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件影響我很深，關於愛的故事。這個在我心中深埋多年的過往，可能是影響我這輩子最重要的事情吧！我知道每個人背後都有不同的故事，有些不能說，有些則是被忘記，我很想忘記它可是我辦不到。也或許，每個人多多少少會有類似的經驗，但是對每個人來說，重要度並不相同。

如果以心理學的角度，我會稱它為創傷經驗，即使提一次就會心痛一次，提一次就低潮一次。這件事情我沒有對別人說過，沒有任何人聽到過，因為這是我心中的深闇，是既痛苦又黑暗的那面。因為我天生就怕影響到別人情緒，不希望別人情緒不好，所以我不會說。

這個事件，影響了我對愛人的態度。

這件事發生在我五、六歲左右，其實正確的時間我也記不清楚，但確定是在年紀很小的時候。因為年紀那麼小，我有時候會懷疑這樣的記憶，但現在回想起來，卻又會因為心中的痛苦被喚醒而證明。

這件事，發生在我跟我阿嬤身上。我家是講台語的，所以我都叫他阿嬤，那時候，阿嬤是我生命中的全部。

小時候，我爸媽都在外面工作，沒有時間顧家裡的小孩，家裡的事情，就由阿嬤一手包辦。我還可以記得我一天的作息，每天早上六點左右，阿嬤會起床澆花，熬稀飯、炒青菜跟準備肉鬆，給全家當早餐。等到大人都出門，爸媽叔叔姑姑都出去之後，家裡就剩下我跟阿嬤，還有弟弟。

阿嬤會帶我們去菜市場買菜，跟左鄰右舍聊聊八卦，回家以後，邊看電視邊準備午餐，把我們餵飽以後，再哄我們睡午覺。

那時候，小鬼頭有用不完的精力，怎麼可能會想睡午覺呢？所以阿嬤會跟我們不停纏鬥，好言相勸，或是威脅利誘，最常用的方式是：｢醒來就幫你買一包乖乖。｣我貪吃的弟弟很快就屈服了，真的乖乖躺在床上閉眼睛。我可沒那麼容易就妥協。

這時候，我阿嬤會無奈的笑笑，然後關上燈，用緩慢的聲音跟我聊天。真的是聊天喔！不是說故事，也不是唱搖籃曲，阿嬤會跟我說他今天遇到甚麼人，然後花開了幾盆，天氣怎麼樣，說以要帶我出去哪邊玩。

因為這些話題實在太無聊了，尤其是對一個小孩子來說，不是卡通也不是關心的好玩的遊戲。所以過不久我就會感到一陣睏意，這時候阿嬤就會趁勝追擊，用手輕輕的在我身上拍著，規律且帶有不變的節奏，在我身上慢慢拍，這樣我就會沉沉的睡去。

到了下午，阿嬤會待在家裡陪我們看卡通，她這時候會拿出一些家庭代工，邊做手工娃娃來貼補家用。我們家很窮，家中人口又多，所以阿嬤常常會煩惱沒有錢。都是這樣的，到了月中沒有錢，只好跟鄰居朋友借錢，等月初爸媽領薪水還錢之後，錢又所剩無幾。叔叔姑姑還小，爺爺不管事，所以她只好想辦法到處借錢。

我現在想想，阿嬤其實是很委屈的，可是為了家人，她並沒有任何怨言。我跟著阿嬤一整天，所以我知道她很煩惱，她雖然很煩惱錢的事情，可是她不會讓家人知道，因為她不想讓別人擔心。雖然鄰居朋友可能會給臉色看，可能會推拖說日子也很難過，可是她還是會千拜託萬拜託，低下頭來求人。這時候，我就會覺得想哭，因為我知道阿嬤即使心底難受，還是得這麼做。

阿嬤是一個很認命的女人，她曾經當過童養媳，後來那家的孩子生病死掉。阿嬤被帶回家裡之後，又被賣去沖喜，可是那種無稽的民間習俗並沒有辦法救活她的老公，後來也走了。從此以後阿嬤就被人罵掃把星，被人家指指點點的活著，她從來沒想過自己還有機會有第三個男人，也就是我阿公。

我阿公娶她原因是不用花任何一毛錢，因為這個原因，他們結婚。

阿嬤很認命，覺得自己可以這樣，有個家，有小孩，有孫子，覺得已經是萬世修得的福氣。所以她拼死也要維持這樣的幸福，對阿嬤來說，家人就是她的幸福，是她的希望。

我陪在阿嬤身邊一整天，下午四點左右，她會開始張羅晚餐，到了晚上大家回來吃飯。我跟弟弟都是我阿嬤負責在餵的，她會一口一口的幫我們餵，然後邊細心的幫我們挑骨挑刺，怕我們噎到。

到了晚上，大人們開始看電視，聊天，我們就縮在角落裡，把主要的空間讓給大人。因為他們工作一整天很辛苦，所以要讓他們休息，阿嬤會這樣說。然後偎著我跟弟弟，把我們攬在旁邊，邊做自己的手工娃娃。偶爾，我爸太累心情不好，聽我們小孩吵鬧得煩又講不聽，就會拿棍子做勢揍我們，這時候我們就會哇哇叫的躲在阿嬤身後。

爸爸會很無奈的跟阿嬤說：｢你這樣會寵壞他們。｣

阿嬤不會多講甚麼，總是安慰我們說：｢好啦好啦，沒事情啦！就小孩子嘛。｣我們知道阿嬤是站在我們這一邊的，就會有恃無恐的繼續吵鬧，這樣的場景一天要上演個幾遍。

到了要睡覺，我跟阿嬤同一房間，我們會一起躺在床上，等阿嬤關上燈，她會輕輕的叫我幾聲的名字，讓我不要怕黑，抱著我，然後一起入睡。等到第二天早晨，再一起起床過新的一天。

還記得有好幾次，我坐在桌上，擺著小腳，心裡想：｢我一定要快快長大。｣因為只要變成大人就可以賺錢，有時候，我會吵著要買什麼玩具，也會吵著想出去玩，阿嬤即使安撫我也沒用。

｢阿嬤每次都騙人！說要買給我都沒有。｣不懂事的我，從來沒想過阿嬤的苦，家裡的經濟狀況，只會無理的胡鬧。這時候，阿嬤就會默默的被我罵，我現在知道那是因為她很愛我。我現在懂事了，我知道，我那時候這樣罵阿嬤她一定很傷心。因為她是不得已的，如果有錢，誰不會買玩具讓自己的孫子開心？我這樣不懂事罵她，她心中可能會很難過，可能會覺得自己很無能。我很後悔，因為我只是個小孩，不貼心的孫子，還沒有學會：｢阿嬤才是世界上最重要的東西。｣這件事。

後來家裡發生了一些事情，簡單來說就是，叔叔覺得阿嬤被我爸媽當成廉價勞工，所以要帶阿嬤搬出去住。這件事，就發生在阿嬤要搬出去的那一天，那時候，阿嬤跟我說要搬出去，不會再回來了。

｢阿嬤！不要走！｣那一天我驚恐的大叫，邊拉住阿嬤，我那時還沒有學到大人世界的許多東西，我還沒有學會分離。

｢阿嬤妳是不是不要我了，阿嬤，我以後會乖會聽話，你不要走好不好！｣我語無倫次拼命的說服阿嬤，我不可以沒有她，我不可以沒有她活著！沒有她一定會死，不，一定會比死更痛苦。

｢阿嬤，你不要走，你帶我走好不好，我不要跟爸爸媽媽住了，我要跟你出去，阿嬤，拜託你帶我走好不好，求求你，求求你帶我走……。｣我哭到極點，嘴巴像布袋一樣的開著，眼淚流著不停。

以前，只要我一哭，阿嬤就會讓我，答應我所有要求。但是阿嬤也會笑我，說我哭很醜，嘴巴像布袋一樣大，然後會說，醜死了醜死了你還哭。

可是阿嬤這次甚麼都沒有講，只是安靜的抱著我哭，我知道這次不一樣了，這次阿嬤不會留下來，會走掉，會離開我拋棄我不理我，以後也看不到阿嬤。我趕快叫弟弟一起求阿嬤留下來，我跟弟弟就一起哭還跪下來，尖叫耍賴，用盡一切的手段要她留下來。

可是阿嬤只是跟著我們一起哭，抱著我們一起哭。我知道什麼都改變不了，結果我就跑到房間裡面，把自己鎖起來。

以前，我叔叔很討厭我們，可能是因為我們很吵吧，這時候他就會拿我出氣，把我關在廁所裡面，說：｢鬼要來了喔。｣然後把燈關掉後跑掉。這種酷刑我不知道發生幾次，每次我都好怕好怕，然後哭著大叫說我錯了，不要把我關起來，放我出來好不好。

這時候阿嬤就會來開門，邊用衛生紙擦乾我眼淚，邊安慰我。我覺得這是阿嬤愛我的證明，她如果愛我就不會離開我，就會來幫我開門。

｢阿嬤，我不理你了。你如果不來開門，我這輩子就都不理你了。｣我大叫，生氣的說。

｢阿嬤要走了，你不開門嗎？｣家裡的大人在外面叫我，我鎖著門，躲在裡面哭得很慘。

我聽見外面有敲門的聲音，是阿嬤。

｢你要乖乖的喔。｣阿嬤說，聲音哽咽。

｢我不要乖，你走了我不要乖。｣我說。

｢以後沒照顧你，你要聽爸媽的話，知不知道。｣阿嬤說。

｢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我任性的罵著。

｢要不要跟阿嬤說再見。｣阿嬤敲敲門。

｢我不要跟阿嬤再見，阿嬤你留下來好不好。｣我哭著說。

外面是很長很長的沉默，然後是一句撕裂我心中的話。

｢再見。｣阿嬤丟下這句話，走了

我靠著門跌坐在地上，用力不要讓自己哭出聲音，我知道阿嬤走了；怎麼樣都沒有用，她走了，不理我了，要拋棄我了，不會再回來了。阿嬤不愛我了，可能是我不乖還是怎樣，不管我做怎樣她都不會留下來，總之她不要我了。

我的世界毀了，以後我只剩下一個人了。以後跌倒，阿嬤不會說：｢惜惜。｣然後把我抱到懷裡，幫我揉撞到的地方。

什麼都沒了，我這麼需要阿嬤，我這麼愛她，她還是走了，不要我了。我好恨，我恨自己無能，沒辦法讓阿嬤留下來。我恨阿嬤，阿嬤說甚麼都不肯留下來，難道她就不能為了我留下來。

我把頭埋在膝蓋裡面，就這樣，哭了一整天。在阿嬤搬出去那一天，我鎖在房間裡，沒有跟阿嬤說再見，坐在地上，就這樣抱著膝蓋哭了一整天。

後來，我也忘記怎麼過活，都是聽爸媽講的。

我爸媽說，我弟哭得很慘，然後第二天，不吃飯。阿嬤不在了，我媽只好把公司工作辭掉照顧我們。因為平常我們都是阿嬤在餵的，所以我們連湯匙都不會用。我跟弟弟就坐在餐桌前跟我媽在那邊大眼瞪小眼。

｢阿嬤不會回來了，看你們吃不吃。｣我媽的做法是：小孩子餓了就會吃。

我弟一聽到馬上哭了出來，喊著要阿嬤來餵，鬧著不吃飯，我弟直到兩個禮拜以後才肯自己吃飯。可是我媽說，她現在都還印象深刻，我馬上拿起湯匙吃了起來。

就像什麼都沒發生似的，我沒有哭也沒有鬧，很安靜的拿湯匙吃飯。

更確切的說，從阿嬤離開的那天開始，我就再也沒有提到阿嬤，就像我根本沒被她帶過一樣。

不是因為我聽話，不是因為我認命，單純只是為了復仇。

｢既然阿嬤不要我了，我也不要阿嬤。｣雖然那時候可能沒辦法這麼確切的形容，但我知道我就是這樣想的。小小心靈單純的這樣子想，絕對沒錯。

｢我那麼愛阿嬤，可是她不要我了。｣我沒辦法這樣想，這樣想實在太痛苦了，痛苦到那時候的我，實在無法承受，所以我只好這樣想。

｢我不要阿嬤，沒有阿嬤我一樣可以活下去。｣這就是我當時的想法，也就變成了現在的我。

我很怕主動的去愛人，很怕被拋棄，很怕依賴對方太多，所以我儘量的獨立。這一切的努力都是為了怕同樣的事情再發生一次。

所以當日後，我遇到有人嫌我煩，或是覺得我多餘，我就會很刺痛，也會覺得很難受。我會忍不住鑽牛角尖這樣想：｢我是不是對方的累贅？｣心中痛得不得了。

｢你不要我，我也不會要你。｣這成了我的行事準則。即使會很寂寞，即使……會更孤獨，但也比面對分離要來得好。任性的我，在這一方面，實在沒有辦法改進。

你知道嗎？這種事情，習慣之後，就不會有感覺了。

而我也不知道，如何才能改變這樣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