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來沒有蛀牙卻喊了一陣子牙痛的緯緯，昨晚幫他刷牙時，赫然發現下排牙齒的後方有兩道新冒出的牙痕，小小的鋸齒狀旁漫了些微因牙刷刺激而流出的鮮血。

        當我宣布：「明天要去看牙醫！」陸續聽聞一些學校同學掉牙事件的緯緯，歡欣鼓舞地舉起雙手大喊：「Ｙａ！」一副去看牙醫是「終於輪到自己而且是很光榮的事情」。

        星期六的早上，看診的牙醫診所不多，打了幾通電話，聽到的都是「預約滿了，要現場等哦！」這樣的訊息。

        索性挑了一間離住家最近的診所，帶上小孩小張的摺疊椅，打算人多的時候，至少小孩還能坐著休息。

        張望附近的餐飲店，心想如果還沒有輪到緯緯，而緣緣妹妹肚子餓哭鬧時，還可以就近張羅，既可以讓老大順利拔牙，老二也不會因為餓肚子「鬧場」。

        帶著幾塊彩色積木就能夠玩上一、兩個鐘頭的緯緯，在牙醫診所遇見好看的卡通，而緣緣很隨性地跪在地上，畫著放在摺疊椅上的畫畫本。

        我則是拿著一本裹在書衣裡的書，趁著小孩「各有所志」的時刻，靜靜閱讀以往必須要夜深人靜才能沈澱思緒體會的文字。

        輪到緯緯時，我提醒他隨護士阿姨的指示躺在診療椅上，而拿著蠟筆的緣緣，在就定位後，我幫她找了一個不會影響到診所走動動線的位置，鼓勵她繼續把畫本放在摺疊椅上畫畫。

        原本只是試探性質，沒想到緣緣答應了，也讓我能夠專心地陪伴緯緯哥哥，度過他的第一次「拔牙記」。

＊

        原本因為看診人數很多，希望我考慮等候時間的醫生，聽到是因為小朋友長新牙而舊齒還沒掉，示意我可以先搖搖看小孩的牙齒，這下我才發現：原來他的牙齒可以輕輕搖動耶！等候的過程，緯緯自己也好奇地搖搖看，看著牙齒晃動，心裡有點緊張，擔心斷了怎麼辦？但轉念一想，斷了、流血了也沒關係，因為我們正在「能夠解救這些情形」的牙醫診所啊！

        醫師熟練地在緯緯要拔的兩顆牙齒周邊塗上透明的液體，接著拿出長長的鋼針，注射麻醉劑。

        躺在診療椅上的緯緯很鎮定，一動也不動，眼角也很鎮定，還沒有飆出淚光。

        接著醫師拿出長長的鎳子，對準搖牙，很熟練地夾起，那從緯緯開始長牙看到現在的小牙，就這麼輕而易舉地離開凹凹的牙谷，放在一旁的診療台上。

        同樣的手勢，第二顆牙也順利拔完。

         一直很平靜的緯緯，在醫師灑了消炎藥、放了團棉球在他凹陷的兩個牙谷上，示意他咬緊上下排的牙齒時，疼痛的淚水在眼角溢出，但畢竟是比較大了一點的小孩，只跟我說他很痛，卻還是「苦命」撐著。

        認真地咬了「護士阿姨提醒的半個小時」，解禁的他，飛快地吃完幫他準備的「軟軟、不需要怎麼咬」的午餐，牽著我的手，來到可以選一個「勇氣禮物」的商店。

         他選了一盒可以變金剛也可以變警車的組合積木，緣緣也沾了「勇氣之光」，得到一大張維尼小熊的貼紙。

        兩個蹦蹦跳跳地拿著禮物快樂回家了。

＊

        「媽媽也是人，也會累！」提醒兩個小蘿蔔頭上床睡覺時，善體人意的緣緣這麼說著。

        緯緯哥哥最灑脫，沒有睡午覺的禮物，就是八、九點就寢時很快就會睡著，而平常聽完睡前故事還會賴皮嚷著「媽媽陪我睡」的緣緣，竟然聽到我說「媽媽還要洗頭、洗澡、整理東西......」之後，同意讓我先行離去，她自個兒抱著小花（巧虎的妹妹）睡覺。

        洗完澡、吹完頭髮來到床邊，看著兩張熟睡的小臉，心靈安頓平靜了下來，如果白天是絢麗的舞曲，那夜晚就是漫著泡泡、叮噹著水晶音樂的溫馨時刻。

         打開緯緯拔完牙嚷著要看的「牙齒罐」──牙齒造型的藍色塑膠罐，有一個可以扣緊的蓋子，上面還連著小小一條可以懸掛的細繩──倒出小小的乳牙，一時之間，時光好似從那參差的牙根尖端拖曳而出，在我眼前晃悠的，是流著口水、滿嘴濕潤的緯緯，張著才冒出兩顆小乳牙的紅潤小嘴，對我微笑。

         從「安古安古」的牙牙學語到第一次開口叫「媽媽」；有次我受傷了，還不會說話的他擔憂地拿著平常擦傷口的茶樹精油，示意我幫自己擦一擦；煮飯的時候還要黏人，不是抱著我的大腿哭嚷著不肯我離開，就是被我背在背上，讓我承擔甜蜜的重量；最喜歡趴在車窗旁看著路上形形色色的車，有次還編了首「挖土機，挖挖挖！拖吊車，吊吊吊！水泥車，轉轉轉！」的小小童謠......

        這個還在我肚子裡時才想起他就欣喜地動呀動的小寶貝，出生後被護士捧住腋下垂著頭的小嬰兒，在來到我身旁的那一瞬間，竟抬起脖子睜著黑幽幽的眼睛專注地望著我；開始會講「我愛你」之後，睡前總要深情地望著我說：「馬麻，我愛妳！」就連半夜醒來尿尿，睡意朦朧間，也要很慎重地告訴我：「馬麻，我愛妳！」

        當我感傷流眼淚時，他搬出《年獸魯拉回家了》，指著封面裡年獸眼角的眼淚，說：「牠哭哭了，我們幫牠呼呼！」或是專心地堆著積木，平靜地度過「媽媽哭了」的時光，然後跟我說：「我堆出城堡，媽媽就會開心！」相信「以往媽媽這個時候會微笑」的方式，可以安慰媽媽。

        從１、２、３到ㄅ、ㄆ、ㄇ，三年的幼稚園時光流逝，去年九月上了小學。擔心他進入陌生環境會不安，悄悄在他的書包裡放了一小本「媽媽聯絡簿」，每天寫一些加油打氣的話，有一次他回話了，拼著注音符號說：「媽媽妳做得很好，可以繼續寫哦！」

        第一次月考仗著幼稚園重複學習的注音符號，得到了第三名，進入生字學習後，雖然每天練習，終於在期末考前，學會每一個生字，也練習了小考時滿江紅的局面，但國語９７、數學９７，硬生生被擠在前三名之外。

         他落寞地跟我說：「馬麻，我沒有前三名，也沒有前五名。」我跟他說：「你覺得你在學習過程中有沒有努力？」每天排出一段時間紮實練習生字的他，想了想之後點點頭。

        「過程中的努力是最重要的，努力之後的結果沒有像預期中那麼好，也沒有關係，重要的是，你學會了那些生字。」平常在路上看到招牌上的字都會雀躍地問我那是什麼？有時會把字的組合報告給我聽的緯緯，感覺起來對學習生字是有興趣的。

         他平靜地說：「分數不重要！」

        雖然安慰重要，但現實也重要，有必要讓他理解：「分數重要啊！以後你長大變成大人的時候，在工作的崗位上，也會被默默地打看不見的分數。以後要考試選學校的時候，要考好的分數，才能選到好的學校。」

         他更落寞了。

        「但是，快樂比分數更重要。」我語氣平和卻堅定地說。

        彷彿烏雲散去，他的臉上綻放著陽光。

        「雖然工作時會被默默的打分數，但做好自己該做的，就好啦！馬麻常常跟你說學習態度很重要，態度認真、有努力，過程中有收穫，就不需要擔心結果。你看，你一開始學習生字的時候，好多字都記不起來怎麼寫，可是現在會寫好多字，這就是努力的成果啊！你是很棒的！」

        畢竟是小孩，剛剛的惆悵已經一掃而空，又開心地搬出積木堆著。

        有一次幫緯緯複習英文考試要考的歌曲，怎麼才一轉眼，他手上就多了一個玩具，再一轉眼，怎麼手上又有另一個。要求寫生字的時候，也得要有一段「唉聲嘆氣」抵抗的時間，漸漸進入寫字的情境，才心情高昂地練習了起來......

        了解到年幼的小孩不像大人一樣，面對學校的考試可以專注很長的時間準備，每天能運用的大概只有二十分鐘、半個鐘頭的長度，有時還會發生「底下字跡還沒有擦乾淨，又寫了新字」而看起來像是多了筆劃的情形，或是明明之前才提醒是「沒有腳的ㄥ」，下次寫同一個拼音時，又寫成另一個「閃電ㄣ」。

        想起全職在家照顧小孩以前教作文的過程中，遇過許多字跡工整、思考細心的小孩，也遇過把三句話寫成一句話喜歡簡短表達的小孩。後來覺得小孩的作文寫得好不好，跟閱讀、思考方式、喜好、興趣、個性都有關係，能夠做的也是引導和陪伴。

        自己的小孩不是學生，他會對媽媽賴皮，我能做的是一次次的提醒、指正和鼓勵。

        從一開始每寫一個生字很仔細的看筆順，到後來培養他自律的習慣：提醒他在媽媽洗澡的時候，自己要坐在書桌前看生本練習生字、把筆劃遮起來書寫看看心裡想的和實際筆劃一不一樣.....，雖然他不是百分之百精確的小孩(以前遇過這樣的學生，現在都念很好的大學)，但學習是生命的一部份，如果能累積快樂及親情的記憶，雖然學習不快，依然會有開花結果的一天。即使跟別人相較，這朵花不鮮艷也不大朵，能找到生命的熱忱、散發出屬於自己特色的光芒，就是最美的。

        每一個課後練習的生字，每一個在招牌、罐頭、紙張上出現而好奇問媽媽得到辨認的字，都是一樁樁愛的回憶，滿載著孩提時光，啟航著媽媽對他的祝福與溫暖。生命的花園裡，種滿媽媽喜愛的、也許也是他喜歡的文字，一朵朵展現文字的含意，而這些字，也將會隨著他的人生鋪展下去，延伸出心靈的康莊大道，陪著他走在人生裡的每一個日子。

        在我的心裡，我永遠記得，學會坐還不會爬的他，坐在大阿姨溫暖相贈的「學爬毯」上，四周放著娃娃，和一串中間有個洞可以放入布質長桿的玩具。他專注地放著，似乎發現我的凝視，抬頭對我燦爛一笑。

        時光凝止在他微笑的那一刻。對我如此信任，毫無保留地展現愛意。

         每當教導小孩內心洶湧著情緒時，總會點開當時的影片，提醒著自己，他就是當年那個可愛的小男孩，也是在肚子裡才想起他就心電感應踢踢腳的小男孩。

         有次拗著性子並沒有聽提醒而進行著「自律練習」（收玩具、專心吃完補充營養的餐點、維護牙齒健康的刷牙......)反而還滿口怒言的他，被教訓得滿臉淚水，被我喚到電腦前，注視當年的影片。

        我哽咽地跟他說：「在馬麻眼裡，你永遠都是當年對我微笑的寶貝。即使媽媽罵你，媽媽也是愛你的。」

        他瞬間大哭，卻好似理解媽媽是愛他的，在母子和解之後，帶著微笑入睡。

        小時候頑皮地把媽媽晒衣服的衣架子全撥到地上、還弄垮曬衣桿的他，如今會幫緣緣妹妹戴安全帽，有一次緣緣妹妹心愛的小花掉到樓梯底下時，還熱心地陪妹妹下樓撿起來。一開始故事只想唸給自己聽，後來漸漸願意念大聲一點、緩慢一點，分享給妹妹聽。

        小時候吃飯的時候得要「鬼抓人」，抓到了坐定在位置上，一轉眼間又跑掉，幾年後，漸漸能夠坐定吃飯，還滿臉篤定地跟我說：「馬麻，我的定力還在！」吃完後收碗，拿抹布擦桌子......

        有一次出外掉了手機，看我無助掉眼淚，情急之下，平常鮮少親吻的他，竟然噘起嘴，啾啾啾地對我飛吻了起來，想要安慰我......

        不知不覺間，這個小男孩，好像長大了呢。

        雖然中間長了我一些皺紋，惹來好多次的七竅生煙，但貼心溫暖的他，卻也帶給我許多甜蜜的回憶。

         一次，緣緣妹妹跨過我伸長的腳時，不小心踩到我的腳掌。一旁的緯緯哥哥發現了，問我:「媽麻，剛剛美眉踩到妳的腳，妳會不會痛？」看我點點頭，他伸出手來，輕輕揉著我的腳說:「那我幫妳呼呼。」

        也許是看我對他笑咪咪，他繼續說:「因為我們的心連在一起，」他摸著自己的胸口，「我這裡的小愛心，會讓我知道要做些什麼。」

        如同當年出生時首次相見的凝視，每一個笑盈盈望著媽媽的瞬間，我真真正正體會到那顆溫暖真摯的心。

        人生每個階段，都需要不一樣的愛，雖然未來的有一天，他會堅定步伐，邁向屬於自己的人生，我只能退居守候的位置，細數當年。但我知道，當我把握現在能夠好好相處的分分秒秒，以愛灌注著這棵日日茁壯的小苗，陪伴填實的過程，將會幫助我在放手的時候沒有遺憾。

        那天真無邪、對世界充滿著愛的階段，將會是他送給我最寶貴的禮物。

        那些陪伴在孩子身旁所累積的美好回憶並不會隨著小孩長大而消失，曾經愛過，在每個不同的階段，即使孩子成年後展開了和兒時不同的生活，珍貴的回憶，提醒著我，謝謝他們在我眼前展現了生命之初的單純天真。

        即使在媽媽心裡，一歲、十歲、三十歲、五十歲......，永遠都是對著自己微笑的心愛寶貝。

￠那一年，在學爬毯上（影片）：https://www.youtube.com/watch?v=UJ0PMRV-EU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