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快飛

夜間的課堂上，心總是不寧的。老老，花白鬍子的先生正說著書：…古久古久以前的詩人，踏在風月裡，吟詠嗟歎，飄然的衣袂飛舞如花。

冷氣濕重重，無力地轉動，水氣沾黏了一身。一管一管的日光燈，仿製的陽光白亮得照得人發昏。透明薄翅的飛蟻，舞著落在狹小的空間，四處，她的髮，你的筆，他的手……我空白的筆記上，牠慌亂地疾走著，意圖嗅尋同伴的氣味－註定失敗了！我按住牠的翅膀，靜靜地看牠掙扎扭曲的身體，我的冷然令自己打了哆嗦。

牠放棄飛翔的翅膀，細小的腳忙忙地落慌而逃。手指上沾附的薄翼，泛著隱約的血色，—冰涼涼地，牠折翼的無助，封凍住我充水的心靈。

抬起頭，太赤的日光燈暈裡，牠們飛著舞著，成一片亮晃晃的白幕－雪原似的，冬天降臨。

傻眼了！

腳趾頭不安地動著，雨滴還在光裸的腳背上滾來滾去。莫名其妙的一場大雨，好急好急的，咚咚地敲打地面。凝窒的空氣，煩躁得像即將爆發的火山，隨時都要將人吞了，沒了……老老先生的聲音岔住了，積太過痰的喉嚨，咕嚕咕嚕地，好吵好吵。不懂！搞不懂，人為什麼要長大？要成熟？要衰老？—總會有那麼一天，我們終要枯朽，終要殘破，落入荒涼……打起寒顫。

親愛的Ｓ，我們不要長大，好不好？

減去十六的輕狂，減去十七的寂寞，減去十八的羞澀，減去十九的尷尬，減去二十的豐腴，減去—減去—減去……我只要你、我，最稚的童顏，相對。我還有衝動和你騎上腳踏車，呼嘯過城市，遠征遙遠的鄉鎮，只為一個旋轉木馬的美夢；還那麼有熱情和你搬演「湯姆叔叔的小屋」，變幻著黑人、孩子、嬤媽……Ｓ，你說過的：「有一天，我要坐船到美國的密士西比河畔去！」你頓了頓，看了看我說：「我還要帶著妳一起去！」

鐘響起，下課。

長長的走廊，發黃的光照。傘晾了一時還是不乾，走過的路面，滴漉漉的一條水痕，全是灰黑的地面的顏色。這一路，我走得益發遲緩，暈濕的身影，糢糢糊糊。

Ｓ，上次我大哭的樣子，被別人發現了，好懊悔，答應過的，我只在你面前流洩，我的淚，只有你能撿拾……背叛你了。可是Ｓ，你不能怪我，因為你給我更大的背叛。

從童年逃亡。

阿保美代的阿山和阿美，說過精靈的存在。Ｓ你說過：「我是阿山，不同的是，我看得見山茶花裡的精靈。」是啊，曾經我們在繁花中經歷過的感動，一字不漏背下的神話……好小心保存的水彩圖裡，泛動的光影，都是精靈細小的翅膀，叮鈴的笑聲－你的，我的手完成的。

掛下電話，取出電話卡—在第一聲嘟嘟響起的瞬間，我看見一條鴻溝，…Ｓ，我們再也跨不過去了！乾熱的高雄的夜，起雨了。你小小的盆地，滂沱。
ＰＭ１０：１５，第一次失約，不再回頭的失約。

我的背包裡層，還躺著上次衝動北上的票根。一場忙亂的去與歸，噪鬧的人車熙攘中，我完完全全崩潰了！……南下的火車，我沒有心情記錄這靜好水月的夜，一味怔忡。淚乾了，留下滿臉的黏膩。Ｓ，你的地址還捏握在手中，都皺了。轟隆隆地過了一個山洞，咬著牙，丟向窗外。

呵，長大了……絕意了。

爬上斜坡，亮爍的星空越來越近，閃了眼－

快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