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是全然善良的，從立下『投名狀』開始，取一個外人的性命來證明自己結義的真心，今後除兄弟之外皆可殺。

一個人的死亡可以印證另一個人的情義？亦或一群人的犧牲可以換取更多人的福祉？生命的價值，真的可以用關係親疏或人數多寡來衡量嗎？誰又有資格決定這一切呢？

《投名狀》，其實是一張血染的誓約。

陳可辛的電影《投名狀》，故事架構雖和1973年張徹的經典之作《刺馬》相關，同樣是三兄弟結義打天下，大哥(龐青雲─馬新貽)和二嫂(蓮生─米蘭)有染，功成名就後設計殺害二弟(趙二虎─黃縱)，最終三弟(姜午陽─張汶祥)刺殺大哥報仇的故事，但更動了人名和情節，加重被刺者龐青雲的政治理想，淡化因私情而起殺機的成份。前半段呈現真實慘烈的戰役，後半段著重兄弟反目的情仇，陳可辛挑戰了浩大的戰爭場面，但也聰明地將故事轉回擅長的人性矛盾，建立在時勢上的兄弟情其實並不深厚，延伸的立場變化卻耐人尋味，特別的是政治的隱喻和理想的幻滅，流露出不同於舊作的悲涼氣味，而故事緊扣著引自《水滸傳》的『投名狀』誓約發展，也讓電影最後定名為《投名狀》更加名副其實。

“外人亂我兄弟者，必殺之！兄弟亂我兄弟者，必殺之！”，『投名狀』的誓言是直接而霸道的，以外人和自己人，決定敵我的分野。立下投名狀的三人，各自有著不同的堅持，沒有人是全然善良的，他們只是用不同的原則，決定殺戮與守護。

龐青雲(李連杰飾)，一個屍體中爬出來的將軍，功未成而兵已亡。對一個死過的人來說，為什麼而活才是最重要的，他遇到兩個帶給他生命動力的人，出走的婦人蓮生給了他食物和一夜溫馨的撫慰；年輕氣盛的午陽，對他武藝和謀略的仰慕，讓他重新找到立足點和自尊。我想他對這兩個人的情感是最真的，但因為他們也是趙二虎最珍視的人，他們的心之所向，就埋下了青雲和二虎間的矛盾。

青雲最重視的是百姓，死裡逃生的他，明白唯有掌握權力，才能活著實踐理想，爲此他不惜犧牲曾經為他賣命的兄弟、袍澤，究竟用這些人的命是否能換取百姓的安寧呢？還是冠冕堂皇的理想不過是滿足自我的政治野心？亦或證明自己不是個苟且偷生的懦夫？諷刺的是，他的理想就是他政壇上的致命傷。片中有武藝的表現也有文戲的發揮，李連杰用這個亦正亦邪的角色證明了自己的演技。

趙二虎(劉德華飾)，一個爲求眾人溫飽而聚草為寇的山賊頭，三人裡心最軟的一個，見不得身邊的人受苦，所以他帶走從小被妓院訓練給富人作妾的蓮生，卻不知道蓮生想要的是安穩的生活。他總是對死去的弟兄說：“安心上路”，因為他會照顧活著的人。爲這個角色抱不平的是，好像龐青雲一出現，午陽的心和蓮生的情就都被吸引了，只因龐青雲帶給他們的是一種精神上的追求，二虎其實也被影響，但相較於午陽近乎崇拜的相信青雲(關鍵句：大哥是對的！)，他則是提出合理的懷疑，而在軍隊中，他具有牽動人心的力量，這也是青雲不能留他的原因。

無論是兄弟、蓮生或山寨的夥伴，二虎都會挺力相護，但對外人他不會留情，然而蘇州一役動搖了他單純的價值觀，對降兵守信和糧餉分配的衝突，讓他和龐青雲的分歧白熱化。很多人都說趙二虎最可憐，我倒覺得他是幸福的，無論他知不知道蓮生和青雲的私情，至少在死的那一刻，他認為自己是爲兄弟而戰的，這對重義的他來說，是心安理得，也是求仁得仁。很難忘記劉德華戲裡笑中帶淚的神情，讓人看了好傷感。

姜午陽(金城武飾)，一個最單純也最殘忍的人，他的世界很簡單，原本是跟著二虎，後來以青雲為重心，雖然他只是跟隨者，卻成為決定三人平衡的關鍵。投名狀的誓約是他提出的，爲的是將三人聯繫在一起，讓他相信的青雲也能被眾人信賴。爲了青雲的理想，他可以殺掉同鄉的夥伴以立軍紀，為了二虎的生死，他天真的以為只要殺死如姐的蓮生，就可以維持兄弟情的誓約。殊不知，複雜的人心遠超過他的理解，最終他成為『投名狀』的執行者，用懲罰青雲的背叛，來貫徹自己唯一的堅持。

他最重視的是兄弟三人的情誼，卻連這一點也守不住。我覺得他是戲中最可憐的人，因為他被自己的理想背叛了，又親手終結了它。在刺殺青雲時，午陽還穿著當初青雲送他的靴子，可惜物是人非。青雲是明白他的，所以在中了朝廷的暗算時，讓午陽補上致命的一刀，成全他的報仇，而午陽也用刺殺的聲明，掩蓋青雲政治理想的破滅，就讓一切都歸咎於『投名狀』。金城武雖然以旁白貫穿全戲，但真正讓我印象深刻的還是最後那場刺殺，從《如果‧愛》到《投名狀》，他其實很適合演執著的角色，演技也有了進步。

蓮生(徐靜蕾飾)，一個刻劃的最少但不可或缺的人物，對三個男人有著不同的意義，卻都是他們生命中最重要的女性。小時被當成『揚州瘦馬』調教，長大被二虎好意的搶走，她一次次從山寨離開，又沒把握在亂世中獨立生存而回去，我想她的出走二虎是知道的，可是安定的生活他也給不起，只要她回來就好。直到遇見龐青雲，兩個心死的人同病相憐的取暖，意外的放縱在天亮後又被慣性的怯弱取代。其實她沒有勇氣走自己的路，就像蓮花離不開水一樣，她只是想活下去，能夠在溫飽以後過一些舒適的生活。

她不像三個男角有能力和膽量改變命運，但她的存在牽動了所有人。我不覺得這角色有現代感或自主性，但徐靜蕾比之前傳的章子怡、舒淇、周迅都適合，一來是個人特質沒那麼強，二來是和劉德華、李連杰搭配的感覺比較相襯，這部戲始終是以男人為主的，奪妻而起的矛盾又被性格衝突削弱，女角刻劃相形有限，但對我來說，她和李連杰的互動比『傷城』裡的角色來的深刻。

有人說，這是部反戰的電影，令我感觸最深的卻是『生存』，故事發生在一個動亂的年代，想活下去就得先求溫飽，二虎、午陽投軍是爲了糧餉，而為了糧餉又去冒更多的險，結果失去更多。電影中提到中國在內亂中死亡的人數比二次大戰中更多，既是爲生存而起的爭鬥，也反映了內亂比外患更可怕。

蘇州之戰的衝突也在於糧餉，二虎之所以冒險入城是因弟兄已糧絕，青雲為了糧食不惜與害過他的何魁共盟，孰料蘇州城早已糧盡，若依約給降兵糧食就可能餓了士兵的肚子，青雲的考量在軍中是對的，但真正的關鍵是，軍隊裡只能有一個頭，而二虎早把大哥的位子給了青雲，其實沒有權力履行他的承諾。我覺得這部片最大的問題，是沒有交代青雲當上大哥的原因，即使他曾經幫山寨擒下敵人，即使他熟於行軍打仗，但畢竟山寨本是以二虎為首，沒理由立了投名狀，大哥就換人吧？少了說明二虎讓位緣由的段落，也降低了其心態變化的完整性。

《如果‧愛》的編劇、合編已有四位(還不含故事兩位)，《投名狀》的編劇更多達八人，是不是越大成本的電影，在內容上就要考量更多層面，以致於要動用更多人以求面面俱到呢？有時候考量的多只是為了商業或現實，不一定會帶來加倍的好。陳可辛的電影越拍陣容越大，劇情也更複雜，或許大製作帶來的經濟效益，更能讓編導有資源拍出心中的作品，然而協調幕前的演員和幕後資方，也不是件簡單的事。導演難為，可能不下於劇中的主角呢！

《投名狀》是少見的清裝戰爭大片，難得的是三位主角都有發揮，而劇情也未流於華麗的奇觀，言之有物的帶出對政治、英雄和人性的反思，是陳可辛突破以往作品類型的誠意之作，亦期待他接下來改編自哈金小說的《等待》。

PS.原文完成於 2008/0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