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5-08 12:10:55蚵寮人

野草

為什麼寫作?寫作為了什麼?台灣文學的老前輩曾經感慨地說,台灣作家就像野草,都是自生自滅的。如果樂觀來看,這呼應了四部福音上的一個箴言,草地上的野百合,自然有上天在眷顧著。
寫作的歷程或許就像某種人生的歷程,也可以分為三個階段吧。第一階段叫做「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大抵這個時期可能需要十年。四肢匍匋前進,好奇,探索,學習,尋覓,跌跌撞撞,不知道眼前的未知是哪種寶藏或者蛇穴。高樓之上也許荊棘遍地,寒風撲面,花木凋零;也許充滿牛奶與蜜汁;但是不管是哪種情況,孤獨就像一匹野獸,啃心蛭肺。幸運的話得個小獎,獲得某些關愛的眼神;但是不幸的時候通常比較多,於是鄙視、糟蹋、與凌辱的言語就像海浪,何止要倒在血泊裡,於是難免自嘆「寫作是一種天譴」。
第二個階段叫做「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這個階段已經熬出頭了,湯圓熟了,春筍冒出來了,想要撈湯圓或踢嫩筍的人也來了。關愛的眼神一多,自然就有期待如影隨形,希望你像一匹駱駝橫越沙漠,或者你只希望自己是一隻螞蟻,擺出一套「螞蟻哲學」,在巨人的腳縫中卑微地生存,同時也準備爬上巨人的腳掌狠狠地叮一口。這個時候不必擔心會不會繼續寫,也不必擔心是不是寫得出來。經過第一階段十年的「臥膽嚐薪」,該得的或不該得的輕蔑或鼓勵都已經不重要了,也不在乎得不得獎或有沒有掌聲,那麼不管以後有多少個十年,都可以走得下去了。
第三個階段叫做「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經過兩個階段的匍匋前進,兢兢業業,木已成林,愕然發現,作品早在遠遠的地方等著。於是,如此悟道:是作品在寫你,還是你在寫作品;是你在創造人物,還是人物在創造你。有時候反而是人物從天而降來附體於是你就像童乩一樣起童直到那位不知是誰離開了那時你才能退童。說你是造物者也可,因為在想像的世界裡,任何一件事都可能發生;說你是閻羅王、轉輪王也無不可,因為任何一個人,你都可以審判他的生死;你操縱了一個虛擬世界的喜怒哀樂,就像那一個五年級的布袋戲偶,那位黑衣黑帽的藏鏡人,每逢出場,總是先來大笑三聲,隨後陰陽怪氣地放話:順我者昌,逆我者亡。或者說你是「靈媒」、「師公」也無不可,因為你總是受著未知的操弄。套句天主教的術語就叫「神操」〈mental exercise〉,雖然你就像是神在操人,但同時也是神在操你。
每一篇作品都有這三個階段,從獨上高樓、苦行的不悔期、到恍然悟道;從收集與閱讀資料、跑田野、寫細節、列大綱、查閱資料、修改錯誤、騰稿、投稿,再加上一個步驟,被退稿,這才是一個完整的過程。作品登出來,所得的報酬往往抵不上付出的心血,也許只能用來買幾張稿紙和一枝原子筆;在科技掛帥的今日,有的報刊是不發稿酬的。我就經常在寫領不到稿酬的文章。那麼為什麼還要繼續寫?當作品刊出的剎那,或者說當作品結集成册、那瞬間湧現的、真是看到自己變成一個上帝了。然而,如果接到退稿呢?在很多時候,我都會想起海明威的《老人與海》。老人在和惡勢力搏鬥之後得到了一隻魚骨頭,但是他夢見獅子。老人夢見的不是兔子。
我有一個出家僧的朋友「因夢蝶」。他出家十六年來總是一雙雪靴在喜瑪拉雅山的雪地裡步行,同時他寫詩。我經常想起他橘紅色僧袍在寒風中鼓動的身影。這是他的禪修。春天來了,雪融了,他和蝴蝶玩;秋天到了,樹枯了,他就從地上撿起落葉,在日記裡寫著:「I am a leaf in the wind〈我是風中的落葉〉」。作家無非只是這麼渺小,是風中的落葉,水面的浮萍,順風而行,隨水漂流。寫作,就像一種操練的苦行,即使寫不出偉大的作品,就像薛西弗斯在搬運石頭,長久以往,說不定會因此而開悟。
寫作就是這樣,不是上帝就是獅子,或者是風中的禪師與落葉。作家無非是野草與野百合。如果想清楚了寫作是什麼,就開始動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