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星期前我老弟車禍小腿骨折入院後，我白天在大學教書，晚上到醫院負責照顧他。前兩夜因為排不到健保病床，所以住在自費的雙人病房，因為鄰床的病人是個很有教養的中年人，晚上的睡眠品質都算良好。

第三天我們順利排到健保床，雖然一天可以省下一千五百元的自費額，卻是我噩夢的開始。因為我們那間骨科病房的鄰床，住的是一位有精神疾病的骨折病患。

這位病患名叫阿得，雙手都被他家人請來的看護阿姨，用束縛帶綁在病床旁的鐵欄杆上。

我一直都不懂為什麼有精神病的患者可以和我們正常人住同一間病房，但隨著他的活動能力逐漸恢復，我們這幾位和他同病房的病人，卻開始了苦不堪言的日子。

每到了晚上就寢時間，阿得就會像起乩一樣，開始用力想掙脫他的束縛帶，用盡蠻力未果，就開始和他的看護阿姨吵架，要看護阿姨讓他自由。每當他吵到看護阿姨忍耐的極限後，為了讓所有人可以睡覺，看護阿姨只好妥協。沒多久他就會開始將手上的點滴針頭拔掉，或是用力去抓他開完刀不久的傷口，所以經常會出現血流滿床的現象，接下來就是按鈴請護士緊急處理，護士趕來之後，一邊重新打針，同時責怪看護也責備病人，在這種混亂的情形下，所有人當然不可能睡著的。安靜沒多久後，同樣的事情又會一再循環，一個晚上重覆個五六次很正常。

一開始阿得的看護阿姨還會溫言軟語勸他，跟他講道理，到後來可能因為睡眠不足而開始暴躁了起來，也開始有了暴力傾向，一旦阿得講不聽，就會聽到「啪！」的甩耳光聲，雖然無情，卻很有效，大約可以讓阿得安靜半個小時左右。當時的我，心裡真的很難對阿得有半分同情，反而覺得那個巴掌若是讓我來打一定更有勁，因為大家都快被他搞瘋了。

這種幾乎沒睡眠的時間過不到兩天，我就出現了黑眼圈以及神智昏沈的現象，白天沒上課的時候，唯一能做的事就只有補眠。沒想到那位看護阿姨在第三天的時候，因為睡眠不足而得了重感冒，向阿得的家人辭職，當天又換了一個新看護阿姨，第二個更慘烈的噩夢再度開始！

新的看護阿姨完全不知道她面臨的是什麼樣的病人，她上任的第一天晚上就快抓狂了，我們看她實在太可憐，就傳授了前一任看護阿姨對付阿得的手段。沒想到可能因為這位新看護的健康狀況比較差，第二天晚上，她居然累到倒頭大睡，阿得在病床上怎麼掙扎或大吼，都沒有辦法把她吵醒，和阿得的病床只隔著一片簾幕的我，開始了更悲慘的命運。

當時我還是會利用晚上的時間為隔天的課程備課，而我已經也很習慣阿得的吵鬧聲，所以突然聽到他講話的聲音變得很正經時，讓我嚇了好大一跳。

『武雄！』阿得在我的背後叫出了這個名字，當時已經是晚上十一點多，早就過了探病時間，但我還是探頭看了一下，病房裡根本沒有其他人。

沒隔幾秒，他又喚了一聲：『武雄！』

這次我連動都不敢動，也停下了電腦鍵盤的敲打，心道：「呃…該不會是在叫我吧？」

我當然不叫「武雄」，不過他是個精神病患，做什麼我都不意外。

果然，就在我停下動作的同時，他又開口了：『武雄，你賣gay啊(台語)，你明明就有聽到我叫你，為什麼不理我？』

原來他真的是在叫我耶，我只好虛應了一下：「哩卡緊睏啦，大家都要睡了！」

這一句回應，竟讓我在接下來幾天的身分，從「大學老師」變成「可憐的武雄」。

以下是我們之間一直不斷重覆的對話：

『武雄！你幫我解開好不好？』
「哩卡緊睏啦，大家都要睡了！」

『武雄！你幫我找一把刀子好不好？』
『哩卡緊睏啦，我沒有刀子！』

『武雄！你幫我把繩子割斷好不好？』
「就跟你說我沒刀子了，你是有沒有要睡呀？」

後來他發現光是講話沒有用，竟然使勁伸長手，扯開了我們之間的簾幕，用手指頭戳我的肩頭說道：『武雄，你不要假睡了，快拿刀子給我…』

天啊！一個晚上戳醒我十幾次，我若有刀子，我可能就直接插死你了，不要逼我！

那天晚上和他這樣折騰到凌晨，沒想到他最後竟然用了蠻力將束縛帶掙斷，自己慢慢的走下病床，之後慢慢走了出去。當時我有點擔心讓他這樣出去亂走可能會出事，所以就好心的去叫醒了那個睡到打呼且讓我恨得牙癢癢的看護阿姨，告訴她阿得跑掉了。只見她尖叫一聲，整個身體彈了起來，立刻衝出去將他抓了回來，再重新將他綁在床上，之後「武雄！」、「武雄！」又開始了，天呀！你這是在考驗我嗎？。

幾天後，當醫生宣佈我老弟可以出院時，我相信沒有人比我更高興，因為我終於可以回家睡個好覺，也可以擺脫當「武雄」的日子。

最後一個晚上，新看護阿姨也得了重感冒，還拉肚子，一樣睡到不醒人事，「武雄」也一直有一搭沒一搭的理著阿得。好不容易阿得沒聲音了，我不到五分鐘就準備進入夢鄉，心想最後一晚了，你總算也是精疲力竭了吧，哈！沒想到此時竟又聽到他下床的聲音，想來是「人體掙脫術」再建奇功。本來以為他會再走出病房，但這次他竟然走向我們這邊，拉開我們的簾幕，走到我的床邊….當時我半閉著眼裝睡，竟然有點害怕了起來，若是他手上有刀的話，我會不會像電影裡的被害者一樣，被亂刀刺成蜂窩呀？

忽然覺得小腿上一陣溫暖，沒想到他竟然摸著我的腿叫道：『武雄，武雄，你睡了嗎？』

我只好裝出剛睡醒的樣子，說道：「我明天還要上班，你不要吵我！」

他似乎聽得懂的樣子，居然就點了點頭，再度走出了病房。

當時我的內心天人交戰了一下，猶豫著是不是要再叫醒他的看護，不過這次我決定自私一點，蒙頭繼續睡，不再理他。

不到半個小時，病房裡一陣喧鬧，原來是他被護士抓回來了，同樣的循環再度開始，我知道接下來我又不用睡啦。

老弟出院後恢復良好，我也拜阿得之賜，因為在課堂講了這件事，得到了「武雄」的新綽號，真讓我哭笑不得。

不過，仔細想想，之前陪病人住院的次數不算少，但從沒有鄰床的病人讓我這麼印象深刻，也算是一次難得的奇遇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