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上星期六的家庭聚會，見到嘉的兒子，一陣子不見，長大不少，嘴巴又甜又會說話，喋喋不休的，滿臉笑容，是個人見人愛的小朋友，笑起來鬼靈精怪的樣子跟嘉小時候一模一樣。

和嘉很久沒見面了，上次見到他，是他在西門町一家新開的搖頭pub當圍事，叫我帶朋友去玩，我去了，接受貴賓般的招待，吃吃喝喝全部免費，還拿了許多跳舞用的螢光棒，嘉一邊跟我解釋，那個人是藥頭，那個人是跳八家將的，然後他模仿店裡嗑了藥的客人各種滑稽的舉動給我看；他說他入了四海幫，要開始帶小弟，進入流氓的生活。

後來pub被抄，嘉說他要跟老大全省去走透透，先是聽說他在墾丁接舞台工程的案子，在來是在台南的討債公司，最近一次是再台中舞廳當圍事，跟了一個前科累累的老大。

嘉是我的小表哥，兩個人生日只差六個月，從小一起玩到大。

我小時後很黏他，聽長輩說，曾經有人問過我長大要不要嫁給嘉，我一口就答應了，我對這件事沒印象，不過我知道，只要他從台北回來鄉下玩，我就像跟屁蟲一樣，跟著他爬樹探險打棒球到處惡作劇，形影不離

嘉對我凶，但很少拒絕我的要求，我要玩家家酒他就陪我，我要吃水果他就偷摘，有一次，我看到天上飄過一顆氣球，吵著要，他去追了，半小時過去，他回來了，手上拿了那顆氣球，身上到處是擦傷，膝蓋有一個血淋淋的大傷口，我嚇壞了，他說，追氣球時不小心被車子撞，叫我不可以跟大人說，我淚汪汪的看著他給我的氣球，他自己去沖洗傷口，卻一滴眼淚都沒掉，後來還是被大人發現了，他還是免不了一頓的毒打，那年我們才8歲，我一直沒忘記過這件事。

嘉非常聰明，嘴巴甜又有人緣，但非常叛逆也不學好，逃學逃家說謊樣樣都來，大人們對他對他又愛又恨，可也拿他沒辦法。

他唸大安高工的時候，在畢業前夕拿椅子摔老師，被送進了少年監獄。他在監獄多久我忘了，我記得我每隔兩天就寫信給他，後來他回信了，信紙上都是眼淚，他說別人都放棄他了只有我這個妹妹還記得他，他會聽我的話，改過自新。

他當然是說說而已，不過，那時候他也只聽得進去我的話，大人們想叫他作什麼事，通常會透我過傳話。

後來我上台北唸大學，他開始當街頭混混，我忙著適應城市的新生活，漸漸少了連絡，漸漸他也不太聽我說的話的了。他有了同居的女友，身邊女人卻還是來來去去，一直到同居的女友跑了，他躲在家裡哭了三天不肯出門，我打了電話去安慰，他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哭訴女友的不是，我嘴裡跟著附和，心理卻想你劈腿批這麼凶女友不跑才怪。

女友跑了不到半年嘉就閃電結婚了，跟個小他七歲的單純小女生，新娘肚子裡有兩個月的身孕，他的婚禮搞了兩個脫衣舞孃熱熱鬧鬧的，喝醉酒的他抱著我哭，說他終於結婚了好高興，你也要替我高興。

嘉是個感情豐富的人，他在怎麼逞兇鬥狠都改變不了這個事實。

我其實沒有什麼高不高興的，小時候那樣純真的記憶，對我來說是一種無暇的光輝，誰都不能污染的，然而走到這一歩的他，跟我的過去已經沒有什麼關係。

但是嘉的兒子的笑容讓我想起了遠古時代的記憶，姑姑說他已經很久沒回台北了，我隨手打電話給在台中混黑道的嘉，他接電話了，我開玩笑說我綁架他兒子，問他要不要跟兒子講話，電話那頭的他突然大吼不要，開始責備我不懂事，他說他在衝事業，不能牽腸掛肚，說著說著就開始哽咽，說他想念兒子，可是不能跟他講話，一講話就會崩潰。

我完全愣住，掛了電話，額頭出現三條線。餐桌上其他的人問我怎麼回事，我連忙打哈哈過去，拉著嘉的兒子說，爸爸在忙，改天再跟你講話。

我沒辦法跟他說，你的流氓老爸，現在正因為沒辦法見到你而在哭喔。

唉，嘉這傢伙，真是一點都沒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