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11-20 19:49:47蚵寮人

老母〈二〉

經畫師這一提醒,啊!平阿沒有畫相!這時候劉氏才想到為什麼沒有給他畫相呢?人就是躺下來了穿好蓮衣還是有時間來得及畫一張最後的相啊!但是那時陣的確慌亂,劉氏就禁不住眼眶紅了…「水頂面有一具身軀,是給竹排載返來,啊平叔…」從喉嚨發出喑啞的嘶叫,沿著堤岸一路嚎啕,那聲音像緊閉的瓶蓋剎那間迸開。劉氏牽著月照的手,茫然地走著,那清晨的日頭轉瞬間暗了下來。衝下沙灘,有一群人圍著一艘竹排,劉氏撥開人牆,看見在一堆魚貨當中的平阿,脫水略顯乾皺的身軀,右眼緊閉,左眼上翻露出魚肚白,好像在咒著什麼地嘴唇微微張開。平阿的遺體在鼓山寺火化。劉氏和月照看著平阿的身體推入焚化爐,一種被撕裂的感覺悶著胸口,月照突然間發出牛犢的低鳴。劉氏聽見月照在喃喃自語,從此,再也見不到阿爸了嗎?撿骨的時候,劉氏摸著平阿的殘骸,好像那碎成的灰粉與灰骨,就是她自己。
為什麼沒有想到給他畫相呢?祖先相中就只有平阿沒有畫啊!那張公婆的畫相,還是四代同堂全家福呢。公婆一向講究公平,從東邊算起一整排樓仔厝,每個囝仔分到一落,畫相也依照分家有是大是細的差別。公婆在畫相最上方,依次往下平阿的五個兄弟、六個姊妹,排排座,我和平阿坐第四個位置,下方是二、三十個年齡輩分相反的兒孫輩,都穿著齊整美美的福佬衫裙,劉氏都算不清也幾乎要認不出誰是誰。這張畫相中只有公婆穿戴官服官帽,露出寧靜的微笑。
劉氏回過頭來仔細看畫相,嘆了口氣。現實沒有畫相的光采。大伯是中風過世、孫新婦阿杏逃家在打鼓賺食、細漢孫仔阿安吸毒坐牢、二伯的大漢夫婦都成為植物人、細漢新婦小山是個智障、三伯的囝仔得到肝病、五叔一家兩年內死三個、小叔的囝仔有高血壓;公婆的六個查姥囝雖然同住一個村落但各人有各人的生活也少往來。整個家族逐漸在凋零。這幾年,晚輩娶的娶、嫁的嫁,到現在人數恐怕破百。這百人中難道沒有出現一個稍微不那麼坎坷、痛苦,而是比較完整、快樂的人生?家族中幾乎很難找到一張寧靜快樂的臉!唉,阮這一家族都有病,這些人都是病人;即使不是病人,心肝也不是白的多,都是黑的,用比較有學問的話來講,叫做黑暗的心肝,都是會犯罪的普通人。這時候回想公婆穿戴官服官帽,也可以體會其中的理由了。也說不上來是什麼,也許就是做官就代表有讀冊,有讀冊著會知曉按怎閃開貧窮按怎治療病苦,親像我家己,一輩子青暝牛只好希望後出世有冊通讀;一輩子沒做過官,冀望後出世雖然未必要做官,最起碼生活不要太辛苦。
就說到我也沒生出好的後生。細漢阿男是個浪子,從年輕就蹲在賭間,與煙酒檳榔女人做伴,三個後生中他最知道村裏哪裡有賭場。後來連修道的阿德也在玩。有一次,我揹著魚簍提著水桶跟在平阿跤倉後,往海裏去討生活,叫月照去找兩人來鬪跤手。月照跟我說,她去到漁會老廟後的屋厝外,聽見裡面傳來吆喝聲,入門後,一陣檳榔腥臭以及新樂園菸味,薰得她差一點嘔吐,只看見阿德一面講經,一面發牌,和阿男對賭好像濟公在開壇。月照不得不離開,往回家的林投亂墳路上走,卻碰見沿路開罵「幹–幹–幹–」的伊老爸。平阿看見月照的眼色,馬上改抄另一條小路往老廟,矮小的背影消失在漁會後。沒多久,隱約地聽見咆哮的聲音「畜生!畜生!」,月照遠遠地看見叉手網在野墓亂墳裡網住兩位兄哥。阿男後來把吃飯本魚桌賭輸了,負了一身債,躲回來藏在柴房裡,夜裏才敢出來吃飯。債主帶著幾名流氓找上門,一字排開西瓜刀和開山刀。平阿跪在地上求。債主臉上的肉堆擠著擠到我的眼前。我吶悶著會是誰去通風報信?抬頭一看,二新婦金子的身影閃出來,手指著後門,債主立刻帶人分頭追趕,喊殺的聲音從遠遠的沙灘傳過來。從此,阿男一直在外地流浪。有幾回,帶著女人趁暗夜回來,也閃閃躲躲。三個後生當中只有大漢阿兵沒有進過賭場。阿兵穿著傘兵裝,全身照放大加框,掛在老相館門口當作影星在宣傳。阿兵放假經常不回營,一雙大眼睛充滿血絲,有一次拿起扁擔將我打成腦震盪。阿兵一退伍,就跪在平阿面前要求分家,連續好幾個夜裡,拿著菜刀要和伊老爸比拼。我記得家裏男人都不在的時候,門都是關得緊緊的。阿兵在某個清晨像捆豬一樣被捆進柴房,是平阿邀了家族裡的幾個男人圍住他,阿德阿男前後夾抱,平阿將一條粗繩綁手綁腳腰前腰後繞了幾圈,壇主也邀了幾個道親來鬪跤手,將阿兵五花大綁抬豬樣將他送入柴房,磚牆上留下一扇小窗。隔著小窗,我叫月照替她送飯菜。月照從窗口瞥見伊兄哥紅紅的眼睛,親像著要給人剖的虱目魚,一張有屎有尿的臉,有尿有屎的身軀,牆角上交錯地灑著大便,像蚯蚓,一條一條蠕動著爬著,爬出窗縫,爬入月照長長的眠夢裏。月照害怕接觸那扇窗戶,更害怕聽見窗內傳出來的吼聲。每聽見一次吼聲,我就發現伊在屋外用小刀割著手掌,看著命運紋一樣縱橫的血跡。月照常常在半夜對我說夢話,媽,我看見海上飄來虹雲,以為那是紅蟹仔在降臨,夜半的海聲,以為是紅蟹來叫門,但是,門外什麼都沒有出現。媽,每次去海裡回來,阿兵會特地為我帶回紅蟹。有一次,阿兵帶我去海邊,遠遠地我看他裸著身體浸在海裡,就掩著臉躲進沙堆,直到他扛著叉網走來,著短內褲的下身蜿延地滴著水珠。媽,阿兵一輩子沒有過查某。夜裡,我睡在阿兵的身旁,好像我是他未來的查姥囝,對著他的背,我用指甲摳著疤痕,夢見一隻紅蟹咬我的身體。媽,阿兵是蟹王的化身,把他放出來,放生牠,讓牠爬回海底故鄉…。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