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11-20 19:52:10蚵寮人

老母〈三〉

「四嬸婆!汝今仔日出來喔!」
劉氏一看原來是大伯的新婦阿喜,她來尋找孫女阿妹仔。月照剛好帶著阿妹仔從媽祖廟回來。
「阿妹仔這呢高喔!她讀幾年級?」
「國三。伊老爸上個月腸仔長了壞東西嘛過身啊!」
「躺歸個月我都不知道咧!伊老母沒有回來?猶原在打鼓做代誌?」
阿喜點點頭後迅速帶走阿妹仔,親像不要再講下去。
隨後有位婦人走過來問候。長得像一把乾柴的這是劉氏的同姒仔三伯的牽手阿珠:「去啊!」她喊劉氏的小名:「汝濟久沒去聽話?」
「沒多久啦!明仔再着去!」
突然間有一部救護車駛來停在東邊第二落樓仔厝前。小山和救護人員推著大漢囝仔出來,結結巴巴哽咽地說:「阿帆仔即滿吐血…」。
劉氏和阿珠同看著救護車駛離,相互對望沉默不語。劉氏和阿珠既是妯娌又同為道親,經常結伴繞媽祖廟聽外地推銷員來做廣告,順便拿一份贈品,有時還會趕場,在幾個媽祖廟中間奔波,因此家裡有幾個大腳桶的洗衣精、面霜、沙拉脫、沙拉油、味精等,用好幾年都用不完。有時候因為搶贈品起爭執,兩人就會好幾個月不說話。劉氏每拿回一樣贈品,月照就丟一樣,同時叮嚀老母勿聽廣告亂買東西。有一回花了七百元買一瓶珍珠粉要給月照治病,月照乾脆把劉氏的錢包藏起來。五年前發現得到絕症,劉氏照樣和阿珠趕場聽廣告,隨媽祖去刈香,行腳寶島。醫生亂亂說啦,劉氏安慰月照,放心無代誌,這款症頭阮從做小姐就有,在菜市場找草藥丸來吃。但是月照很擔心,憑她讀醫書的知識,拒絕了醫師開刀的建議,自己設計一套治療方法,照單實施。她常常在清晨四五點陪劉氏去運動,繞著媽祖廟埕,兩人跳著簡單的太極舞;返家後,月照打一杯新鮮的果汁給劉氏喝;近半年來,月照發現,劉氏越來越不能控制大小便,有時候到屋外和鄰居閒聊,會把屎尿留在椅子上,劉氏不願意包尿片,害怕被嘲笑像一個囝仔,因此越來越少外出,臥床的時間越來越多,一切飲食起居都由月照看顧。劉氏排便的時候會發出惡臭,使得同住一起的二兒子夫妻阿德和金子很不習慣。劉氏的小嬸便建議著,要將她送往安養中心。
小嬸的後生剛選上村長不久就腦中風半身不遂:「阿田也是住安養中心。沒福氣做官。」
劉氏的三子阿男貴子夫婦反對,私底下對月照說:「不要讓阿母去安養中心,這是二樓的要藉機會把阿母和汝趕走的理由。」
阿男對阿德說:「我是拿錢走人的,那間厝我沒份,老母的代誌汝要擔起全部的責任。」
阿德說:「汝也著要鬪顧!」
阿男這樣算著,老父留下的二樓仔厝,應該分做五份,老母、阿兵、阿德、阿男、還有月照。他那份在退伍後因為欠賭債,以廉價抵讓給阿德還清債款。阿男和他的女人一直在外租屋。有一天,劉氏將阿兵、月照、還有她自己的身分證印章,一語不發交給阿德拿去登記,因此這棟樓仔厝就屬於阿德。兩兄弟每個月兩千元給劉氏吃飯,劉氏就靠著老農年金和吃飯錢共七千元帶著月照跟著阿德過日子。半年來,劉氏不能自己煮三頓,都是由阿德夫婦端下來,因此阿德又扣掉一千元。這使得阿男貴子不滿,私下和厝邊說,阿男近幾年來包攬工程,阿德託他帶著兩個細漢囝仔做學徒,阿男每天早上都開車來接送。二樓仔那一家有兩部轎車,大漢囝仔做水電,也有一部小貨車,三個查夫囝仔和兩仙大人都在賺錢,加起來每個月收入共有十多萬,怎會差那一千元呢?不管怎麼說,父母也留一棟樓仔厝給伊啊!
劉氏內心很清楚其中的細節。月照忙碌終日地只知道照顧老母,對於阿男夫妻明示的隱憂,彷彿沒有察覺。偶而,月照有事外出,商量金子和貴子換班幫劉氏擦身體、洗衣服、煮三頓,只不過一個下午四個小時的時間,貴子抱怨金子把劉氏的內衣褲丟掉、清潔身體做不全;金子有潔癖,不能忍受劉氏的排泄物,擔心被劉氏傳染,慫恿阿德四處尋找安養中心,從巢城、昌城、看到岡城,同時要求阿男夫婦協助分攤費用。貴子以小漢囝仔昇高中要補習費用大增為由,拖延拒絕。這兩對夫妻意見不同,阿德金子看看情況有月照這個免費人力,節省了僱請外勞的開銷,因而暫時不提安養中心,而月照順勢獲得恩賜免於被趕出家門。上個月敏莉颱風來臨,劉氏因為腸子塞住了緊急住院,月照從白班接大夜班,一人獨自照顧劉氏。九天後出院,月照固定每兩小時給劉氏更換尿片、清洗屁股排泄處,那股惡臭突然消失,阿德夫婦的抱怨也因而減少。
送走阿珠後,劉氏要月照帶她去吃拜拜:「汝不知啦老人囝仔性!」
「媽!跑這一趟去吃這一頓!汝即滿不可以亂吃,要控制飲食!」逕自走入屋內。
劉氏回過頭專心畫相,看見壇主的小弟在窄巷轉角的廢物堆中爬著,像一隻驚慌的小獸,掉入不知誰設下的網罟裏。他用手腳摸索著路,額頭總是會撞到水泥牆面,微微流出少許鮮血,嘴角不由自主地流下口涎,發出一種誰都聽不懂的聲音。他努力著要爬出死角,頭還是一再去撞牆,直到撞到皮破了,鮮血混著泥土沾著他的手腳。劉氏盯著看,看到發楞,就像看見某種命運。
小弟和月照同一年出生,身體一天一天抽長,但是手趾腳趾像發霉黏住了,怎麼撐都撐不開,嘴巴像栓不牢的醬油瓶,口水沿著瓶身,一滴一滴地滴著,發出一種爬蟲的呢喃,一靠近他,那霉腳就撲過來,像口香糖黏著不放開。小弟從會爬開始只能在塌塌米上吃喝拉屎,手腳攣縮像一隻彎曲的蝦,嘴角的口涎流出來彎彎地掉在塌塌米上。
月照從小就有腦病,整天關在屋厝內只會捧著書傻笑幻想,到北部讀醫學校沒幾年,自閉更厲害,彷彿是被不動明王附身。留校輔導,吃藥打針加電療通通無效後,只好回鄉下療養。當劉氏帶著月照步下客運車,嘆氣也從車子的後輪胎裡隨著廢氣一路竄升。白天,劉氏看月照呆瞪著一雙空洞的眼睛,看廢磚屋裡那一群野貓撲抓老鼠。劉氏喊,月照從不回應。劉氏罵:畜生畜生,阮哪會生出一堆畜生?低矮的廢磚屋像亂葬崗,在浪頭高起低落的間隙裡迸出幾縷幽魂。夜裡,月照像個亡魂飄去海邊,隨浪頭高低輕輕歌唱,直到清晨。斜對面的相命家,曾經來探頭說要替劉氏換風水,幫月照看八字配婚姻,後來也沒有下文,令劉氏很感慨:難道病人窮人都比鬼可怕。時間的巨輪速度飛快,沒有人逃得了它轉動的烙痕,月照和小弟卻一直停留在原地,像卡在坑洞中的老鼠。
道壇窗口出現一張臉,小弟的老母對窗外的劉氏說:「我怎麼會生出這樣的東西?」接著走出來,從那個死角中抱起小弟,走入屋厝內。劉氏隔著窗口看這對母子。
月照走入內室幫老母拿一件外套出來,突然聽見窗口傳來咿咿呀呀的聲音,她望過去,看見小弟的老母在幫他洗澡。一小盆水擺在床上。小弟的老母將乾毛巾沾水弄濕,繞在手掌上,先擦著他的臉。一張沒有照過陽光的白臉,斜著眼盯人,是在瞪視抗議命運嗎,在茫然中又露出些微詭譎的精明,好像在說,我來討債了。伊老母從萎縮的胸膛、下肋骨、擦到鼠谿溝,月照和劉氏都瞧見長在溝緣晃來晃去、無從落地的小蕉果,不是發育不良,而是從胎裡受了某種惡咒,更可能是無名的上天暗中施咒,小蕉果上戴著一層無形的緊箍咒,無論經過多少歲月也無法勃發。在伊老母擦拭的時候,小弟突然間發出一聲淺笑,隨即嘴裡噴出口水,泡沫濺上月照的臉,讓她微微後退。小弟的老母立刻揮手:「去!」隨即關上窗戶,掩手間抹著眼角滲出的汗水。
「阿婆!」畫師叫著。
劉氏回過神來臉微微紅著。
「等一下呢。」
一部黑頭仔轎車在堤岸下柏油道轉了好幾轉終於停駐。劉氏看見一雙踩高翹的細高跟鞋。沿著鞋跟的曲線往上,像小蛇一樣的滑溜的小腿,前凸後翹的緊身皮衣褲裙,往上,是一雙寶藍閃金眼影,忽而一陣濃洌的香味,最後,是一嘴艷色的唇與流行的棕髮。那雙杏眼四下張望,好像在尋找什麼。
劉氏看見她就喊:「汝來帶阿妹仔!汝快走!阮都不會將阿妹仔給汝!」
棕髮女子說:「阿祖!汝勿趕我!我送伴手給阿妹仔!」
司公開始施食。三德六味,供養法界遍施有情,得無上智慧。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撒!米!撒!糖!龍圓!覆蓋山河!「去啊!」撒!知高寮皮影戲演著,目連發願前往地獄拯救母親。那發願的聲音傳過來,劉氏禁不住眼眶紅起來。
去年劉氏和月照來參加普渡,遇見阿喜帶著阿妹仔。她們一同觀看司公主持科儀唸懺文。司公是道親,阿兵離開柴房送往台南住院,曾經邀他來做法灑淨。阿男好幾次希望劉氏去探望阿兵,劉氏總是拒絕。劉氏每年都來普渡,也總是在這個時陣會看見聽見目連救母的皮影戲。劉氏不知司公的法力如何,是不是真地可以降妖除魔,但是在這種儀式當中至少可以減輕內心犯罪的譴責。「去啊!」司公撒了一把糖果和一把銅板給她。劉氏接不住,只接到一顆軟糖,就彎腰下去撿,來不及撿,要月照幫她撿。月照搖搖頭,跑開了,阿妹仔彎身撿起一個五元硬幣遞給她,跑到另一張桌底撿起另一個硬幣給阿喜,劉氏阿喜都開心地笑了,分別摸著阿妹仔的頭。劉氏阿喜帶著阿妹仔坐在靠近戲台的那一桌,等到開始上菜,福祿壽禧:什錦海鮮;招財進寶:四果配烏魚子;金玉滿堂:紅棗黑棗燉鵪鶉蛋。司公喊:供養法界!劉氏這時候想起療養院中的阿兵。阿男貴子夫婦每年懇親回來都說,阿兵關大房,常常鬧著要回家。是不是該去看他呢?是不是該帶他回來呢?劉氏悶聲不響地吃著,一不小心含在嘴中的鵪鶉蛋吞入喉嚨鯁住,抱著阿妹仔流眼淚。也許該讓他回家,也許該去看他一次,伊是我的後生啊!劉氏淚流不止,司公只好找人要送伊回去。阿妹仔說:「阿祖,是按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