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3-17 22:01:47發條鳥

第二部:子予,于菲還有KEN:這真的是結局,其餘是秘密......











第二部

      每一個長跑手都在追求着一生都追求不到的什麼,同時也要擺脫一生都擺脫不了的什麼,所以他們一生都在跑。
      無論是子予,Ken或于菲,都有不得不跑的理由。

      跟靜甯分手的夜,天氣冷得蝕骨的凍,也算是為雙方加添了冷靜。在河畔,街燈的倒影搖搖晃晃像一束被微風吹着的火苗。二人談了很久,什麼也可以用談話解決而從不動氣是他們相處的特色。
     「那,就這樣吧!」靜甯勉強挀住顫抖的聲音聳聳肩說,抽動一下鼻子,把淚水忍到了極限。子予自知對靜甯有所虧欠,所以明白她提出分手只是時間問題,誰叫自己是位不稱職的癡情者,在于菲消失的預科生涯,跟靜甯在一起但又毫不掩飾的思念于菲。望着她頸巾上整齊的秀髮,子予心想:起碼沒有欺騙過她。從一開始靜甯向他走近時,他已明確表示自己不可能忘記于菲,在這樣的背景下走在一起其實真的有點勉強,但世間又有多少段感情是毫無瑕疵?靜甯愛子予,子予愛于菲,究竟那一個比較幸福?那就很難說得清楚了。
      靜甯不像于菲經常在子予面前轉身離去,而是先等子予離開走了好一段路,才找個地方坐下,想一想,靜一靜。子予回頭,看到嚴冬中獨自垂頭坐在椅上的靜甯,雙手平放在膝蓋上,靜靜的,風吹開額頭上的髮蔭,拿下眼鏡,很用力地閉眼幾秒鐘,深吸一口氣,再用力把氣呼出,看過來,發現子予望着她,大概沒有笑的心情,待子予別過臉去她才捨得把目光收回。
      預科畢業,子予輕易通過高考進入大學,唸的是非常切合他性格的文學糸。第一天踏進陌生的大學校園,由於太多人的關係,感受不到想像中大學該有的恬靜與文化氣息。倒像擠擁的月台,很多人到處好奇地探頭張望,也不知到底要找尋些什麼。
      完成註冊便回家收拾東西,母親把他要帶的衣服由頭到尾燙了不只一次,父親即罕有地提醒記得帶吉他。
      第二天背包裝得滿滿的,當然還有那支Epiphone Casino空心電吉他,一個人乘了將近二小時的路程才到達校園。那是個驟晴驟暗的星期天,雨點與陽光交替出現在巴士車窗外。
      領了編號「0036」的房間鑰匙,看看室友的名字:「周家賢KEN」。中文名字很常見但不普通,英文名字不常見但很普通。校園宿舍分為南北兩邊, 南面有六座,北面只有兩座,加上北面的宿舍離主教學樓最遠,顯得特別孤立似的,子予走在路上總感到像被放逐。但也不壞,他心想,「無論是誰,到最後都是一個人走下去的」忘了那個作家如此講過。
走到宿舍樓下,開始對着編號「0036」的鑰匙發愁,無論如何都估計不到究竟是在那一層,「0」字頭是地下?後面的「3」又代表第三層?總覺得前面的「00」是多餘的,像大部份流行曲的前奏,省略了也不礙事。問了管理員,知道是在二樓,估錯了,不是地下也不是第三層,子予想。
      電梯打開,前面是一個只有一張沙發,一部公共電話及一個雪櫃,約五百平方米,勉強可以稱為「廳」的空間。像列車的駕駛室,以它為首,所有房間及厠所都在左邊走廊。
      被分配的房間不偏不倚就在「列車」正中間,敲了門,確定沒有人回應才用鑰匙打開門,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窗外的小山坡,青蔥一片遠遠立着兩座山墳,山與校園隔着剛走過的那條路,路的另一邊是康樂樓,樓的地下是飯堂,彷彿可以聞到飯香。房間均等地從中間分為兩份,每邊都有窗戶,書桌、單人床,衣櫥及膠椅各一。就只有屋頂的滅火花灑稍稍靠向屬於子予的左邊房間,為什麼子予會知道左邊的房間是屬於他的?因為右邊已經徹底被人佔據了,床上放滿大大小小的紅白藍雜物袋;衣櫥門半掩,看得出是因為裏面有太多衣物的緣故;書桌上是疊得高高的書,可以看得見是「運動生理學」一類的書; 床頭架上卻整整齊齊地排列十幾座獎杯,由高至矮,都是長跑與游泳比賽的。
      子予關門走了兩步便踢到什麼硬物,痛得叫起來。往下一看,原來是個刻着「20kg」的啞鈴,可以透過加減鐵餅調節重量的型號。正在按摩腳掌之際,門打開了,一個男生走了進來,看見這個情景連忙陪不是。俯身輕易地拾起那刻着「20kg」的啞鈴,把它放在自己桌子底下,然後轉身面向子予伸出手說:「你好!我是你室友,你叫我Ken就可以了。」子予抬頭看着這位穿着Mizuno跑步背心,個子比他還要高一個頭的男生,也伸出手掌說:「我叫范子予。沒有英文名字,同學都叫我子予。」Ken的握力很驚人,雖然個子瘦,但看得出該長肌肉的地方就有結實的肌肉老老實實地貼在骨頭,一點多餘脂肪也沒有,就像醫學書籍的人體肌肉解剖圖一樣。
      「哎呀!你喜歡什麼運動啊?」Ken鬆開手,然後用那只手撥一下自己散亂的長髮說。大概是見子予身形尚算橫練,估計都喜歡運動吧!「我從不擅長運動的,如果勉強說彈吉他是一項運動的話,我倒是會一點。」子予瞄一眼自己床上的安放着吉他的黑色盒子,罕有地帶點幽默說。「哎呀!那怎麼可行?不愛運動,人還活得了嗎?」Ken把嗓子拉得很高的說。怎麼這個人總是不停的「哎呀」?子予心想。「那不要告訴我你不懂喝酒啊!」Ken瞇眼審視子予。「我的確不懂喝酒。」那又怎樣?這句子予沒說出口。「哎呀! 哎呀!」Ken瞪大眼睛看着子予,像看著一隻說自己不愛香蕉的猴子一樣。然後殷勤地拿走子予身上的背包替他放到書桌上,着他坐下,自己開始不理對方感受與反應滔滔不絕地說了一大堆運動及喝酒對身體的好處,還翻開書籍引經據典。子予半句也沒聽進耳,只是覺得,面前這個人,話很多,但可以感到他起碼擁有親切與熱誠的性格。子予的家有一個整天關在房間練習同一編樂譜的父親及一個整天在廳中燙同一件衣服的母親,從小就不習慣跟人溝通,話自然也很少,面對口若懸河的Ken,心想以後三年可能要受點苦頭,但亦有一種莫名的安全感充斥整個房間。
      也不知道Ken說了多少時間,竟然能夠在放滿紅白藍雜物袋的床上睡著,從他還穿着跑步用的衫褲鞋估計,他大概有每天都必須嚴格遵守的訓練計劃,一早把東西搬進來,看看錶,心想「哎呀!弊!」便拋下所有東西,匆匆換了運動套裝衝出門口跑步,然後氣喘喘回來時便發現自己亂放的啞鈴絆倒這個不愛運動不愛喝酒的怪室友。子予一邊輕聲走出房間一邊幻想Ken的這一天。
      他走在往行政大樓辦理入學登記的路上,Ken說的一大堆話,他比較在意的
是「不愛運動,人生便失去一半,不喝酒,剩下的一半也保不住。」Ken似乎把人生想得太簡單了。
      行政大樓遠離宿舍,在劇院旁邊突兀地聳立着。子予總覺得從一開始進入大樓便被什麼人緊隨身後似的,十分不自在,果然在完成登記手續,拿着大堆簡介、指南及宣傳單張一轉身,便被位冒失的女生撞個正着,所有文件散落地上,當子予抬頭想向女生道歉時,「宿命」那恐怖無情的齒輪便發出「噠噠噠」的聲音,開始在他人生中重新啟動。
      剪了一頭短髮的于菲就「聳立」在子予面前,帶着明朗的笑容跟他對望。白色短袖T恤,簡單剪裁沒有多餘花紋,恰如其份地包住瘦瘦的身體,深藍色窄身牛仔褲使雙腿顯得特別修長,衣物像剛從洗衣機拿出來一樣潔淨而新鮮。陽光穿過窗戶射在她左邊臉上,已經找不到一點稚氣,膚色依然是健康的古銅色,身型清減了許多,感覺跟剛認識的室友Ken一樣,一點多餘脂肪也找不到。于菲見他呆站不語,先開了口, 用對舊情人來說太陌生,對舊同學來說又太親暱的口吻說:「范同學,以後同一糸,多多指教喔!」聲線清晰瞭亮,說罷敬了個禮,便帶著燦爛的笑容轉身離去。子予依然呆站着,腳下是散亂的文件,他不說話,因為他不知該說什麼話。「你好嗎?」「為何瘦了?」「這兩年過得怎樣?」「真巧合!怎會同一學系?」「交了新男朋友嗎?」還是也回答「多多指教!」?腦筋無法選擇最佳的話,於是選擇不說話,這是子予一貫的處世之道。
      累積兩年歲月的思念,再次看到于菲的背影,那種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覺,實在無法讓子予相信眼前這一切,竟是活生生的現實。子予跟于菲,像森林裏的野獸和獵人,究竟誰追著誰,已經很難分得清楚。
      大學生活在盛夏中展開,于菲自從在行政大樓那天跟子予打過招呼後,便像從不認識他一樣奇怪地刻意保持着距離,而性格被動的子予當然不敢貿然冒犯,於是這對不為人知的舊情侶每天都在同一個空間內分別佔據講室的一角。子予實在參不透于菲輾轉跟他又生活在同一個空間的象徵意義,那是她刻意安排的嗎?還是像電視劇:「純粹巧合」?但可以肯定的是,現在于菲,他喜歡的女生,就確確實實地在他身邊,這比一切都重要!她究竟想什麼?自己又究竟想怎樣?只能順其自然好了。
      子予像回到當初暗戀于菲的日子,常常在遠處透過淨明的空氣偷偷看她,製造一團令自己安心的氛圍。有時候于菲像知道子予正偷偷看着她似的,會突然轉個身來望着他,然後子予便會逃避一般別個臉去。
      于菲依然十分喜愛運動,比起中學時代,她練習得更加頻密與賣力,每天早課看到她出現時,總是帶着「Asics」的中型運動袋,只有做完運動或即將做運動兩個可能性。有幾次子予在校園路上遠遠看到她正在跑步的身影,都會自然地繞路,因為他明白,在跑道上的于菲是另一個于菲,一個他更不認識的于菲,一個他更不想去打擾的于菲。有時夜深人靜時,他會一邊抱着吉他一邊想起從前的她:小學畢業禮那無故咬他一口的于菲,轉校第一天告訴他學校有八層的于菲、面對表白轉身遠跑的于菲、初次約會穿了一條紅色牛仔褲的于菲、無人碼頭送給他憂鬱長吻的于菲、無故消失又任性重現的于菲……越想,越傷心,現在的于菲已經不愛戲弄他,說不定正為被迫跟他同一學系而煩惱,子予一廂情願地認為。
是嗎?于菲真的已經不愛戲弄子予嗎?還是正處心積慮進行一次大規模的惡作劇?
室友Ken唸的是體育系,生活跟他那半邊房間的凌亂佈局相反:規律得要命。每天大清早穿了跑衣跑鞋便出去練習長跑,下課回來睡半小時便到校隊成員可以免費使用的健身室或泳池(子予也攪不清Ken到達擁有多少個項目的學校代表資格)。回到宿舍溫習做功課準時十點便鑽上他那亂七八糟但又同時具有書桌衣櫃功能的床上睡覺,有時見子予還在看書或練吉他便會捉着他傾談(當然主要是Ken在說話)。
      到了週末週日如果沒有比賽或需要付出體力的活動,他便會跟子予一樣不回家,留在宿舍,把平日收藏在衣櫃底,瓶上貼着一個滿臉鬍鬚帶點尷尬的俄羅斯人的Vodka拿出來,初看晶瑩剔透的,一打開蓋便傳來嗆鼻的氣味,Ken小心翼翼地把它往杯裏倒,像啟動某道神秘門的咒語,說一句「哎呀!」便小口小口喝起來。
      跟大部份喝醉的人一樣,會出現性格變異,幾杯落肚的Ken出奇地沉默,有時會拿子予書架上的小說埋首讀大半天,他最愛挑村上春樹和三島由紀夫,這二人跟Ken一樣,私底下都是運動狂。熟絡了更主動要求子予彈吉他,「小而簡單,又溫柔......就像一個小而溫暖的房間。」他看着子予的Epiphone Casino吉他說,其實是<挪威的森林>中精神病康復了卻不肯離開療養院的玲子的話。沉默,小說、吉他、伏特加,偶爾發出小聲的「哎呀!」。Ken喝的應該是鎮定劑而不是酒,子予有時忍不住想。「無論是誰,到最後都是一個人走下去的」忘了那個作家如此講過。
      子予的生活被這兩個一天到晚跑個不停的人圍繞着,很難不讓他從遠古開始沉睡的運動細胞產生一絲悸動,跑步真的那麼有魅力嗎?好像有一點東西在他體內蠢蠢欲動,但還未到達適合爆發的點。
      子予,于菲跟Ken經過相安無事的大半個夏天,終於有一晚,不知道究竟是Ken還是于菲先擾亂了秩序。臨睡覺,Ken跟子予說自己喜歡了一個長跑隊中跑得跟他差不多快的女生,子予強作鎮定的問他是誰,其實直覺已猜到了大概。「駱于菲,跟你同一系的。」算不上如雷貫耳,但子予聽到于菲的名字由Ken的口中說出,也有說不出口的難受,腦內立即盤算究竟如何應對才最恰當,結果只用了一句「不算太熟的舊同學」來形容他們的關係,不然他又可以說些什麼?難道直接對Ken說:「她是我很喜歡的前女友,不過要是你也喜歡她,那沒關係,三個人一起做好朋友吧!」?
      難過的十一月,子予依然每天遠望着那個佯裝不想接近自己的于菲,Ken變得比從前更加努力練習,「哎呀!怎麼可以跑得比自己喜歡的人慢?」。也常提起練習場上的于菲那種專心一致,甚至目空一切的眼神,還有最吸引他的開朗樂天性格。子予想像Ken口中的于菲,雖然感覺自己受到傷害,但也慶幸Ken只看到于菲的表面。子予好像聽到自己內心的一點什麼開始發出抗議自己的聲音。子予恍然大悟:原來人生總有不得不幹點什麼的時候。但他唯一做得到的,只是每天花更多時間彈吉他而已。
      聖誕晚會,Ken要子予祝福他在這夜向于菲表白成功,子予知道如果還不主動爭取,也許就此永遠失去于菲,於是鼓起潛藏經年的勇氣,走上台上自彈自唱練習了個多月的"愛我別走":
「我到了這個時候還是一樣
夜裡的寂寞容易叫人悲傷
我不敢想的太多 因為我一個人
迎面而來的月光拉長身影
漫無目的地走在冷冷的街
我沒有妳的消息 因為我在想妳」
      有生之年第一次作這樣的公開演出,心跳急速得像隨時要脫離身體過獨立生活似的。他在台上掃視台下每位觀眾,就是不敢把視線停留在于菲身上:害怕自己走調;害怕面對她的反應;害怕看到她坐在Ken身旁;害怕自己的深情會落空。曲終,台下掌聲如雷,但除了自己急促的呼吸聲與澎湃的心跳聲外,子予什麼也聽不進耳。
      也許由於他沒瞧于菲半眼,更可能是他的歌,唱得實在太難聽,第二天Ken便拖着于菲的手走到他面前,還三個人一起晚飯。跟子予的往事,于菲似乎也沒有說太多。
      子予再一次恍然大悟,的確人生有時候總有不得不幹點什麼,但更多時候,幹了什麼也不會對人生產生特別大的幫助。
      子予在這種奇妙的三人行關係中度過兩年大學生活,很難想像他是怎樣熬過去。
      然而子予怎麼也想不到,差不多十年後于菲會跟他開一個更殘酷,更過份的玩笑.....但這是後話,現在的子予,感覺反而輕鬆多了,因為說到底已經無需再猜測于菲的心意。子予有時像屋頂橫樑上蟄伏的一條蛇,暗暗用貪婪而壓抑的刀般銳利目光監視着Ken身邊的于菲。有時又像窗邊捲伏裝睡的懶惰的貓,陶醉在自我世界,懶理外界的引誘與挑逗。
      能把愛情處理得如此一塌胡塗的,世間只有兩種人:笨蛋和壞蛋。
      于菲常在他們房間出現,Ken也經常邀子予一起出去玩,三個人變成要好的朋友。有次Ken喝了兩杯伏特加後,不諱言對子予說:「跟于菲沒有相處的問題,但總覺得有你在,一切變得更加自然。」子予竟把這當作理所當然的接受下來,但他從未想過,沒有于菲的默許,至少是不反對,這樣的三人行關係成立得了嗎?三個人一起的時候,Ken跟于菲的話題都離不開運動,而子予有時會跟于菲談文學系裏的事情,有時候也會避重就輕地談及從前中小學的舊事,然後總在某一點不約而同地把話題終結,氛圍中的尷尬,Ken一點都感覺不到。
      每天看着Ken跟于菲努力地練習又快樂地生活的時候,子予總感到自己體內有些從前沒有的東西在漸漸成形,而這些東西正不受控制地極度鄙視着自己:一個人怎能一邊容忍自己在鄙視自己一邊若無其事地嘻嘻哈哈的活着?他記起三年前于菲在無人的碼頭跟他的對話:「子予,你有夢想嗎?」被于菲突然這樣問,子予實在不懂反應,沒錯自己學業成績一向很好,吉他也彈得不錯,但說到所謂自•己•喜•歡•的東西,或所謂的夢想的話,實在毫無頭緒。虛無,一想到這種問題時,只能無力地感到自己充滿虛無,一直比常人更努力地去做着很多事情,但被問到為什麼,又答不上來。對!當時就是這種感覺,然後人生就失去了于菲。
      必須改變!這樣的生活實在不能繼續下去。要向他們證明他們做得到的事情,自己也做得到,至少自己也懂得努力去做,也至少要給自己一個交代。這不是勝負的問題,而是尊嚴的問題。
      在跑步還未變成自己生活中心之前,子予就是背負這樣一個衝動的理由穿上跑鞋的。
      精心策劃了一個可以完全避開其他人視線的路線圖與時間表,尤其避免Ken及于菲知道,然後每天一個人靜靜的、不動聲色的、披星戴月的跑,孤獨與空寂瀰漫街道。最初只想為了逃避孤獨而跑,誰知卻越跑越孤獨。他不肯定自己是否可以藉着跑步去接近于菲的世界,但漸漸感到有些地方,只能用「跑」才能到達。
      初春的潮濕使得世界像退了色一樣昏暗,這個城市的最後一個馬拉松比賽,Ken及于菲都穿上了印着學校名字的背心參賽,幾千人心臟的鼓動形成了無形的氣漩,集結在起點,一觸即發。
      經過接近三小時,Ken已衝了線,而跑在前列位置的于菲發現由開始至今都像被什麼一直追趕着,不是一般競賽形式的追趕,而是針對式追趕,腦中想到幾個可能性,但很快便叫自己不要理會,集中精神完成最後的一段路。過了一會,她終於忍不住往後張望,竟發現從不運動的子予身影就在不遠處,她雖然震驚,但不打算猜想什麼,甩一甩腦袋,繼續往前衝。
      子予一直望着于菲的背影拼命了幾小時,所有前事今天都是他唯一可以燃燒的燃料,但看到于菲無動於中的近乎無情的回首,一下子所有力量都消失殆盡,痛楚像剛睡醒似的,打個呵欠,笑笑說「早晨」,然後突然漫延整個右腿,最後無法不停下來,無法不放棄。他看着于菲遠去的背面,藍色運動背心兩側是滿佈汗水的肩胛,左右手的擺動角度一致,穿緊身及膝保護性強的黑色短褲的雙腳,正極具紀律性地重複幾乎毫無偏差的提腿動作。究竟一個人要付出幾多又失去了幾多才能擁有堅持這種專業跑姿去完成四十幾公里路的能力?再看看已經放棄的自己,難道這差別就是把他及于菲越拉越遠的東西嗎? 這不是勝負的問題,而是尊嚴的問題。他再一次提醒自己!其實他已經在不知不覺中又再一次無可救藥地愛上了于菲。深吸一口氣,力量又不知從什麼地方跟痛楚說:「我也睡醒了!」,於是忍住右腳的痛,一拐一跳的再次跑起來。身體已經不行了,只是意識叫自己重複跑步的動作。已經沒有可以流的眼淚,所以請堅強!他對自己說。
      離終點還有二公里,于菲大概也發現子予的不對勁,竟放棄追逐名次,突然跑回來捉住受傷的子予,氣來氣喘的問他:「你究竟要向我證明些什麼?」子予沒回答,甩開了于菲的手,忍住腳痛邁開大步繼續向前跑,人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如此粗暴對她。很多跑手從他們身邊經過,對於跑道上停步的人,有些人會喊加油,但大多數人都不會在意。于菲望着子予半拐半跑的背影,也作出了人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妥協說:「你是否想知道為什麼晚會後,我會決定跟Ken在一起?」子予立即停步回頭,看到一滴汗水緩緩流過于菲倔強的眼睛,中午的太陽正肆無忌憚地掛在她身後,光線穿透她的身體,彷彿陽光是來自她本身,子予突然閃過一刻念頭:于菲由始至終從未真正存在過。
      于菲緩緩開口,說話似有千斤重:「因為我不是叫過你保留一個我不認識的子予嗎?」子予的確記得于菲對他說過類似的話,但跟晚會有什麼關係,于菲沒有再往下解釋,竟突然露出明朗的笑容起步,跑過子予身邊時湊近他耳邊,像高中重遇那天接近接吻的距離說:「但現在我面前又出現了一個我不認識的子予了。」兩對眼互望了幾秒鐘,于菲帶着微笑往前發力跑。再一次,少女心事,大概永遠也猜不透。子予不明白這一切的意義,只知道如果羅盤的針在好與壞之間徘徊的話,現在好像往好的方向稍稍傾斜。
      勉強衝過終點,無論如何都算完成了,坐在地上讓身體倚靠在路壆,腦海一片空白,身體一半發熱一半發冷,首次發現饑餓感原來可以與嘔吐感並存。「哎呀!深藏不露的子予!」Ken在背後大力拍他,子予還以為Ken別有所指。看見Ken遞給自己的水與香蕉時才回過神來,會意他說的應該不是自己跟于菲而是跟跑步的事情。子予沒有回應,繼續呆坐地上,Ken也罕有地不說話,伸出手跟他擊掌後便坐在他旁邊,兩個大汗淋漓的「臭男人」,肩並肩坐在馬路邊上,好不浪漫!
      第二天三個人都發了高燒,各自告假在床上睡了一整天,Ken當然會問及子予跑步的事情,但子予卻直接對他說:「不太想談這個話題。」Ken亦識趣地回應一句:「哎呀!」再也不跟子予談跑步。這次馬拉松只是平淡生活裏的小小點綴,像節日放的煙花,大家嘩然一番後,絢爛又歸於平淡,一切又依循以前的規律如常地運作。子予已經不再打算參加比賽,但跑步彷彿變成他生活的一部份,依然在孤獨的時間與路線上不受控地跑步,並不打算要跟任何人結伴,尤其是于菲。他現在終於明白「保留一個別人不認識的自己。」究竟是什麼一回事。
      「無論是誰,到最後都是一個人走下去的」忘了那個作家如此講過。無論是子予,Ken或于菲,都有不得不跑的理由。每一個長跑手都在追求着一生都追求不到的什麼,同時也要擺脫一生都擺脫不了的什麼,所以他們一生都在跑。
      初夏,一年級的最後一課,講台上除了「神話與文學」的教授外,旁邊還坐着一個長頭髮短額頭,大耳朵細眼睛,闊上衣窄褲管,極不對稱的怪男人,不時瞇細眼睛審視在座每一位同學,有時滿意地笑笑,有時失望地搖搖頭。
      「神話與傳奇的分別在哪?神話在現代社會又有沒有具體意義?」教授暗示完考試題目後便將課堂餘下時間交給系會主席。胖胖的系會主席走到講台上宣佈下學年初,學生會會公開表演一個盛大的音樂劇,劇本已經確定,是由五個獨立的故事湊合而成,文學系將會負責戲中的一個故事大概二十分鐘的表演。現在時間交給導演,大家還正在猶豫該不該拍掌歡迎之間,那不對稱的怪男人已經俐落地走上前,聲線雖然沙啞但很響亮,說的是不標準的廣東話:「舞台上沒有不開的槍,我不喜歡說多餘的話,你!(他用力地指指坐在中後排剛從打瞌睡中稍稍醒來的于菲)就是女主角,你!(他再指着前排一位長頭髮還留了鬍子的邋遢男生)就是男主角!」
      眾人還未回個神,他又連消帶打的望着半夢半醒的于菲說:「娟!你替自己挑選一個男生當沈默寡言的舊情人角色,記住!這個舊情人依然暗戀你。」花了幾秒時間大家才猜到「娟」大概就是女主角的名字。于菲並未露出「我還未答應」的表情,像五年前中學班主任要她挑一個跟她佈置壁報的人時一樣,想也沒想,用姆指指向坐在後排的子予。當年沒有一個人感到驚訝,現在也是,因為所有人心目中,除了Ken,于菲最要好朋友就是子予,不察覺這點的,大概只有子予本身。
      不對稱的導演帶上眼鏡仔細地望望子予,慢慢露出了滿意的笑容,像挑奴隸的中世紀貴族一樣。子予下意識的想拒絕,開玩笑!音樂劇?不想如此暴露人前!但想到如果拒絕,大家一定會重提最令自己尷尬的舊事:聖誕晚會的「愛我別走」,然後起哄說這個人有經驗。而更重要的是如此一來,可能整個暑假也能夠跟于菲一起度過,於是便不作聲默認算了。
      「好!確定!其餘角色等候你們主席通知。」也沒說再見便匆匆走出講室。神話教授笑瞇瞇的補充說:「大家要努力為文學院爭光」。子予離開講室時才想到那個不對稱的導演在挑男女主角時,是沒有帶着眼鏡的。果然很不對稱,他想。
      第二天,為了應付期終考試,三個人一起在圖書館的自修室溫習,趁Ken去了洗手間,子予戰戰兢兢的問于菲為什麼要把他脫下水,于菲沒有望他半眼,繼續看着桌上書本淡然的說:「三個條件:沈默寡言、舊情人及依然暗戀。那一個不是你呀?」子予被人擊中了要害,不敢作半聲抗議。這轉捩點般的試探是一種宣戰,只要他不否應,這場戰爭便不戰而降了。沉默中的空氣帶着絲絲甜蜜,兩人繼續若無其事地看着書,子予突然聞到久違了的薰衣草香味,對!那是自己喜歡的于菲的獨有香味,子予不得不對自己坦承:自己還是很愛于菲!
      Ken回來坐在于菲身旁,于菲依偎在他肩膀,喝他剛喝過的礦泉水,還故意的邊喝邊望着子予。子予把一切看在眼底,竟產生了史無前例的妒嫉與恨意,他實在不明白為什麼于菲要如此這般三番四次的傷害自己,也許,于菲自己也不明白。
      初夏,城市熱得讓人發瘋,Ken暑假沒有回家繼續留在宿舍,而子予也沒有回去,除了因為媽媽陪爸爸出國深造,家裏沒有一個人外,更重要的當然是要留下繼續當Ken及于菲的電燈膽,雖然自覺也起不了太大作用,但起碼可以讓自己知道他們正發展到那一個地步。天真的子予!
      不對稱的導演原來是戲劇院的高級講師,聽說當了十多年的講師也升不了教授,「我是攪藝術的不是攪行政的!」子予可以想像這是他的口頭蟬。第一天排練,文學系一共十幾人在飯堂樓上的排練室對劇本進行圍讀,子予其實不需發言,因為他的舊情人角色沒有半句對白。舞台設計大約是這樣的:所有演員由始至終都站在舞台上,只是一人拿一把大雨傘把自己擋着,到自己出場的時候便放下雨傘出來說對白,而一位主修音樂,指法與唱功都比子予高明十倍的聯校歌唱比賽亞軍就坐在高台,在適當時候唱歌增加舞台效果。而劇本基本是很爛的愛情故事,子予只是負責在一開始邊聽著歌聲邊在舞台的一角「扮演」情深地看着娟,到歌聲完結,娟便會走過去說一句類似「為什麼找到我又不見我?」的爛對白,然後他便退場,到其他角色出場。
      對於這樣的安排,子予沒有好抱怨的,反而落得輕鬆,倒是有幾個疑問不敢提出:第一是歌舞劇不是由演員載歌載舞的嗎?為什麼找人唱歌伴奏了事?第二是導演不是說過舞台上沒有不開的槍嗎?那為什麼劇本沒有下雨卻要打傘?最後是女主角為什麼要叫「娟」?
      導演整天的罵個不停,就只是一直對兩個人沒有抱怨:一個是負責自彈自唱的歌唱比賽亞軍,劇本基本上沒有規定「亞軍」唱什麼歌,他也隨心所欲,興之所致,愛唱什麼便唱什麼,每一次排練都有不同的歌伴奏,有時唱優客李林,有時唱Beatles,有時過分得忘記歌詞卻勉強把餘下的用「啦」及「woo」唱完,引得所有人都笑出眼淚來。當副導演忍不住向他反應意見時,他卻掃一掃吉他,唱:「現實就是這樣吧!夢也許不再有,若你知道便已足夠。woowoo」。演員們漸漸也只好默默承受盡量不受他影響。另一個就是負責「站在背後情深地望著女主角」的子予,子予認為是由於他的角色無關重要而且沒有對白,但在演出當晚他才知道一切都是不對稱導演的精心策劃。
      演出當晚,所有演員在後台更衣化好妝後,都依次拿着雨傘準備進入前台,導演在此時把子予拉往一旁問用國語(不對稱導演只有在緊張和罵人的時候才講母語)對他說:「范子予,還有幾分鐘就正式演出,但老實說,你的表演完全不合格!」子予完全不在乎導演的批評,始終自己是被硬扯進這件事來,所以從未用心。但卻感到奇怪,為何導演要到這個緊要關頭才告訴他?導演好像聽得見他心聲似的說:「你的角色雖然沒有對白,卻要配合歌聲用眼神演幾分鐘的戲,光靠幻想是很困難的。 我當天在講室中看到你常有意無意中看着于菲的背影,從眼中的慾望與失望,已猜到你們大概有一段過去,所以我覺得你應該可以應付自如,但從這一個多月的排練中觀察,我發覺你太壓抑了!大概在排練室中,你怕被人察覺,所以收歛了本來的眼神。不過等會兒是真正的表演,沒有人會在乎你真與假,只在乎你有沒有投入,所以不用再顧慮什麼,在台上盡情釋放自己,想一想從前的故事,想一想不能改變的過去,想一想現在還隱隱作痛的傷口,當「娟」問你為何不肯見她時,試著自己在心裏說一個答案,然後用眼神表達出來。」子予很佩服導演的觀察力,但老實說,他只聽得懂話裏一半的意思,不是子予的國語差勁,而是什麼「眼中的慾望與失望」什麼「用眼神表達答案」,光聽見就想發笑。
      在一陣掌聲中,所有演員都在台上站好位置等待聚光燈亮起,子予心裏沒有緊張,因為他並不打算按照導演的吩咐去勉強觸碰自己的傷口。
聚光燈亮起,所有演員都屏息靜氣等待「亞軍」的歌,跟排練一樣,在場沒有一個人知道他將要唱什麼歌。吉他聲響起,子予想不到竟然是「愛我別走」,指法比子予高明得多,唱第一句的時候已經很接近原唱的聲線與意境:
「我到了這個時候還是一樣
夜裡的寂寞容易叫人悲傷
我不敢想的太多 因為我一個人。」
      于菲站在前台背着子予,他對于菲的背影最為熟識,因為于菲經常把他拋下一個人走在前面。短短的幾分鐘,熟悉而悅耳的歌聲已經無意中把子予帶回從前,往事不受控制在腦海重播,小學畢業禮那無故咬他一口的于菲,轉校第一天告訴他學校有八層的于菲、面對表白轉身遠跑的于菲、初次約會穿了一條紅色牛仔褲的于菲、無人碼頭送給他憂鬱長吻的于菲、無故消失又任性重現的于菲……再次,越想,越傷心,最傷心的是面對眼前這個已經愛上別人的于菲……
      「為什麼?為什麼用了那麼多時間,費了那麼多勁你才找得到我,到了最後卻又不肯見我?」于菲轉個身來望着子予說第一句對白。依照劇本,子予這個時候應該「望著娟滿是埋怨的雙眼,然後是壓倒性的沉默,像海底的古生物般沈穩的沈默,地球彷彿以二人為軸心在轉動。然後向後退,下台,換男主角出場。」此時歌聲停止,男主角已經放下雨傘準備踏出,聚光燈亦緩緩從子予身上離開。
      「因為當我找到你,我才發現,我還恨你。」子予依足導演吩咐,「試著自己在心裏說一個答案」,但想不到會在台上情不自禁衝口而出,可能是長期練習跑步讓他無意中充滿了以往缺乏的勇氣,使他直接把感受說出口;也可能是舞台的力量:大部人以為舞台是說假話,帶面具的地方,事實恰恰相反。導演,工作人員及台上所有人都傻了眼,話劇跟人生一樣,沒有出錯與重來的餘地。看着不應該說話的子予又不敢出聲制止,只好保持冷靜觀察事態發展。男主角呆了幾秒才懂得重新舉起雨傘隱藏自己。聚光燈慌忙回到子予身上。
      更令所有人,包括正不知如何是好的子予想不到的是,于菲竟不慌不忙的輕易對上了嘴:「你為什麼要恨我?」子予沒預料她會如此反問,竟輪到他搭不上話。「亞軍」這時適當地彈唱「一開始就沒退路」的一段:
「一開始就沒退路 怎麼有出口 
   如果不能說後悔 還能說什麼……」
      為子予爭取了一分鐘的時間。豁出去了!既然事已至此,倒不如把自己在現實中蔽了很久的話趁機說出來,說不定可以改寫自己人生的爛劇本,於是下定決心將錯就錯,大膽問于菲:「既然你在乎,為什麼幾年前你要突然離開?」      「嗚……」台下一陣騷動,為舞台上的角色吶喊。
      「我離開是因為我有我要追求的東西。而那絕不是愛情。」
      「無論那是什麼,我想作為男朋友,至少「當時的男朋友」的我,都應該有知道的權利!」
      「但我沒有告訴你的義務,就算有,現在時限已過。」于菲坐在舞台的椅子上。
      「好!我不再追問你消失的理由。我只想知道,既然都消失了,為什麼又要在我將要忘掉你的時候,再次在我的生活中出現?」現在台上台下已經沒有人在意最初的劇本與對白,因為這一刻,舞台是屬於子予跟于菲的。
      「難道你已經忘記小學我對你說過的話嗎?你是我的!你的東西我來分配,但你要記住,你不可以喜‧歡‧我!」
      「駱于菲你太自私了!你總是要世界圍着你轉,但從不考慮別人感受。」他不自覺唸出于菲的名字,導演在後台用力拍拍自己額頭,想把自己拍暈,然後直接送進醫院算了。
      「自私有什麼問題?人如果沒有一定程度的自私,到最後是很難一個人走下去的!」于菲很難得說出自己的心底話。
      「所以如果有必要,你可放棄一切,獨個兒一邊好好保護自己,一邊毫無抱怨地活下去。」子予說。自小認識于菲,第一次感到自己接近她的想法,因為也許他不知道自己其實都是這種人。唯一不同的是他絕對捨不得放棄于菲。
      「接近標準答案!所以我一早警告過你不可以喜歡我,是你不聽。」
      「好!既然如此,我自己離開,我會想辦法離開有你的圈子,試着把你真正忘掉,請你也放過我,不要再在我差點忘掉你的時候出現!」子予放棄了,正打算轉身下台結束這場鬧劇。當他轉身之際,于菲竟從後擁抱着他。「亞軍」趁此大好機會唱起優客李林的「認錯」:
「I don't believe it 是我放棄了你 
只為了一個沒有理由的決定
以為這次我可以 承受你離我而去 
不必讓你傷心卻刺痛自己」
      子予趁歌聲完結,轉身望着于菲,于菲沒有看他,難得媔婰地垂下頭。「你這是什麼意思?既然對我還有感覺,為何又要跟他在一起?你究竟搞清楚自己想法沒有?」子予握緊于菲的手說。
      「我非常清楚自己的想法:要一生一世跟自己喜歡的人一起是一件痛苦的事情,所以越渴望就越不可以擁有。這想法我由始至終從未變過。」于菲突然醒來似的甩開子予的手說。
      「對不起!我絕不認同!既然喜歡一個人,不是應該想盡辦法一起,然後照顧對方一生一世嗎?」
      「一生一世?我無法想像十幾年後我們晚上卿卿我我,但早上卻為供車供樓,子女教育等問題吵吵鬧鬧。多沒意思!」
      「我覺得你想太多了!將來的事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們現在的感覺才是最重要!」
      「這就是我跟你的分別。事情不會因為你不去想就不會發生。所以我才說,有些事你永遠不會明白。」于菲又回復往昔的冷淡,子予也放棄了,黯然離開舞台正式結束這場鬧劇。「亞軍」唱起張震嶽的
「怎麼辦」:
「你是我唯一的美夢啊 也是我唯一的煩惱啊 怎麼辦
每當滿天繁星的夜空 心中總有一點點虛空 怎麼辦
妳總是匆匆的走過 妳總是不會作停留
而我在等待妳的一個答案」
      其他演員把餘下的戲勉強演下去,由於講述的都是女主角之後的故事,劇本居然出奇地吻合,不覺太多突兀之處。事後導演唯有解釋說一切都是他為了增加戲劇效果而刻意安排,於是在旁人眼中,整件事情唯一出錯的地方只是子予唸錯女主角的名字。箇中秘密,只有子予,于菲和導演知道,也許「亞軍」也知道。
      人生總有不得不幹點什麼的時候。子予似乎越來越明白這個道理。
      在舞台上他們經歷了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爭吵或「討論」,自此于菲跟子予之間的空氣好像有點改變,兩個人有機會相處時故意不傾談,特別Ken在場時,二人更加的沉默。有時候子予會在別人不察覺的情況下肆無忌憚的看着于菲,已經不是「偷望」而是尋求回應的眼神,當于菲回望子予時,他也不再逃避,兩人如此來來回回對望不知多少遍。關於二人的流言蜚語漸漸從文學院內傳開,竟連他們以前的情侶關係也被揭破,大概「猜破」比較貼切吧!
       事隔幾個月,終於在一個微涼的週末,Ken左手拿着伏特加,右手翻着從子予書架拿下的「潮騷」,簡潔地對在彈着「You've Got To Hide Your Love」的子予說:「人是自由的,我跟你永遠是好朋友。」沒有經過試探,討論及爭辯,直接跳到結論。「你其中一本書有句話:人與人的感情,無論親密或衝突,都只是力與力的不協調產生的對抗作用。我太不懂思考這種事,像不同的肌肉應付不同的運動一樣。」說罷,他指指自己的手臂上漲鼓鼓的二頭肌繼續說:「哎呀!我沒有思考愛情的肌肉。」子予完全不記得看過這樣模稜兩可的句子,更聯想不到這句話對他們的關係有何解釋作用。他想說肌肉不是用來思考的,但想想還是罷了。他們都是不擅於處理人際關係的人,所以可以友誼永固。
      原來那齣鬧劇落幕後,于菲幾乎只有在子予同行時才會跟Ken見面,二人還是否情侶,Ken已不太肯定。最初他以為子予是第三者而憤怒,但當他知道也許自己才是第三者的時候,只有無奈地接受現狀。三個人仍然是最要好的朋友,但在他們之間已經有某種動力開始推動氛圍的改變與重組。如是者三個人一邊維持着這種不明不白的曖昧關係,一邊各自在只屬於自己的軌道上獨立運行。 Ken以為于菲想回到子予身邊,子予以為于菲離不開Ken,至於于菲心裏想什麼?天知道!
      Ken及于菲都以不錯的成績完成二年級的馬拉松賽。子予依舊常常在避開眾人耳目的路線上跑,但已經不打算參加任何形式的比賽。已沒有向任何人證明什麼的必要,該做或不該做的都做了,現在只能像等待春天的土撥鼠一樣,默默地等待派成績單的日子來臨。由於經常在披星戴月的長街上跑,所以隨身MD總是重複播着同一首歌,就是Beyond 的「午夜迷牆」,然後是「誰伴我闖蕩」。
每一個長跑手都在追求着一生都追求不到的什麼,同時也要擺脫一生都擺脫不了的什麼,所以他們一生都在跑。
      二年級的暑假,人生的最後一個暑假。Ken剪光了頭髮,于菲卻把頭髮留長,子予的爸爸一個人到了維也納流浪,媽媽回到上海定居跟自己的家人一起生活。
      一個炎熱的下午,連蟬都懶得叫,靜靜地伏在樹上,背上貼着「不淮打擾」。三人跟幾個沒有暑宿的同學在子予房間看剛推出的「蘇州河」影碟。看完後, 大家都被戲的氣氛影響沈默好幾分鐘,于菲突然走到子予旁邊,眾目睽睽下挽住他的手臂學着美美的對白,用標準的普通話說:「如果有一天我走了,你會像馬達那樣找我嗎?」子予立即回答:「會」「會一直找嗎?」「會」「會一直找到死嗎?」「會」「你撒謊!」眾人都看傻了眼,Ken更甚。
       三年級的馬拉松賽,Ken最後一年以學生身份參賽並跑得全場第三名,三個人於是快快樂樂地到海邊宿營去,深夜,Ken睡得像小孩一樣甜,子予在藍色的月光下吻了于菲。然後一起亨着草蜢的「歲月燃燒」。二人的吻只是環境與氣氛的偶然性碰撞下的偶然一致性行為,並不代表什麼。
      然而子予和于菲的真正復合卻要再等幾個月。也許不該說「復合」,因為他們由始至終從未正式分開。
      期終考試完結,意味着大學生活的正式結束。三人約好一起到台灣旅行,子予跟于菲在出境大堂等了兩小時都不見Ken蹤影。終於于菲的手提電話收到他的訊息: 「突然好想去泰國,不去台灣了。」她把這訊息給子予看,子予皺着眉頭說:「怎麼辦?要跟他聯繫嗎?」于菲不作聲,靜靜的看着子予,問「范子予,你究竟是笨還是壞啊?」子予不明所以,摸摸頭跟她對望了大概一分鐘。「走吧!我們兩個去。」于菲拖着子予的手進入禁區,似乎意味着正式讓他進入自己內心的禁區。
      在禁區的另一角,Ken正等待往泰國的飛機,十點半的飛機場,一個人聽着「飛機場的十點半」:「一點半的我在回家路上 旅客名單沒你的名字
我想你已經做了最後決定 哦 我已失去你……」
      捷運車廂內,于菲像中學時代的巴士上層,握着子予的手,食指動一下佯裝敬禮的人。說「跳舞吧!」然後哼着「I was dancing with my darling to the Tennessee Waltz……」
      夜晚的西門町街頭,子予緊隨着蹦蹦跳跳的于菲,看着她既熟悉又陌生的背影,白色薄恤衫透現纖瘦的腰,短褲下的長腿沒有因為長期練習跑步而變粗。想不到,經過幾年的錯摸,居然又跟于菲從新開始,這次絕對不讓她輕易的離開自己。
      九份的一家露天咖啡店,二人坐在有太陽雨傘的椅子上,看着即將下雨的灰濛濛天空,他們又談起了很多往事,但對於消失的兩年,于菲始終只肯隱晦的說:「那兩年,我繞着一個島跑了不知多少個圈。」子予放棄追問,隨便轉了話題,看着「戀戀風塵」海報中的阿遠及阿雲,問于菲:「如果上天給你一個機會重新來過,你會選擇過去人生的那一個階段?」
      于菲想也沒想,眼神堅定地望着雲層低垂的天空,煞有介事的說:「過去了的痛不想重覆;逝去了的快樂,再嘗,也沒什麼意義。人生這回事,只要還有感情,無論重覆多少次都會留低遺憾與後悔。這是人生的本質,就算是上天都不能改變。」一口氣說完才察覺到子予沒勁的眼神,於是用力摟住他的手臂,依偎在他肩膀說:「不過如果硬要我選擇一個時段重來的話,不用說,就是現在。」說罷便輕輕的咬一下自己微微翹起的上唇,子予會意,但又不敢吻下去,只把臉龐貼在于菲的頭頂,一邊聞著她那薰衣草的髮香,子予在那一刻是多麼的想問她這些年來為何要這樣對他,但話到口邊卻止住了。咖啡店的古典留聲機正流轉着黑膠唱片,是優客李林版本的All Out of Love:
「I am lying alone with my head on the phone
Thinking of you till it hurt
I know you hurt too but what else can we do
Tormented and torn apart
I wish I could carry your smile in my heart
The time when my life seems so low」
      九份夕陽,八里濃霧,七桌六椅,五時四刻,三塊玉桂,兩杯咖啡,一對戀人,半醉。可惜未來,盡鎖在重重霧中。
      直到大學畢業一年後,子予向于菲求婚的那個晚上爲止,他們度過了自相識以來最快樂的時光,如果不是子予沒有汲取以往的教訓,失而復得的喜悅讓他不智地認為這次自己真的可以擁有于菲,也許他們的快樂可以長久一點。
      畢業一年後,子予在一個下雨的晚上在法國餐廳內向于菲求婚,于菲冷靜地從他手上接過戒指,站起身,走到子予身邊緩緩把戒指放回他左邊西裝口袋,淡淡的看着他的雙眼說:「所以說,子予,你什麼都不懂。」然後拿起手袋轉身衝出餐廳。跟十年前子予第一次向于菲表白的情景一樣,他只能呆呆地望著于菲遠去的背影,什麼也做不了,因為他知道自己做什麼都沒有用。這時候他才想起一年級暑假在舞台上于菲的話:「要一生一世跟自己喜歡的人一起是件痛苦的事情,所以越渴望就越不可以擁有。這想法我由始至終從未變過。」
再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于菲在子予面前消失。
      之後子予聽到很多有關于菲的傳聞:有人說她到了外國當職業運動員;有人說她就住在子予附近;有人說她結了婚生了一對龍鳳胎;有人說她不停的找子予,只是子予避開她。撒謊!沒有一個是真的!
沒有于菲的子予終於明白,原來寂寞到了盡頭,不是冰天雪地,而是猛火
般灼熱。
      此後子予更加熱愛長跑,因為只有在跑道上,才可以清晰地憶起于菲汗流浹
背的影子。
      那是社會最消沈與無奈的年代,人們一廂情願地以為改變會帶來發展與進步;
      那是「後四大天王」的年代,神話與經典不再;
      那是個神話破滅的年代,一切推倒又重新開始。
      六年後,子予收到一封遠方的信,信內只有一份布拉格馬拉松的報名表,沒有下款,但子予肯定是于菲寄給他的,因為信封有淡淡的薰衣草香氣。他竟忘了八年前對她的承諾:「如果我走了,你會來找我嗎?」「會。」「會一直找到死嗎?」「會。」
      關於布拉格,子予只知道「布拉格之戀」跟米蘭昆德拉。
      只能發生一次的事情,最好就不要讓它發生。是米蘭昆德拉說的。
      一個充滿對立,抗爭,憤怒與溫柔已死的年代,子予只在乎愛情。他放下一切,只帶了一部隨身MD機便獨自踏上追尋于菲的路。毫不猶豫地,義無反顧地,再一次,縱身跳進連綿不斷的重重霧中。
      牢牢地握着不知是否真正需要的東西苟且地活着,與不顧一切盲目地追趕自己所喜歡的;究竟那一個比較快樂?又是一個永遠弄不清的問題。
      能把愛情處理得一塌胡塗的,世間只有兩種人:笨蛋和壞蛋。
      沒有不受傷的愛情,像沒有不受傷的戰爭一樣。如果受不起傷,最好不要追求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