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2-24 09:56:56小二

你是我身體裏最溫暖的光

  一、
  
  天微亮,她便穿著那條早已過氣的棉布裙子,迅速地出了門。
  
  等待加城最早的17路公交車。坐在最後一排靠窗的位置,低著頭,輕輕地撫摸著左手掌心的紋路。那顆暗藍色的痣,已經橫亙在那一片斑駁交錯的掌紋中間,十年之久。
  
  黯然喟歎,原來已愛了他,十年之久。
  
  她的思緒在麻木地行進,她的眼透過沾滿露水的玻璃窗,看著街道旁開張的門面,越來越多的人影。都如雲煙般,只在眼前掠過。片刻就無蹤可尋。內心壓抑著無形的孤獨。令人感到窒息感。即使是眼前再繁華喧鬧的場景,她依然將此類劃歸爲不可入侵的奢華。讓疼痛在無邊的寂寞裏蔓延,像困獸般毫無喘息的機會。任由情感和理智在邊緣遊走輪轉。連掙紮,都顯得十分無力。
  
  她常常會想,自己這般活著,到底是爲了何種目的。她甚至再不願爲他哭了,沒有眼淚地,無聲地哭泣。
  
  已經不能確信,胸內腔跳動著的,是時常難以安撫的鈍痛。還是鮮活如昨的哀傷。
  
  大部分的時間,公交車上只有她和司機。到達終點站的時候,她的手心已被揉捏出一片殷紅。試圖將存在于手心的那顆痣從掌心消去。
  
  以往到現在,所憎惡時光的,便是它在她身上留下諸多疼痛卻不可磨滅的印記。總是在不經意間提醒她,不要忘記過去。
  
  二、
  
  風輕輕地吹來,掀起她的裙子,有些泛黃的裙角在風中肆意搖擺,她的局促不安一覽無遺,仿佛被捆縛著的靈魂,在漸漸蘇醒。她輕輕地按住裙角。
  
  是他送給她的第一份禮物。她穿著它,跟在他的身後,沿著鐵軌小心翼翼的走著,像做一場時隔已久的告別,又恍若是爲了完成年少時候的一個夙願。彼此仍在默默無言地互相牽扯。到達那棵古老的黃角樹下的時候,她的淚,終于在長久地沈默中噴薄而出。
  
  她懷念那一間簡陋的租房裏,飄出芬芳四溢的人間煙火。那扇因油煙浸潤過久,而凝結了許多難以去除的稠垢的舊玻璃窗。稱不上色香味俱全的飯菜。木質小圓桌,陳舊得吱呀響動的老木椅。院內粗大挺拔的黃角樹。
  
  最懷念的,是那個說要與她共握蒼老的少年。站在她永不熄滅的記憶中的少年,徐辰。
  
  他就在眼前,在不到一米遠的地方,卻讓她有種咫尺天涯的錯覺,他挺著背自顧自地走著,不曾回頭。
  
  亦如當年,她跟著他身後,不知所措,卻不曾後悔般。固執。決然。
  
  她擡頭,小心翼翼地看著徐辰的背影,他不再像從前那樣瘦弱。他已經不再是不懂世故,不諳人情冷暖的少年。
  
  葉傾禾恍惚之間覺得,時光在陌生的軌迹上重疊,讓記憶變得真實又混亂。仿若多年前,早已做過此般假設,卻在腦海中找不到一絲痕迹。
  
  他們穿過人煙稀少的郊外,生機濃郁的青草地,或深或淺的小溝壑。走過橫跨高速的石板橋。他們徒步而行。彼此沒有語言。
  
  他送她到樓下,她的淚滴落在他溫熱的胸膛,這樣濃烈決絕的感情,終于有了歸屬。她哭得很用力,全身止不住顫抖,眸子裏印滿了絕望與孤獨,他轉身,張了張口,終于說出,“請你,不要再愛我了。請你,不要讓自己再活在這樣的悲痛裏。”
  
  她一言不發,看著他漸漸消失在視野,仍茫然無措地站在原地,用盡全身的力氣,試圖抵抗他離去的悲痛。
  
  蝕心的疼在身體的每一處肌膚蔓延。終于,她漸漸失去力氣。跌坐在鋪撒著些許竹葉的地面。任由回憶翻天覆地地襲來,在湮滅的時光中穿梭。
  
  她緩慢地閉上眼,依靠在身後的青竹上。原來,尖銳的記憶只會讓人深感無能爲力。
  
  她用手緊緊地捂住胸口,輕輕的說,辰,哪怕上蒼永不開釋你予我最獨一的那一段時光,也足以令我相信,所謂生命,不過是一場罪孽深重卻仍義無反顧的救贖。
  
  三、
  
  2000年的冬天,他們用辛苦賺來的錢,租了一間簡陋的房子,小小的空間裏,偶爾會從漏風的窗戶吹進一陣凜冽的寒風。呼嘯著穿堂而過。夜晚,他們緊緊地依偎在一起,裹著單薄的棉被。她是極寒的體質,總是冷得打顫,他便將她抱在胸膛,用身體去溫暖她。
  
  那段日子雖清苦,但並不覺得難過。
  
  傾禾。以後我們在加城城南區買棟白色的大房子。然後領養幾個同我們一般孤苦無依的孤兒。你再給我生一大堆的孩子,你說好不好?
  
  她感受到他的呼吸,他的心跳。他的真誠,他的善良。她將頭埋在他溫熱的胸膛,雙手緊緊地環擁住他。
  
  傾禾。能遇見你,真好。
  
  然,想象不敵現實的坎坷。那一晚,她坐在那張不大的木板床上,帶著耳機哼著歌,構思著撐在牆角那幅尚未完成的素描。等待遲遲不歸的徐辰。淩晨一點多的時候,徐辰酒醉而歸,白色襯衣的領口印著半個鮮紅的唇印。領帶松垮著,紐扣掉落了三顆。他雙眼通紅,眼中迸射著欲望的火花。
  
  她沈了心,不聞不問,起身拿起那支他爲她買錯的鉛筆。站在那幅未完成的畫面前。
  
  徐辰上前一把拉過她,將她抱到床上。吻住她的唇。她沒有做任何反抗,沈靜地眸子裏映射著清冷的光。他開始胡亂撕扯她的衣服,他的手掌渾厚滾燙,撫過她的每一寸肌膚。在他深入的那一刻,她將手中的鉛筆狠狠地刺進了左手的掌心。
  
  時隔多年,她已不記得,它是如何在脈絡下變成了一顆暗藍色的痣。如罌粟般,讓上癮的人明知道不可涉及,卻甘願沈淪。這麽些年過去,她始終未曾想過將那截埋在血肉之間的鉛筆芯取出來。
  
  那一夜過後,徐辰清醒過來,看見的便是床單上那一塊殷紅的血印。他曾答應過她,處子之血只流于新婚之夜。他急出一頭冷汗,心虛地看著正在繪畫的她。
  
  傾禾。
  
  她不作聲,良久才放下手中的鉛筆,轉身對他說。
  
  辰。愛是理解,是包容。是互不隱瞞,坦誠相對,永不以猜疑之心過問心愛之人。如今,我們已不再是三年前毫不懂事的孩子。我們已經成人。我不怪你。
  
  他緊緊地抱住她,輕輕地拍打她的背。她的淚終于順著清瘦的臉龐滴落。
  
  爲那一句曾令自己滿心歡喜的承諾。
  
  爲那個從來都能一眼看穿她的男子。
  
  她是那麽努力地掩飾著內心日漸滋長的失望。她是那麽虔誠地希望,幸福在預先畫下的藍圖上逐步前進。但上蒼這樣殘酷的,將自己變成一個匍匐在現實之下的女子。
  
  因爲他懂她。無需她多說一句。只要一個眼神,便能認清真實的她。他感覺得到她在難過。
  
  2004年8月28日。是回憶裏永不褪色的日子。
  
  天空一直打著空雷。烏雲密布。狂風卷著細沙。加城第一次出現這樣古怪的天氣。手機失去了訊號。葉傾禾將素描交與中介之後,便匆忙往徐辰上班的地方趕去。
  
  拐角處的十字路口,停著一輛像不久前遭遇撞擊的公交車。
  
  她驚恐地看見倒在方向盤上的司機旁邊,正在對峙的兩名男子中,那個她非常熟悉的身影。
  
  他似乎也看見了她。卻在此時,被帶著黑帽的男子快速地刺中一刀。男子從車門跳了下去。
  
  她看見他痛苦的模樣。
  
  看見他努力的將車停控了下來。
  
  看見車上的乘客自顧自的下車竄離。無人理會感激或者理會他。
  
  她向著他奔跑過去,一路跌跌撞撞。
  
  他臉上放大的痛楚的表情,如針線穿刺著她的心髒。他的左手緊緊地捂著胸口,靠在座椅上重重的喘息。沾滿鮮血的右手在車窗上寫下了一個鮮紅的字。他對著她微笑。
  
  她甚至還來不及叫喊他的名字。一陣火光之後,轟的一聲巨響。她被震出幾米遠。失去了知覺。
  
  那個字似一個詛咒般,將她定格在此後漫長的時光裏。
  
  葉傾禾是在三日後醒轉的。她睜開眼,目光呆滯地望著天花板。無論醫生與護士詢問什麽,她都置若罔聞。仿若一副被架空靈魂的軀殼。
  
  只護士離開前的那句話,輕柔地飄進她的耳。刺痛心髒。
  
  葉小姐。此次爆炸事故對您肚子裏的孩子影響不大,希望您好好休養。
  
  孩子。
  
  孩子嗎?
  
  她苦笑著,自言自語。
  
  反倒甯願永不蘇醒。
  
  永不。
  
  四、
  
  身體傳來的劇痛,提醒著她罪孽深重。
  
  然而當她躺在手術台上進行人流的時候,她是狠了心,要自私的,剝奪了體內的小生命。帶著理智與清醒。孤罔與決絕。她是那般殘忍。
  
  是二十四歲開始。她依他親手在車窗上書寫所願,活。
  
  活著。靈魂卻在轉瞬之間蒼老枯竭。任由似水年華被悲傷湮汜。
  
  他要她一個人活著。可她自知,自己是如此偏執的女子。所以她一直不敢哭。怕會親手結束這場生命。
  
  此後,她依靠徐辰的公司發放的撫恤金與一大筆人身保險金額。買下了那棟白色的大房子。將大部分的金錢捐助給了兒童基金會。
  
  如今兩年時間過去,她的記性越來越壞。已經記不清他們之間曾經的種種與未完成的種種。心髒是大片的空洞與寂靜,她失去了從前擁有的所有,從此拒絕擁有。
  
  她喜歡待在沒有光亮的房間,來回走動。雖然時常會産生幻覺,出現幻聽,十分抑郁。長久地失眠。不與任何人說話。卻已成習慣。
  
  每年的8月28日,她會吞服一片安眠藥。她固執地認爲,那樣便會與他同眠一日。
  
  她不是不懂,他其實要的,不是她如死去般活著。
  
  不是她生不願死不能,一個人背負這沈重的時光之罪。
  
  只是她做不到。
  
  後言:終于將《活》再次讀了一遍,這篇散亂的文字,終究該得到歸結。于是,我與辰再次作別。重逢。
  
  希望他們的故事,足夠完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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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過去我曾像一只驚弓之鳥,卻每時每刻處于黑暗,活在恐懼中。你握緊我的手,帶我走出陰暗,義無反顧地奔赴未來。你給予的溫暖,是那麽的刺痛而又讓我貪婪。可是辰,原諒我。原諒我,殺死我們的孩子。
  
  她逃離醫院。來到那棟按揭的白色大房子。拉上窗簾,關掉燈,遮蔽了所有的光亮。穿上他的衣。用布遮住眼睛,在空蕩的房間裏面走走停停。
  
  她想象他還在身邊。
  
  沒有離去。少年說,傾禾,你就是我的一切。
  
  他緊握住她的手,目光堅定地看著她。她感覺到他的顫抖。清澈的眼裏流露出欣喜與感動的光。葉傾禾沈浸在他的溫暖裏,無可自拔。正是十六歲的花季,她愛上了他。自此便甘願墜入無止境的漩渦。
  
  那時候她想,何當同心人,兩兩不相棄。是多麽美的誓言。她定要與他執手到老。爲他生兒育女,細瑣柴米油鹽,一同看老月青山,做屬于他一人的女子。
  
  十七歲那年,他牽著她的手,毅然離開了那所從小收養他們的孤兒院。她走在徐辰的身後,謹慎地數著他腳下的步數。她擡眼看著他單薄瘦弱的背影,像走進一個美妙的世界,踩著的每一步子,都如鋼琴般發出悅耳動聽的聲音。
  
  五百二十步的時候,她停下腳步叫住他。
  
  辰。你娶我。
  
  少年逆著光的臉綻開一個幸福的笑容。
  
  嗯。我非你不娶。
  
  她便笑逐顔開,感到明媚溫暖。長長的睫毛在日光的照耀下,仿佛鍍上了一層精靈賜予的光。年少的諾言,承載了兩顆童真無邪的心。如純白的靈魂。卻亦如利器般,能輕易地將人刺傷。那時候的他們都太年輕,不懂如何包裹各自的靈魂。她緩慢地沿著車站的外牆,數著步子在青石板路上行走。籬笆牆上攀附著的喇叭花蕊,漸漸成爲紫色的墨點。竹林裏撒漏的微光,斑駁了交錯的枝葉,光與影在地面形成一幅甯靜的畫面。偶爾傳來的鳥鳴聲像在空谷間回蕩般,毫無痕迹不容琢磨,在她那顆孤獨的心上回溯。
  
  她的眼神開始渙散。陷入幻想的混亂中。淩晨三點,她起床爲自己化了個淡妝,遮掩憔悴的臉,紅腫的眼。然後將被捆綁的長發散落在背部,側過身,靜靜地看著鏡中的自己。
  
  那些曾被他幹淨的十指撫摸過的頭發,此刻正安靜地貼合著她的背。
  
  它們無法感受到,她錐心刺骨的疼痛。仿似體內那個手持鐮刀的惡魔,正在無聲地撕扯她的靈魂。
  
  她抱著自己,久久地,久久地凝視著鏡中那雙已漸漸枯萎的眼。像欣賞一件雕刻精美的藝術品,全身的血液都在沸騰急流,欲望的端口釋放出饑渴的信息。然她的心卻在瞬間沈入一片冰冷。
  
  再看不見任何光亮。
  
  感受不到任何溫暖。
  
  黑暗裏,肮髒的,糜爛的,破碎的,醜陋的,不堪的……
  
  彙集到眼眸。她捂住眼睛。緩緩地蹲下身,用膝蓋死死地抵住雙手。從一開始我們都知曉,年輕的時候,必定很多事情身不由己。
  
  如愛你會是我一生的劫難。
  
  但我只想要你知道,我的愛不止整整一個曾經。
  
  就算余生只能逆著光,擁抱著孤獨終老。
  
  你知道,你是我身體裏最溫暖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