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4-24 14:28:22Kouji

讀Milan Kundera作品劄記(十二):《玩笑》中的敘事人稱

小說,以一種最淺顯的說法,就是說故事,因此,每一部小說都會有一個敘事者,連帶地,也就引出了一個問題:誰說?

 

Milan Kundera的小說《玩笑》中,故事是由路德維克、埃萊娜、雅洛斯拉夫、考茨卡等人的第一人稱敘事展開的。在這個悲傷的故事裡,透過他們的敘述,讀者發現,真相,特別是有關露茜這個「不在」(absence)女主角的真相,不但沒有獲得解決,反而更加撲朔迷離,讓人懷疑到底真相為何?

 

「到底真相為何?」這個疑問正是Milan Kundera在這部小說採取這樣的敘事手法(形式)所要傳達的訊息之一。

 

在之前的劄記中曾提到《笑忘書》採取了變奏的形式,將一個主題不斷地深入、挖掘,直到主題的核心;而在《玩笑》中,主題則是採取復調的形式,多種聲音同時進行,不同的聲音講述同一個主題,主題反而更模糊、更形遠去。

 

這便是第一人稱敘事的效果,儘管在這裡,第一人稱的「我」是由不同人構成的。

 

Susan Sontag指出:「要講一個痛苦故事的小說家總要在故事裡配備一些複雜的人物,讓他們慢慢地表現自己。通過一個不穩定一致的第一人稱敘述者的觀點來展示人物的複雜性,還有什麼辦法比這個更巧妙更經濟呢?」(《重點所在》)

 

在小說的世界裡有一條心照不宣的遊戲規則,那就是讀者願意相信作者所寫的故事(事實),雖然這個故事(事實)不一定是真實的,這樣的規則在第一人稱敘事者的小說中更得到強化。讀者會認同第一人稱敘述者的作者(儘管故事中不一定是以「我」的方式出現),甚至會認為這個第一人稱的敘事者就是作者本人的化身。因此在故事情節的發展上,便會產生一種村上春樹所說的「視線同化」的效果:「讀者也以第一人稱的觀點,亦即以和「我」同化的形式,目擊出現在眼前的事物,並一一體驗。」(《『《1Q84》之後~』特集》)

 

其次,相對於第三人稱敘事者的「全能敘述者」──上帝之眼,第一人稱敘事更容易營造出整個故事的懸念,因為第一人稱敘事者的個人視角是有侷限的,因此只能理解到自己看到的那一面,所以從路德維克、考茨卡的視角中,露茜呈現出來的都是不同的事實,這一點,對路德維克這一事件的主角來說,更造成了心理上更深的不解、懊悔與沉痛。

 

弗朗索瓦‧里卡爾(Francois Ricard)則認為,這種多重的第一人稱敘事,正是對敘事者「絕對權威」的罷黜,反映出所謂的真實「永遠只能是多重的,變化著的,如果不是通過這些變化和這多重性,根本就是無法知曉的」,「而這真實的本質,就像露茜“真實的那一面”,就像眾王馬隊的國王面孔,是永遠也不會被揭開的。」(〈關於毀滅的小說〉)

 

一個小說家對於敘事人稱的選擇,雖然有其主觀上的考量,但在客觀上則有實際的限制,有些感情範疇是只能用第一人稱來表述的,例如恐懼、悲傷等等主觀性的情感與感受,村上春樹就曾表示,在寫完《發條鳥年代記》之後,就深感「以後大概無法再以第一人稱寫下去了」(《『《1Q84》之後~』特集》),用Julia Kristeva的話說就是,這是一種「方法論的迫切需要」。

 

這一方法論的迫切需要」可以解釋成,第一人稱敘事已經無法負載作者想要表達的內容(再一次,我們看到了「形式」先於「內容」):Milan Kundera的作品中,只有《玩笑》和《好笑的愛》前兩篇是採用第一人稱敘事,之後,作者的介入就越來越明顯,而且越來越大膽,例如在《不朽》中,Milan Kundera不僅不滿足於第一人稱、第三人稱敘事不只在小說中來來往往,大玩「作者無所不在」的遊戲(參見安‧德‧戈德馬爾對他的訪談),甚至直接投身於小說之中,讓讀者分不清楚何者為真、何者為假,解構了小說的擬真性。

 

最後,《玩笑》這一主題的復調形式也加強了路德維克此一主要角色的心理呈現:因為一個玩笑讓自己被下放勞改,又因為對露茜的誤解而悔恨。整個作品之所以透露出那般沉重的感傷與悲哀,也正在於第一人稱敘事所引起的「同化」作用。

 

「誰說?」,它決定了小說將給予讀者的情感基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