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7-15 21:10:39Kouji
我只是不願見你死去
我不知道以後會不會愛上你,我只是不願見你死去。
近傍晚的時分,我經常必須拿出水管澆花。比較起來,我對植物的喜好要比對動物的來得多一些。
在炙熱的夏天,如果一兩天沒下場大雨,或是遇到有事,或是看到厚重的烏雲籠罩在上空判斷錯誤沒有澆水的時候,花盆裡的土很快地就會變成乾涸狀,再加上這幾盆綠色植物吃水嚇人,經常是一少了水分,葉子便會馬上萎縮起來,一方面叫人看了於心不忍,一方面又好像在無言地控訴我的怠忽職守。
因此,儘管有時候我頗不情願,但還是帶著一點責任感、一些不忍心,以及一種莫名的感情,備好水管,開始澆水。當水噴上呈灰色的乾土的那一當下,一種夏日土地特有的氣味馬上向我襲來,同時我的眼睛看到了這些綠色植物們的乾渴;氣味,是夏日驕陽熱量的證明,也是植物們久旱甘霖的歡呼;由灰變黑的泥土則是我對生命繼續存在的期待。澆水,成了我嗅覺與視覺雙重的感官之旅。
花盆裡經常有許多的其他植物共同寄生。通常,一盆植物都有一株主角,人們因為各種各樣的理由挑選它之後,將它栽種在花盆裡,但是偶然性這種事情,不僅存在於人類的生活之中,也發生在世間的萬物之間,一隻蝴蝶或蜜蜂,枝頭上的小鳥或淘氣的風,甚至是地心引力,都會帶來意想不到的不速之客,這些客人不是旅人過客,卻像是回鄉落戶的歸人,落地生根不肯走,儘管它們長得跟主人幾乎沒有一點相同的地方。
所以園藝很重要的工作之一便是除草,將這些佔地為王又竊取家財(養分)的陌生人除惡務盡、趕盡殺絕,好讓主角健健康康地茁壯、綻放。還有,修剪也是很重要的。不管是為了讓主株健康地成長,或是為了造型,殘枝敗葉是不用多說了,那些長得比別的枝葉快的、突出的,都要一併剪去,這樣於是便有了「美」,便有了「氛圍」,便有了「意境」。
但,我只是澆水。
不論是蹲著澆水還是站著,我一方面注意水是不是太多或太少,一方面看著花盆裡雜亂的各種不同品種的植物,有的長大得已經不輸給主株,儼然是第二主角了,同一時刻我的心裡總是想著(真的是每一次澆水都會想到)《現代性與大屠殺》裡提到的現代官僚制度的「園藝式」管理(或觀念),我總覺得這個「園藝式」管理不僅存在於官僚制度裡面,也存在於經濟生產(特別是品質管理)之中;教育制度、我們的幾乎所有層面的生活細節,甚至是我們的審美觀,都有著「園藝式」管理這樣的基本預設和反應:只要是有著整齊、秩序的要求的,似乎就不可避免地將人、將產品、將植物劃分成需要被照料的,以及需要被刈除的。
看著這些植物,一邊想著這個現代性,我一邊只是希望它們全部都能喝到足夠的水,希望它們在這樣惡毒的陽光照射下,在這樣悶熱無風的高溫中,能夠好好地活著、成長。
我不知道我年老之後,會不會像讓-雅克・盧梭或羅莎・盧森堡那樣成為一個愛好植物學的人,但至少在我照顧這些植物的日子裡,我心裡多少是會惦記著它們的。
有一天,我終於忍不住,冒著腰傷復發的風險,將三盆沒有人照顧的植物拖拉到與其他盆植物在一起,以便日後同時照顧。我想是我的過錯,第三天我發現其中一盆綠色植物已經全部枯萎成棕色了,我面無表情的內心裡五味雜陳,我試著輕輕剝開一小段樹枝的皮,發現裡面還是綠色的,表示它還沒有全部枯死,接著發現有幾葉很小的綠葉連在枝枒上、三四根暗綠色的樹枝隱沒在一片枯枝枯葉裡,我暗自希望它的復活,暗自期待它恢復原來全部的綠。
於是我常常走到它的身邊,希望能多看到又有一枝枝枒轉綠,希望能看到更多的綠葉冒出,然後我拿出相機,期盼能紀錄下它的重生。
我不知道以後會不會愛上你,我只是不願見你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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