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8-15 17:21:55_﹫馚馚′

☻關于四號坈ⓓ

南方的城市,大片的落叶总在春天飞坠,有着与欣欣向荣背道而驰的美感。
她开始在潮湿的城市里麻醉。
街道在这样的天气里总是泥泞。街道堆积着清扫出来的,从人们鞋底脱落的尘土。城市依显繁华,即便是在雨中那狼狈不看的样子。死一般的繁华。
她第一次见到萧筱的时候是在一条商业街上。四周拥挤的人群像是进进退退的潮水,而萧筱就是那面永世不变的黑色悬崖。她只是站在那里,看着萧筱出了神。
“不要用人群淹没自己。”她走过去,牵起萧筱的手。
女孩转过脸来看她,没有回答。瞳孔像个黑洞,没有假设,没有猜想,连阳光也有进无出。
“走吧,我带你回家。”
依旧没有回答。女孩只是跟着她的牵引走,像只无家可归的猫。
她为女孩开了门,让她到客厅坐着,在繁乱的杂志堆中翻出电视遥控器,然后就钻到了厨房里,为她煮牛奶。
女孩脱了鞋,乖乖地走到客厅,坐在柔软的皮质沙发上,把腿也收上来,蜷缩在沙发的一角,双手环抱着腿,倚着靠背。
她端着温热的牛奶出来。细长精致的玻璃杯,杯壁上附有牛奶流动的痕迹。她看到女孩熟睡的样子。丹凤眼,注定了一生的流浪。右眼角下方有颗泪痣。深褐色。
不久女孩便醒来,有着猫的警惕。
“什么名字?”
“萧筱。”
她把牛奶递到她面前。
萧筱端起杯子,双手捧着,试了试牛奶的温度,才慢慢地喝下去。
她依旧看着萧筱入了神。
萧筱把空杯子放在杯垫上,舔了舔嘴角残留的奶迹。突然感到一股暖流流遍全身。很久很久以前,似乎曾经也活在这样的幸福里。
“喂……”
她抬起眼看萧筱,看到那颗褐色的泪痣。
舌间轻微的触碰,她的手在萧筱的背上游移。
萧筱垂着双臂,指尖不停地在沙发上划过,一道又一道深深浅浅的伤痕。一道又一道……指尖末端开始有了裂痕,护甲油已经褪掉了一截,没能经得起时间的消磨,没能保护指尖的脆弱。
或许,这是一支麻醉剂,可以忘了伤痛。
尼古丁残余的味道,隐隐约约的渗入萧筱的神经。那些略带苦涩的罪恶的芬芳,无边无尽。勾勒出谁的模样,若隐若现。在她是舌尖恣意绽放,此起彼伏。顿时坠入时间的谎言。
我可不可以永世不醒?萧想。
明媚却混浊的眼神。
干净而柔软的声音。
一句,一生。温暖如春。
刮风这天,萧筱的手被牵起。落叶纷飞,凄零绝艳的美。似秋蝶翩舞,淹没了有着清澈笑容的主人。迷离双眼。

——走吧,我带你回家。

“萧筱,留在这里,在我身边。”
“……好。”


她醒来的时候,萧筱还在沉睡。身子侧卧,四肢蜷起,像婴儿在母体中的姿势。陷在冗长的梦境中,眉心微皱。她伸出手去抚摸,吻平萧筱的眉心。
“你在做着怎样的梦呢,萧筱。”
她换好衣服,随意却不失精致的妆容。拿起黑色小包出了门。她在繁华中心的一个街角停下来。每次来到这里,总是习惯抬起头仰望它的招牌。Seven Night。只是一个延续至今的习惯。
门上挂着一个铜铃。大概是60年代的欧洲制品。泛着时间的光迹。每次推开门,都将一段不为人知的心情敲醒。她喜欢往事微微无情的微笑。
吧里总弥漫着一种香。褪色的镀金,曾经的浮华。满足不了的情感欲望。
“Jim Beam Straight。”她一直改不掉的口味。咽喉的浓烈,类似于鸦片。
酒保熟练的动作,随着音乐的节奏。
大多时候,Seven Night是安静的。人们只是聊天,偶尔相拥在舞池。并不大声吵闹。微笑并且大声吵闹。微笑并且谦让。只有大型的庆祝,Seven Night才会变得喧闹。人们堆积了一年的情感,都在这一刻释放出来。不愿暴露在时光中,慢慢的被消磨。
退去了华丽的衣衫,只有空虚的灵魂。在Seven Night里。只能通过不断的吞噬,内心才会平衡。在这样的生活里。陪伴不可欲知,温暖没有根基。爱慕又没有誓言。
她注意到坐在窗边的年轻男子。条纹的衬衫。喝清茶。干净的眼睛,看着窗外的街道。安静的等待。
酒保说,“他最近才来。都叫他S。始终一个人。始终坐在那个位置看窗外。我喜欢他。”
她戏笑,“那么我们是对手了。打赌,谁先吻到他。”
轻摇着酒杯,所剩不多的酒在杯中打转。仿佛窗外雨里行色匆匆的人们。忙忙碌碌。随着纷纷世潮起伏涨落。生活却充实。一路向前。这个时晴时雨的季节,迷蒙得看不到街道的尽头。慌忙的风,让阴暗在空虚中愈演愈烈,旋成一个无底洞。无法满足,无法填平。无法得到救赎。


再次被黑暗覆盖。萧筱醒来的时候。
远处的霓虹,扭曲地印在地板上,印出班驳的疲惫。放满了浴缸的水,冰冷从脚尖漫延到顶部。完全浸没在水中。像瀑布一样倾泻出来的,过多的水。过盛的感情,消磨在无处告别的冰冷里。内心无法承载。想起了黛安•阿鲍丝。
“亲爱的,我不知道死前/你是否想玩孩子们的游戏——相信你也玩过了/游戏里,你沿着一道窄窄的花墙跑过/你把墙看作山脊/山脊两翼沉浸在雪落的天幕中/深不可测……”
繁华的热情涌成殷红的血开出大朵淡红的水莲。她们被迫绽放在水中,不遗余力的盛开,尽管是痛楚。惨烈,是生命尽头绝望而盛大的典礼。趋于饱和的花盘在氤氲中开始颓败,只能用一种决绝的方式保留极端的美丽。一如那些她用相机凝固的瞬间。
浴室的灯没有打开。深蓝色的彩光从窗外幽幽地飘进来。灰色的天花板上水光潋滟。婆挲的枝叶,影影绰绰。眼神殑绫。
被发现的时候,尸体已经腐烂。
有些时候,是必须自己一个人的。这一刻,并不需要任何一个人,没有人可以带来拯救。这样的孤独,是内心的轻微自省。对过去的回望。萧筱感到的仅有的温存。虽不深刻,但足以自知。而这样的自知,是足以支持着一个人一直走下去的。
于是便轻轻地唱起歌来,忆起一只叫小橙的狗。忆起曾经糖果的甜美。忆起日光之下柔软的笑容。
可萧筱深知幸福却不是这样。她因为过分清醒而无法沉溺其中。所以。
所以我的世界始终看不见光明。


她带着一些醉意回来。在黑暗中把钥匙信手扔开。摸索着行走。听到有细微的水声。隐约能看清屋内的轮廓。打开灯,她抱着双手靠着门,一言不发。
萧筱微微闭了闭眼,适应了并不柔和的光线。
“什么时候眼光才会暖暖的照着?”目光自由下落,静止在某一点。并非凝视。整夜整夜,重复着一场繁盛奢华的哭泣。没有银烛,没有画屏,亦没有小扇扑流萤。这古人纯粹的寂寞情感,在这动荡有安稳的年代,不存在。
“萧筱。”她看不清她眼神的含义。
酒气薰薰然占满了整个空间。她感到咽喉像是开裂的大地般干涸,在灼灼烈日下炽烤。急切地寻找一个水源,并且占有。疯狂地填补所有空缺。仿佛生命沦陷时看到了救命稻草。不顾一切。
窗外有模糊的树影,缝隙之间可以看到破碎的萧索灯光。人们已疲倦归去。城市变成一座沉没海底的古城。彻夜闪动的霓虹是深海流光的生物。它们在黑暗中彼此接近彼此照明,却无法得到彼此感知彼此。依存的环境退化了它们的眼睛。偶尔浮出海面的鲸是呼啸而过的车辆划破了深海的宁静,却依然只能默默前行。
她把萧筱从水中抱起,带着醉意的强横。取下浴巾把她包裹成一个婴儿。冰冷而温柔的襁褓。

——可不可以,再给我一个温暖如春。

“萧筱,虽然你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可你必须。”她把腿搭在萧筱的腿上,把她抱着怀里。彼此温暖,彼此依存。
“我把他放逐到另一个城市。让他独自棉队漫天的风沙和狰狞的落日。我们开始了不知终点的马拉松。我们是竞争对手。这是必要的,你知道。
……
其实萧筱,不要去重温过去的事情。记忆是最好的保存方式。重温只会让它破碎让你怀疑。不要毁掉它,这样美好的东西。
……
我们在各自的城市中独立旅行。我们在各自的世界里无声的坠落。习惯于行走的人,是很少回头的。他们这样义无返顾。消磨着未来的时光,提前举行一场告别的仪式。
……”
凌晨的时候,她点起一支烟。说着这样的事情。
是萧筱熟悉的尼古丁的味道。那曾经是与某个男人的气味交杂在一起与舌尖缠绕的味道。“你们各自忙碌,你们无话可说。但是你们在爱。我知道。用一种沉烈的方式。尽管会有伤害。”
很长一段时间,她和萧筱保持沉默,沦陷在自己的时光中。安静并且谦让。
天开始下起小雨。道路上有清洁工人。用枯树枝做的扫帚。灰暗的天际渐渐变得明亮。阳光带着阴郁一点一点的漫延开来。窗外的一切变得清晰。飞鸟划过天空。
第一次,观望了一场看不到日出的日出。
总会有一个这样的时刻,事实如此清楚彻底的摆在眼前。


他在深夜中给她打电话。她在等待之间入睡。醒来。他告诉她是早上七点的飞机。他说,等我。声音细微,看她已足以听到。
她的听力如此敏锐。天生敏感的女子。
没有回答。只是握着电话,仿佛对峙。珍重的话很久以前就说过。这是一个早就预料到的结局。他一直在电话的那头说些琐屑且无关紧要的话。停下来的时候,会问她还在不在。只是不问为何默不作声。她轻轻地回答。那些琐屑且无关紧要的答案。手指缠绕着电话线不停的纠纽,然后送开。她捂住话筒轻声地抽泣。从来没有让他察觉。
客厅的角落放着大鱼缸。水里的花园已经荒废很久。只有几缕又黄又长的水草来回飘摇。金鱼停在水中,悬浮在那里,并不游动。眼神深不可测,却清晰。它在遥望。偶尔靠近水面大口的呼吸。仿佛流泣至缺氧,身体不停地颤抖。这般安静地活着,没有声响,没有对白。它在徘徊。不知该游向哪里。最终也无处可去。
她无法跟着他走。她把他流放在外,内心却想念。她习惯了无声地生活,习惯了默默前行。但他却因此不知所措。
所以他选择了到另一个城市旅行。但他说,等我。
一个长期离群索居的人,一个主定漂泊的人。十年之后,谁在原地等待。十年之后,谁回头去寻找旧忆。只是短暂而温暖的陪伴。只是,曾经。
曾经,他们像孩子一样坐着跷跷板。相互微笑。看得到彼此眼中的自己。有足够回旋的自由。孩子之间是没有计较的。所以在那时候,他们应是幸福的。他们在深夜的天台吹风,在寒冷中互相拥抱,互相温暖,互相依靠。他们说着各自的话语,看着不同的方向。用不同的方式相爱。尽管痛楚。
他实在无话可说。于是握着话筒沉默。听得到叹息。时钟走动的声迹。一声。一声。
再见。
再见……
她试着开口,但最终放弃。盲音。她依旧握着电话。对着虚空说,我爱你。却看到黑暗中,寥落的自己。
可是他永远都听不到。找不到理解她的方式。仿佛生涩难懂的小说,却爱不释手。
她一直只听一张唱片。并且重复着一首歌。只有钢琴伴奏。声音甜美。曲调安静。I know。I know。她这样唱着。她这样微笑和哭泣。

清晨醒来。有大片的风灌入房间。窗帘肆无忌惮地翻飞。听得到水滴打在遮阳板上的独特声响。错过了一场夜雨阑珊,她黯然地笑。看到了叶子旅落的痕迹。
人们刚刚清醒的时候,城市才刚刚睡去。车站有零星的人。三三两两地站着,低声交谈。大多是学生。抱着大叠的资料在清晨穿越大半个城市,然后在夜里归来。她看到自己也曾经是这样。这样的单纯和痛楚。
天已亮了大半,稀薄的云没有映出浓烈的红。不知何时,她有了抬头看天的习惯。通过苍老的大树。繁茂的枝叶间,它支离破碎,蓝的那样纯粹。她取出相机,记录内心微小的触动。拍下清晨的车站。拍下影子,大树,光线。唯独不拍整片的天空。
走在渐渐喧闹的街头,再次抬头看天。有飞机静静飞过,之于她,亦只有仰望的沉默。唯独不拍整片的天空。

——就这样,我们到世界的尽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