識不限於地理,還包括歷史、政治、社會、文化、自然等面向,甚至可謂是百科全書式的。在這個過程中,派駐東亞的耶穌會士居功厥偉。這些善於汲取新知的博學者對東亞的認識深度遠優於早先主要由航海者、軍人、商人所構成的文化媒介。駐北京的幾位耶穌會士由於經年累月地直接接觸皇帝以及幾位朝臣,更是當時極少數能貼近權力層峰來觀照整個清帝國的歐洲人。耶穌會士在帝國核心取得的知識甚至及於帝國之附庸。康熙於1719年派往琉球的特使返國後寫了報告;Gaubil神父後來參考其內容而寫成落落長的“Mémoire sur les Îles que les Chinois appellent Îles de Lieou-kieou”,除了細說琉球王國,且提到從中國到琉球應走的安全航道、宜避開的海域(應包括釣魚台海域),並指出這段航程需要較大、較堅固的船隻(按照這份報告來推想,十八世紀東亞的漁船似乎還未進步到足以利用釣魚台海域的漁業資源)。
這些傳教士的報告往往鉅細靡遺。相較於非天主教國家的同行,天主教國家(如法國)的學者有語文優勢與地利之便,尤其容易利用這些資料——在這點上,倫敦的H. Moll就輸了巴黎的J.-B. d’Anville一大截。
在Pierre Lapie出生時(1779),本屬世界一流的歐洲地圖製造業已更上層樓,而且歐洲本已相當豐富的世界地理知識庫也持續不斷地「進貨」。十八世紀後期,西歐生產的世界地圖已頗接近今天貼在中學教室的世界地圖,但還有許多地方待改進、補白。那個時代沒有衛星影像、沒有電腦繪圖,人類尚未能夠在天上飛行,連照相術都還沒發明(利用熱氣球的空中攝影始於1858)。身在歐洲大城市的繪圖師仍需靠陸續從各地傳回來的資料,以手繪方式來校正舊地圖。這是一代接著一代的長期事業。今天,他們的名字大多早就被大眾遺忘。Pierre Lapie也不例外。現在只有極少數法國人知道這號人物,但此人在世時絕對不是個無名小卒。
這位地理學者、地圖繪製師的正職是軍人,曾就讀於工兵學校(有此一說:他在十一歲時就進入此校),在復辟時期被任命為國王的首席地理顧問、地理資料室主任,後於1832年晉升至上校。當時法國的地理學界應該無人不知這位巴黎地理學會(Société de géographie de Paris,成立於1821年)的創始會員。十九世紀法國最大咖的書目編纂者Joseph Marie Quérard更在La France littéraire…的第四冊(1830)稱他為「咱們最有名的地理學家之一」(p. 544)。這樣的人不太可能隨便畫地圖來自砸招牌。
無疑地,中國國務院找到一個相當可靠的資料提供者。我的讚譽就這麼一句(笑)。
1809年的福爾摩沙與琉球地圖
可惜,中國國務院提供的新聞稿沒附上他們所說的《東中國海沿岸各國圖》。為了親眼查證,俺搜尋了數家大圖書館、博物館與地圖網站,結果發現,Pierre Lapie繪於1809年的地圖不多,而且只有一幅以東亞海域為主:以今之台灣與日本沖繩縣為主角的Carte des îles Formose, Madjicosemah et Lieu-Kieu, avec une partie de la Chine, des Philippines et du Japon(福爾摩沙諸島、先島群島、琉球,以及中國之局部、菲律賓與日本地圖,以下簡稱《福爾摩沙…地圖》)。老共所指的是否就是此圖?我無法確定。他們在正式文件上引用資料,但語焉不詳,一副「差不多先生」模樣。甭提學術界,就連歐美國家某些報紙也比他們強。
不管中國政府到底指哪一幅,我們直接來觀察這一幅《福爾摩沙…地圖》,因為即使Pierre Lapie在1809年另畫了一張關於東亞海域的地圖,其內容也不可能有太大的差別。
台灣有些人早就看過這張《福爾摩沙…地圖》。在Christine Vertente、許雪姬、吳密察共同編著的《先民的足跡:古地圖話臺灣滄桑史/The Authentic story of Taiwan : an illustrated history, based on ancient maps, manuscripts and prints》(台北,南天,1991)第125頁即有此圖。根據南天書局的網站,此書已售完。可見,二十年來的確有不少人看過P. Lapie的這張地圖。
雖然原圖早已屬公有領域;但因顧慮到出版者權益,以下僅提供個人拍攝的低品質影像之局部:
在這張圖中,釣魚台的確跟福爾摩沙島一樣,皆以紅色線圍繞。所以,中國政府有理囉?喔,事情沒那麼簡單!
首先應注意:並非整個台灣島都屬於大清帝國。當時歐洲的地圖繪製者多未注意到這一點(直到今天,又有多少台灣人知道這個基本史實呢)。
純屬清帝國內部製造的地圖雖然精確度低,但至少有個優點:往往能夠較忠實地呈現帝國在台灣島上的控制範圍。下圖是收藏於美國國會圖書館的《大清分省輿圖》之福建省圖,繪製於1754至1782年之間(即乾隆19年至47年),正值清帝國鼎盛時期。在「十全老人」的文治武功之下,福建省台灣府的東界不是海,而是山。
台灣原住民族多驍勇善戰,處於高山深谷中的眾多部落更有天險的保護。清帝國武力與漢人巧取豪奪交織而成的殖民侵略雖持續兩百多年,仍不足以降服所有的原住民部落。
藉由中研院的「臺灣歷史文化地圖系統」,我們可以仔細觀察「帝國與漢人 vs. 原住民」之族群地理界線如何變遷。根據朱瑪瓏、王祿驊的研究整理與精密定位,目前收藏於台北故宮博物院的《乾隆中葉臺灣輿圖》之地理涵蓋範圍僅有西部平原。後來經過了一個多世紀,直到台灣被送給日本之前,清帝國還是未曾統治過中央山區:在王祿驊仔細定位而成的1894年的台灣行政區域圖中,清帝國的管轄部份是個圍繞著中央山脈的環形。就其中的空白區域而言,清廷在簽訂馬關條約時,其實把不屬於自己的東西送給日本。日人在山區用兵多年,付出相當大的代價,終於在第五任總督任內控制了全島——「太魯閣之役」的結束(1914年8月)可視為這整部軍事進行曲的休止符。台灣全島的政治統一直到今天仍未滿一個世紀。
至於釣魚台,剛才我們看到的《大清分省輿圖》、《乾隆中葉臺灣輿圖》都沒把它畫進去。由王祿驊之詳細考據而製成的「1894年的台灣行政區域圖」也一樣。到底Pierre Lapie根據什麼資料把釣魚台加上紅色?這個問題幾乎無解,除非能找到他遺留後世的相關檔案資料。至少,如果比較十九世紀各家繪製的東亞地圖,我們會發現他對台灣及其周邊海域的認識似乎不夠充足(這一點留待另文再論)。
關於Lapie此圖,還有個棘手的版本問題。專售十六至十八世紀地圖的Paulus Swaen old Maps and Prints, Inc.之網站上也有一張Lapie的Carte des Isles Formose, Madjicosemah et Lieu-Kieu…:
此圖的陸地邊緣都沒有另外著色,而且沒有減色的痕跡。這個版本可能出自是Lapie的原版底圖,而南天書局版本以及收藏於我國國立台灣歷史博物館的那一份都是套色或著色後的版本。如果這個推論成立,問題來了:是誰在什麼時候加上顏色?我不知道答案,中國國務院想必也不可能在短期內解決這個問題(甚至根本不可能)。照理說,法國國家圖書館應該是藏品最齊全的地方,可惜其館藏目錄竟完全沒這幅《福爾摩沙…地圖》,所以我們很難作進一步的考證。
最後,姑且不論版本問題,而僅挑南天書局複製印行的那一張圖來看,其中關於釣魚台與先島群島的部分明顯異於Lapie後來繪製的東亞地圖。
1832年的中華帝國地圖
Pierre Lapie在1832年跟自己的兒子(當時官拜上尉、任職於參謀本部)聯名發表Carte de l’Empire Chinois et du Japon(中華帝國與日本地圖)。照理說,如果他們發現二十多年前的那一張《福爾摩沙…地圖》有錯誤,應會趁機在此圖修正。
筆者尋獲的最佳版本是David Rumsey Map Collection所提供的數位複製檔。該網站的資料頗豐,整體品質相當高,是個寶庫;讀者若欲細查Lapie父子的這張地圖,可利用此鍊結,在該網站取得高解析度的影像。以下是縮圖:
為了檢驗中國國務院的說法,我以釣魚台(此地圖上的"I. Tiaoyu-su")為中心,在個人所能取得的最高畫質版本上觀察,得到的初步結論是:製圖者未將釣魚台著色。根據這張圖,釣魚台是無主之島。
匪幹匪諜們可別急著發慌或發脾氣喔,請細看下圖再說。這是從個人取得的最高畫質版本上切割下來的:
雖然釣魚台上無顏色,但如今歸屬日本國土的先島群島(亦即沖繩縣南部諸島)所著顏色竟然跟台灣一樣!
明眼人一看便知,中共炒作釣魚台議題的同時,眼睛盯住的大魚是台灣(台胞果然多呆胞,一堆人傻呼呼地急著吃這誘餌)。細看Lapie父子這張地圖之後,我懷疑這一石兩鳥之計之後,恐怕還有個一魚三吃的圖謀:說不定中共以後會拿這張圖來主張先島群島屬於中國,為將來的得寸進尺(先台灣後琉球,或先琉球後台灣)鋪路。
不過,日本人也不用太擔心,因為中共未必夠厲害(至少就頸部以上而言)。嗯…或者,倒過來看:日本人真的該把皮繃緊一點,因為中共似乎寧可放棄西藏,也要力爭釣魚台。
中共要放棄西藏?真的嗎?
這不是啥麼內幕消息,而是依照邏輯關係:既然中國國務院認為Pierre Lapie繪製的東亞地圖足以證明中國的「固有領土」範圍,那麼,在Pierre Lapie的著色筆下,不是Chine(中國)的地方當然就不是中國的。
漢族地域與大清帝國
中學生都應該知道那張1832年地圖上的「Empire Chinois」(中華帝國)國號是「大清」,亦即一般所謂的「清帝國」、「大清帝國」。大家也都知道,「清兵入關」是這個大帝國成立的關鍵,而這裡的「入關」就是入山海關。本來在長城外的滿州勢力由此南下,消滅明帝國政權,併吞其領土。
大清帝國擴張領土的野心與成績遠遜於蒙古帝國。蒙古大軍向西一路征戰到歐洲,向東兩度攻打日本;滿州人則偏好穩紮穩打、文武兼用的策略。清初的幾個皇帝不僅使大明帝國從地圖上消失,更以軍事、外交手段將蒙古、東突(古時西域之地,設省後稱為新疆)、圖博(西藏)等地納為「保護國」或間接統治(理藩)之範圍。全盛時期的清帝國範圍約為:老家滿州 + 明帝國領域 + 明帝國周邊的其他「蠻夷之地」。
就架構與權力運作模式而言,這個超級帝國的組構與管理統治原則可以如此形容:漢族屈膝作奴臣,滿人高踞稱帝王;內設行省治百姓,外懾藩屬安四方。以現代術語來理解,清帝國在本質上是殖民帝國兼區域霸權——相較之下,明帝國比較像個採行孤立主義的單一民族王國。
清末中國革命派要顛覆的不僅是帝制,而且是一個殖民政權。第二個面向在二十世紀初具有強大的吸引力,卻在台灣的歷史教科書中被刻意淡化。堪稱二十世紀中國第一本暢銷書的《革命軍》(鄒容,1903)提倡「驅逐住居中國中之滿洲人,或殺以報仇」。為此書寫序的章太炎在同一年打筆戰時寫道:
今以滿洲五百萬人,臨制漢族四萬萬人而有餘者,獨以腐敗之成法愚弄之、錮塞之耳。使漢人一日開通,則滿人固不能晏處于域內,如奧之撫匈牙利、土之御東羅馬也。(章太炎,〈駁康有為論革命書〉,1903)
只消改變第一句的滿、漢及其人數,這段話即可適用於後來反殖民、爭獨立的印度或阿爾及利亞。至今仍被尊為「國學大師」的章太炎是當時的革命論述健將,他跟甘地、以及二十世紀殖民地獨立運動的領導者一樣,都受到源於西方的nationalism (民族主義or國族主義)影響。章太炎即直接使用當時仍是個新鮮名詞的「民族主義」:
雖然,民族主義,自大古原人之世,其根性固已潛在;遠至今日,乃始發達,此生民之良知本能也。〔…〕 今日固為民族主義之時代,而可溷殽滿、漢以同薰蕕於一器哉?(同上)
在他的認知中,「民族」跟「種族」兩個概念有相當大的重疊:
夫滿洲種族,是曰東胡,西方謂之通古斯種〔…〕。(同上)
不過,他所認為的「種族」是歷史產物,而非以生物血緣為基本界定原則。反革命的康有為引用《史記》中的「匈奴之先祖田淳維,夏后氏之苗裔」來推論說「滿洲、蒙古,皆吾同種」;章太炎直接搬出達爾文的演化論,從根本處摧毀康氏的共同血緣理論:
借言天然,則褅袷海藻、享祧猿蜼、六洲之氓、五色之種,誰非出於一本,而何必為是聒聒者邪?(同上)
用白話來闡述即:「廢話!海藻、猿猴、乃至各色人種,一切生物都出於同源啦」。章氏認為「我族」與「異族」之區別在於歷史、地理、文化的層次上:
彼既大去華夏,永滯不毛,言語政教、飲食居處,一切自異於域內,猶得謂之同種也邪?(同上)
雖然章太炎屢屢使用的「種族」是當時在歐洲方興未艾的「race」之漢譯,但我們不宜因此將他歸類為種族主義者(racist)。分辨的關鍵在於他對「同化」的看法:
日本定法,夙有蕃別;歐美近制,亦許歸化。此皆以己族為主人,而使彼妥吾統治,故一切可無異視。(同上)
種族主義者否定同化;而章太炎則著重民族之主體性與主導權,視此為「歸化」之前提。他認為滿州人是異族,因為他們並沒有被漢族同化;而他之所以敵視滿族,因為他們「戕虐祖國」,並使漢族淪為其「奴隸」(章太炎明白指出一個大家不敢承認的真相:漢人就算當高官,還是跟「閹宦僕竪」一樣)。
當時的「民主革命 vs. 君主制憲」論爭底下還有這麼一層「漢族獨立 vs. 滿州帝國」之爭。這層次的爭論需要挖故紙堆。面對科舉系統出身的進士康有為,革命派陣營最能引經據典、正面迎戰的大將不是受西式教育長大的孫文,而是像章太炎這種舊學底子深厚且對西方新知識有所涉獵的人物。
在傳統學術方面,二十世紀初的中國革命派大概無人比得過章太炎。他參與創設的光復會在1905年跟興中會等團體共組「中國同盟會」。由於其學術聲望與革命資歷(坐牢、流亡都有他的份),章氏自然而然地成為這個新組織的靈魂人物之一,並曾擔任十多期的《民報》主編(不過,還沒等到清帝國翹辮子,這段合作關係就早早瓦解:孫文被同志指控侵佔公款時,章氏站在反孫的一方,隨後退出同盟會。台灣的歷史教科書當然不會提到此事,而章太炎對中國革命的巨大貢獻也因為他「站錯邊」而鮮為唸過中國近代史的台灣學子所知。其實,章太炎在孫文涉貪一事上犯了根本性的錯誤,因為「大水庫理論」告訴我們,世界上本來就沒有「侵佔公款」這種事)。不令人驚訝地,同盟會綱領跟興中會宗旨一樣,前半段都是「驅除韃虜,恢復中華」,意即主張:把野蠻的滿州人趕回長城之外(趕不走的就「除」掉),讓漢人治理漢人的地方(中華)。
此處所謂的「中華」就是章太炎所說的「域內」、「祖國」。這個「中華」有多大?「恢復」即「還原先前的狀態」,亦恢復即章太炎於〈討滿洲檄〉(1907)所說的「侵及關內,盜竊神器,流毒於中華者二百六十三年」還沒發生時的狀態。孫文與章太炎欲恢復的範圍不外乎是清兵入關前的明帝國領域,亦即:
- 長城(而且是明長城)以南(包含瀋陽);
- 西藏高原東緣以東;
- 東、南皆至大陸海岸線與近海小島(如舟山、金門);
- 加上海南島。
這就是明代後期出版的《廣輿記》中的「廣輿總圖」(相當於現代的「全國地圖」)所涵蓋的範圍。
明帝國覆亡後不久,蔡方炳(字九霞,1626-1709)修訂此書,在清康熙25年(1686)出版《增訂廣輿記》。對於新政權所帶來的變化,蔡九霞「未敢忽而弗詳」,例如原版「廣輿總圖」上的「瀋陽」在新版本中即被他(誠惶誠恐地)改為「奉天」。
附帶一提:明代版本完全沒畫台灣。1683年,東寧王國被清帝國併吞;《增訂廣輿記》之作者一本「未敢忽而弗詳」的謹慎態度,在離福建海岸很近的地方補上一個近似圓形的「台灣」。同樣離譜地,這個島嶼只有海南島的一半大!可別說蔡九霞有夠瞎。他的錯誤是正常的,因為直到當時,中國對台灣的認識仍遠不如我們今天對火星的認識。只要瞭解這一點,就會發現:相信「台灣自古屬於中國」或「釣魚台自古屬於中國」這種蠢謊言的人有夠瞎。
下圖即1686年版的「廣輿總圖」。找得到釣魚台嗎?
此圖中較仔細標示的範圍約等於清帝國的十八行省。這個區域的周邊地名標示多屬聊備一格、點到為止,其距離或大小不符實際情形(如「沙漠」與土魯番),而且多用來標示帝國之外鄰(例如朝鮮)。
千年以來,不管政治上如何變化,這個被稱為「內地十八省」的區域除了雲貴高原以外,一直是漢人主要的歷史舞台,而且,這舞台上不變的主角就是漢族。大家都在地理課學過,這是個被沙漠、高原、海洋包圍而成的區域,以平原與丘陵為主。其地形與氣候不僅符合漢人的傳統農業需要,也易於進行武力上的控制與競爭。儘管帝王姓氏一再更易,這個地理、經濟、文化互相嵌合而成的空間構造維持不變,頂多在政治上被分割(例如金與南宋的對峙)或被納入一個更大的殖民帝國架構(元、清)。夾在兩段異族殖民時期之間的大明是個相當特殊的漢族帝國。特殊,不只因為它是最後一個,更在於其存在的樣態:東漢以後,在政治上(相對於北宋而言)與文化上(相對於唐而言)最能長期而穩定地反映這個漢族地域的國家組織就是這個由出身寒微的朱元璋所創造的帝國。
十九世紀,英文的China proper、法文的Chine historique分別就其特性與歷史來指稱這個漢族地域,以區別這個「純然的」、「長久以來的」中國與當時由滿州人統治的帝國複合體。這不是西方人獨有的見解:中國人在二十世紀常用「華北」、「華中」、「華南」三個詞來劃分的「華」所涵蓋的範圍即大致符合China proper。舉個實例:國共雙方在1946年2月25日簽訂的「關於軍隊整編及統編中共部隊為國軍之基本方案」第五條在規定軍隊配置時依照「東北、西北、華北、華中、華南」的地理區分(中國軍隊直到當時都未曾控制過的西藏不包含在內)。此案所謂的「東北」相當於前滿州國地境,「西北」則除了新疆、青海與還包括陝、甘、寧(這跟中共的延安政權有關)。所以,在這個例子上,華北、華中、華南加起來約略等於China proper。
Pierre Lapie直接在地圖上將這個漢族地域標示為「Chine」(中國)。我將此部分套上黃色,並以白色框出原地圖上所寫的「Chine」等字樣:
原圖上的某些法文名詞早已被取代或被打入冷宮,例如「Thibet」。後來的法文一律將本來就不發音的「 h」去掉,改寫成「Tibet」。另例:譯自蒙古語的Khoukhou noor,這是極少數專家才會用的古董名詞。
為使讀者可以一目了然,我把原圖那幾個不易一眼看出的地名以明顯的字體重寫,並加上漢譯:
如上圖所示,圖博(西藏)以及今天的青海、新疆(東突)、內蒙古自治區、吉林省、黑龍江省通通不屬於Chine(中國)。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朝鮮半島也被畫入帝國範圍。這似乎有違現在人們在歷史課堂學到的知識。Pierre Lapie弄錯了?換個問題:甲午戰爭的導火線是什麼?從這個事件切進去看,不僅大清帝國與朝鮮半島的關係值得深入探究,而且還有一個更基本的問題有待重新思考:到底什麼是大清帝國。
1812年的中華帝國地圖
本文起始處的那張地圖是Pierre Lapie較早的作品。它刊印於Conrad Malte-Brun在1812年發表的Atlas complet du Précis de la géographie universelle (世界地理概說之地圖全集)——這是Malte-Brun整套傳世巨著最早出版的一冊。
在這張地圖中,大清帝國由三個部分組成:Chine(中國)、Thibet(圖博)、Provinces chinoises(藩部與滿州)。
其中「province」一字很容易被誤譯為「省」。事實上,圖中的「provinces」所涵蓋的絕大多數地方(如蒙古)在當時都未曾設置行省。在法文中,「province」是個多義字。它可以指古代羅馬軍隊征服、由總督統治的地方(當然都不在義大利半島)。這個定義應來自於此字的拉丁字源「vincere」(征服)。在舊時(至少直到十九世紀)的法文中,它也可指一個pays或État(即英文的country、State,視狀況可指「地方」、「國度」、「邦國」或「主權國家」),亦可指一國之內具有特殊傳統風俗之地區(如諾曼地)。現代法文中,此字則常用來指稱首都以外的地區,有偏遠之意(就「中心」的觀點而言)。Lapie之所以使用「provinces」來指稱清帝國北部諸地,不外乎是因為他認為這些地方各自具有以上某種或多種特徵(被征服、邦國、具有特殊文化傳統的地區、偏遠或邊陲之地)。值得玩味的是,圖博不被視為是一個province。這是否因為它未被征服?
Malte-Brun與Lapie顯然都知道大清帝國是個多元且複雜的政治構造,並非每個地方都是由北京直接管轄。圖博不僅在1812年的這張地圖中自成一格,與「中國」、「滿州與諸藩部」三足鼎立,更在這本地圖集的文字說明部分跟「中華帝國」與日本平等並列:就在第9頁,這張地圖的標題是「EMPIRE CHINOIS, avec le THIBET et le JAPON」(中華帝國,以及圖博、日本)。
作者緊接著說明這張地圖以耶穌會士們與J.-B. d’Anville所繪製的地圖為本,並參考Macartney、Joseph de Guignes、Peter Simon Pallas、Adam Johann von Krusenstern、William Robert Broughton等曾前往亞洲的人士之記述。列舉這麼多資料來源,言下之意即:雖然俺沒去過中國,但畢竟參考了來自各國的眾多權威資料,不是憑空想像的。看來,被J.-B. d’Anville拉高標準後的地圖界真的不好混。宏觀而言,這其實也是大勢所趨。啟蒙時代之後,科學風氣在歐洲日益興盛,地理知識焉能例外?如今,這本地圖集剛好滿兩百年歲,然而,習於師心自用、道聽途說而不知研究明辨之輩仍數以億計(還能當總統!),直教人感嘆人類進化之緩慢(甚至懷疑是否正在退化)。多嘆無用,還是回過頭來看我們的書吧。
在簡短的九行說明文字結束後,有執筆者的名字縮寫:「L. P.」。別想歪了喔,這不外乎是Lapie Pierre的縮寫。名、姓順序為什麼顛倒?最可能的解釋:當時官拜上尉的Pierre Lapie循軍中常規而署名。
圖博在P. Lapie的地圖上是大清帝國中的一個特殊區域,但在他的說明文字中卻被完全獨立出來,跟日本平起平坐。這樣的矛盾是否因為在他的材料中,各方說法不一(而資料間的差異可能只是因為各自所講述的是不同年代的事實),還是因為清帝國與圖博的關係曖昧而難以界定?可以確定的是,P. Lapie的地圖顯示:中國(Chine)不等於中華帝國(Empire chinois),而且圖博跟中國完全是兩碼子事,互不隸屬。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務院在白皮書中白紙黑字地告訴世人說,Pierre Lapie的地圖權威可信。所以,達賴喇嘛與所有支持Free Tibet的人士都該珍視、珍藏這份白皮書啊!
一個更血腥的血色帝國…
當然,沒人天真到以為中國政府會甘願拿圖博換釣魚台。事實上,中華人民共和國以中華民國之繼承者地位而主張自己有權繼承大清帝國疆域。姑且不論北京政權把孫文所謂的「韃虜」皇室當爺爺,光是比較大清帝國疆域與中華人民共和國領土,就可看出釣魚台之爭只是大麻煩之冰山一角(甚至只是上頭的一個小碎片)。且看以下這張地圖:
根據Pierre Lapie的地圖,如果中國人單純地要一個能夠保障安居樂業、促進個人發展的國家,清代十八行省(亦即China proper)即綽綽有餘。前人能夠以此造就一個令眾番邦前來朝貢的國度,今人若做不到,豈不是愧對先祖?
如果中國人追求的是恢復韃虜所創之霸權帝國,那麼,甭提台灣這個彈丸之地,上圖中標示為紅色的部分,包括朝鮮半島、庫頁島、黑龍江左岸之清俄條約失地、蒙古共和國全境等等,逆時針一直前進到1960年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和緬甸聯邦邊界條約」之失地,不論大小全都在收復清單中。換言之,這個帝國除了併吞今之台灣、南韓、北韓、蒙古四國,至少還要向俄羅斯、哈薩克、吉爾吉斯、塔吉克、阿富汗、印度、緬甸索討「祖產」。為此,動武是免不了。緬甸很容易解決,其它就未必囉,因為俄、印都擁有核子彈,其它國家各自會有美國或俄國在背後撐腰。核彈對幹?未必。不過,血腥慘烈可期。
民族主義的野心與胃口只會越餵越大。台灣、釣魚台、南海、洲際飛彈、航空母艦…中國正一步步重蹈上個世紀的日本軍國主義與納粹帝國之老路。若果真走到底,在這條路的盡頭,圖博人與維吾爾人應會重獲獨立自由,而漢人則將為了帝國霸權的虛榮而付出慘重代價(早就舉家開溜到遠方異國者除外)。台灣人呢?很遺憾地,台灣在政治上連錯兩步,如今已踩進這片歷史流沙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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