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韓國這樣拼觀光，台灣呢？
⊙聯合報旅休版　許斐莉(2005/04/24 copyright reserved）


今年四月我連續到日、韓出差十天，這次的旅行距離我上一次前往東北亞，分別都有三年以上的時間。不過是睽違短短三年，日韓兩國拼觀光的決心與行動力令我捏了好幾把冷汗。


回國後沒幾天，我就接到觀光局對媒體發布的新聞稿，細數剛榮調他職的觀光局長蘇成田，任內的觀光客倍增計畫政績........老實說，對照日韓朝野拼觀光的猛勁，我不禁對台灣的觀光產業遠景感到憂心。我們的觀光條件並不比別人差，但比拼勁、比朝野的整合力量，我們輸在信心、輸在太多的小聰明，也輸在態度上。


‧《他山之石─日本》地方政府動起來


「請告訴我們還有哪些需要改進的地方！」


這是結束五天的富山縣觀光考察，拜會了富山縣知事與北日本新聞社社長之後，我們在富山機場處理完check in行李，突然被富山縣觀光推廣部員工帶到機場的會議室時，他們對我們這些台灣考察團所提出的沉重提問。


在場的台灣旅行社老闆和長榮航空副總經理都和我一樣錯愕，「還要開會呀？」眾人皆在心理犯嘀咕，我拉拉身邊的好脾氣先生雅田：「真的是要開會嗎？」雅田先生欠了一欠腰身：「搜哩！真的是要開會。」


短短五天的考察行程，我們幾乎已經快被富山縣政府的「熱情款待」所淹沒。首先是在機場參加富山縣政府為長榮包機所舉辦的記者會，所有台灣觀光客一下機就有免費的礦泉水可喝，富山縣的觀光代表團和媒體群一字排開，陣仗驚人，所有和我們搭同一班飛機的台灣同胞們，都在錯愕中開心領走了觀光指南和礦泉水。


當晚富山縣副知事（副縣長）設席款待，正式談話之外，再加上好酒數巡，言談間不忘努力宣傳富山縣的好山好水。


這五天，不論我們走到哪裡，富山縣閱報率第一名的北日本新聞社，先後派出兩名記者隨行採訪，我們去了哪些地方遊覽、看到哪些新鮮玩意兒會大驚小怪、在哪些遊點出現乏味的表情、吃了哪些東西會感到驚奇.... 全都紀錄在記者的鷹眼中。


最後一天，去年剛上任的富山縣知事親自接見我們，除了正式對我們的參訪致謝，他要了解的是，日本也有一個「Visit Japan Campaign」的計畫，今年要把台灣遊客訪日人次從去年的105萬人次衝到130萬人次。他想知道：「我們有沒有任何需要改進的空間？」


長榮航空副總陳欣德抓住機會，向知事反映，富山的確有好山好水長榮不排除將今年的53班富山包機再往上追加班次，但是機場海關CIQ行政效率過慢，而且部分景點門票過高，對旅行社操作有成本壓力，希望知事能幫忙解決。


令人訝異的是，我看到知事在陳副總談話時不斷地做筆記（注意！是知事親自記筆記，而不是交辦機要做紀錄），他的態度極其誠懇，有禮也堅定地表示，他了解我們的需求，將盡力尋求解決之道。


或許這只是官方說法，後續如何有待觀察。但是觀光宣傳這檔子事，媒體也來插一腳，就讓我們跌破眼鏡了。拜會完知事，大夥互相道賀「收工囉！」之際，雅田先生突然宣布，我們吃飽飯做登機前的最後shopping之前，北日本新聞社希望我們能過去做個簡短拜會。


這個臨時插進來的安排令我們有點小小的壓力。事實上，北日本新聞社記者數日來的採訪結果，已經在當天以極為顯著的篇幅見報了，還有受訪的必要嗎？


過去我訪日時也碰過許多類似狀況，地方政府邀請國外媒體前來考察，同時讓當地媒體隨行採訪，了解外國媒體如何看日本，同時也讓社會大眾知道「政府的觀光預算花在這裡」。北日本新聞社不是已經善盡媒體告知之責了嗎？


北日本新聞社雖然只有二十幾萬的發行量，在地方仍有不容忽視的影響力，該社社長非常慎重地接待我們，同樣問我們：「富山縣還有什麼需要改進的地方？」


陳副總重複了他的兩個訴求。這明明與媒體無關，但該社社長卻非常誠懇地說，他會盡力善盡媒體的力量，注意我們所提出的問題，督促政府修正補強。並致贈我們每人一大本非常珍貴的富山縣攝影集，以及我們訪日行的相關報導剪報。


走出北日本新聞社大樓時，我不禁對日本人認真求事的精神肅然起敬。縱令我已多次赴日，見識過數次類似的陣仗，但我這次由衷感到感動，因為每一位接待我們的日本人，都不曾忽視自己的力量。


這些人就像螞蟻雄兵，每個人搬一小塊磚，要蓋一座堅固的大城堡。


而我們聰明的台灣人，每個人都想蓋花梢的花園。


‧《他山之石─韓國》韓劇場景爲國家形象整容


韓國流行整型，這種plastic surgery不但適用在韓國女姓身上，現在也開始在韓國的大城小鎮動刀，要把一個個不起眼的平凡土地，包裝成韓劇場景，一個個推銷到國際舞台。台灣人不要笑人家不夠天生麗質，醜小鴨變天鵝後的吸引力，不容小覤。


南韓的「王櫻花」在初春開得燦爛，我第一次在朝鮮半島的土地上，聽見只有在日本列島才聽得見的讚嘆櫻花聲。然而將這片花海抹去，老實說，剩下的城鄉景觀實在不怎樣，特別是對喜歡全世界趴趴走的台灣遊客來說，韓國的鄉下沒有台灣鄉下景觀多樣，也不及日本乾淨、具地方特色，遊客三不五時還得跟鄉下歐巴桑搶廁所，或在有人吐痰時快快閃到一邊去..... 單就觀光資源來說，真的是太貧乏了。


但令我感到壓力重重的，是山窮水盡疑無路之際，從眼前冒出的一大片電影場景，撇開那些轟動一時的「冬季戀歌」、「藍色生死戀」、「大長今」不說，眼前的這個「鳥地方」，是南韓鄉土文學劇「土地」的場景，若沒有導遊解說，任何人都會以為放眼望去的大片古厝與茅草屋，是早在朝鮮時代就已經存在的。然而事實並非如此，這些是這幾年電視公司和地方政府一起蓋的，戲拍完了就留下。


我跟著一張張懸掛著的劇照，穿梭在這些以假亂真的仿古建築群裡，不斷流著冷汗。


類似這類的「中影文化城」還真不少，再走到另一個鄉鎮，民族劇「李舜臣」的場景，正在蓋模擬首爾景福宮80百分比的宮廷場景，這斥資上億韓圜的另一傑作，以後也將留下來當做場景遊點。


在首爾，舊機場浦金機場旁的Mayfield五星級飯店，也對我們說，他們飯店是韓劇「皇太子的初戀」，哪一間房男女主角用過、中庭的哪個角落拍了哪個橋段、草皮還是哪個男明星拍婚紗的地方..... 還有樂天世界、愛寶樂園，幾乎處處是韓劇場景，劇照留在現場為每一個被韓星煞到的師奶指點迷津，我看到那些香港、日本、台灣來的師奶們，眼裡一片迷濛：「啊！就是這裡.... 」彷彿少女情竇初開。


說真的，台灣哪家五星級飯店設備、氣氛、服務不及Mayfield？這些主題樂園難道台灣就沒有？但人家就是懂得包裝，再包裝，然後努力宣傳。


這幾年韓國地方政府為了推廣觀光，和電視台配合得天衣無縫。有的是電視台主動要求買地蓋場景，有的是地方政府捐地，或是負責日後的場景維護，連帶帶動周邊地方產業。


同樣的模式，就像無性生殖一樣，還在不斷複製、分裂、分裂、複製中。


我想到我們的F4，紅到日本、香港和南韓，但是很可惜，「貧窮貴公子」的平溪場景只在國內轟動，我們的觀光產業並未與娛樂事業結合，所以我們的師奶要跑到韓國去看人家的「中影文化城」。


‧《看問題─台灣》預算花到哪兒去了？


這幾年台灣各縣市政府拼命賣觀光，很可惜的是，不改台灣人喜歡炒短線的作法，每年的活動都辦得轟轟烈烈，預算用到淋漓盡致，但是看不出長遠目標與願景。我們就像自家人關起門來開party一樣，自己看得高興，門外的人絲毫感染不上氣氛。


就像那日在富山縣唱KTV，所有的台灣流行歌曲扮唱帶畫面，都是中正紀念堂、圓山飯店和忠烈祠，於是所有的人在「我只在乎你」的溫柔旋律中看見忠烈祠的阿兵哥在做分列式。我們笑得東倒西歪，日本人卻一頭霧水。


我私底下慶幸沒有華西街殺蛇秀的畫面出現。


台灣到底有什麼可以值得推薦給外國觀光客的遊點？


太多了！迷人的小吃、壯麗的花東縱谷、生態豐富的國家公園、墾丁的海岸線、生氣活絡的夜市，都是台灣的豐富資產。世界上有哪一個地方像台灣，可以在短短的幾小時內從平原到高山，從亞熱帶到溫帶，看丘陵也看平野？我們的溫泉旅館設備這幾年也已經迎頭趕上日本，甚至有日本旅館業者來考察他們所沒有的個人湯屋。但我們身邊卻還是有人對這塊土地感到羞恥，「台灣有什麼好玩的？」他們每年出國的次數遠比國內旅遊多出許多，不願意好好了解這片土地的醜陋與美好。


縣市政府又看到了什麼呢？


我看到的是重複自我拷貝的廟會式活動，許多鄉鎮沒有回過頭去從歷史中尋找屬於自己的生命光環，而是不斷抄襲別人看似成功的經驗，地方特色迷失了。一個忽視歷史的城鎮，如何尋找她的未來？


就好像前兩年流行薰衣草，於是全台灣到處都在種香草植物；更早之前的是向日葵，現在則流行搞花博會和生態旅遊（想看青蛙？螢火蟲？別去內灣或桃米，我們這裡也有）。這是媚俗，不是「一鄉一特色」。


我忍不住要批評苗栗的國際假面藝術節，一個從歷史中找不到任何與「假面」有關的市鎮，突然在這四、五年間熱絡地辦起假面展，花錢從國外借面具來參展，除了活動名稱有「國際」二字、與會表演者有外國人以外，我看不到這個活動的國際性在那裡。


一個local到不行的地方性活動，究竟吸引多少外國觀光客前來？這些觀光活動是為倍增計畫所設計的嗎？值得花這麼多預算嗎？我這兩年在開幕活動上，只看見花梢的表演，地方官粉墨登場造勢，我看不到特色，也看不到這樣的活動有任何國際性與前瞻性。


我真想說，請把「國際」二字取下，好嗎？


我還想跟大官們疾呼，在搞觀光客倍增計畫之前，可不可以先把國旅的品質搞穩定再說？


預算花在哪裡？我們也許有找外國媒體來看一看，但或許沒有很認真地問：「台灣還有哪裡需要改進？」


一回我在台北巧遇數年前在澳洲參加國際媒體團時認識的一位香港記者，她受觀光局之邀來台採訪，住了涵碧樓，也去了墾丁。她把我拉到一旁，抱怨了一些行程的事，包括飯店「不夠超值」。確切的內容我已不記得了，但我印象中留有她「寧可自己找朋友逛還比較有趣」的抱怨。


我一點也不訝異。這就好像把同一份套餐拿給所有的人吃，每個人的反應都不相同是一樣的道理。香港的頂尖飯店那麼多，涵碧樓怎麼可能打動她？香港人、泰國人、韓國人、日本人、大陸人適合的台灣行程，怎麼會相同？


俄羅斯記者超愛墾丁，但普吉島更便宜；日本人喜歡士林夜市，鼎泰豐不能不吃；韓國人真的不能一餐沒泡菜，麻辣鍋可投其所好；大陸人逢景必與自家的大山大水比較一番，何必非去阿里山日月潭？


這些都要不斷試過，不斷從經驗中學習，才能設計出精準的遊程。我們可以從國外旅遊經驗倒過來操作，但政府與民間單位應該要放下身段，多問幾句：「我們還有哪些需要改進的地方？」


從來沒有任何一位辦理大型觀光活動的公僕問過我這句話，我希望這只是因為我是個人微言輕的小記者，我希望別的媒體記者至少有被問過，讓我相信，政府相關單位是願意虛心檢討，願意進步的.....而不是拿預算來「投資」媒體，堵媒體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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