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8-31 01:08:14小塔
『朗讀會』
週六晚上
我會為城裡的孩子朗讀
約莫是一群七到十一歲的小朋友
我會親自到街坊各戶邀請他們晚上到圖書館
請孩子帶自己心愛的故事書
或在朗讀會上
從我手上選喜歡的藏書票來唸
晚餐時間一過
孩子們陸陸續續抵達
一個一個可愛的圍坐在大橡木桌邊
「叔叔，可不可以唸這本給我聽？」
他們小手舉起故事書
此起彼落這樣的向我示意
我微笑面對他們
找尋這幾週還沒被選過的小朋友
決定一位
接過他手上的故事書
「這個故事叫做『森林小館』。」
所有孩子眼神朝我專注
「兩隻小熊走進森林小館，面對面坐在門口旁邊的位置；和以前一樣，小熊們跟猴子廚師點了佛卡夏跟蜂蜜。小豬服務生很快把小熊點的佛卡夏跟蜂蜜送到桌上，兩隻小熊用牠們肥肥短短的手打開蜂蜜罐，把烤得酥酥熱熱的佛卡夏一塊一塊蘸著蜂蜜吃。
小熊旁邊的桌子坐著一隻狼，牠狼吞虎嚥地吃桌上的烤羊肉，牠真的是一隻狼！兩隻小熊很好奇烤羊肉的味道，牠們從熊媽媽的肚子出生後，就只嚐過蜂蜜以及佛卡夏。可能是因為喜歡吃甜食，所以牠們才胖得跟熊一樣！
小熊們流著口水，跟坐隔壁餐桌的狼哥哥商量，希望狼哥哥能分一塊烤羊肉給牠們吃；狼哥哥沒有說話，撕了一塊羊肉遞上小熊的桌子。兩隻小熊把羊肉仔細分成相同大小的兩塊肉，然後用肥短的手把酥酥熱熱的烤羊肉蘸著蜂蜜吃。兩隻小熊異口同聲地說：『嗯！烤羊肉真好吃！』」
「呵呵呵呵小熊是因為蘸蜂蜜所以才喜歡吃烤羊肉！」
一位小朋友這樣發言
其他小朋友也跟著哈哈大笑
「嗯好聰明噢！說不定小熊是因為羊肉蘸了蜂蜜變得甜甜的，所以才覺得烤羊肉好好吃！」
這位小朋友八歲
很聰明
有時候還會在朗讀會結束後
拿著她的算術作業跟我請教
「那叔叔接下來念哪一本好呢？」
孩子又舉起他們珍愛的故事書
我一樣選了之前沒挑過的小朋友手上的書
「哦，這本故事書叫作『英雄』！」
「小鎮上的英雄收到一封信，信是這樣寫的：
親愛的英雄你好：
一開頭我得說個故事：
『有隻粉紅色兔子在路上走著，他要過橋。兔子在橋中央發現一把平常的鑰匙，兔子把鑰匙撿起來，然後往胸口插進喀啦一聲，一個純白的人脫下兔子裝而出；他繼續行走。』
這位純白的人就是我，或許你沒聽過我這號人物。我要感謝英雄為我展開不一樣的生命故事，了解自己原來還有別的生命的路可以走。這封信捎來，祝賀你每年的生日，以及我的重生的此刻。
謝謝你，英雄。
英雄對手上的道賀信感到疑惑，但他接受眼前的匿名感謝，把它仔細收藏至他的桌下抽屜裡。」
這篇故事有點難
果然所有孩子聽完沒什麼反應
「所以你也想要當個英雄嗎？」
我問那位拿這本故事書來朗讀會的小孩
「嗯！」
他懇切地點頭
「哇！當英雄要很勇敢喔！」
所有小朋友竊竊私語
或向我舉手說也要當英雄
拿這本「英雄」的孩子是單親家庭
雖然我沒碰過他媽媽以外的家人
不過聽說他的生父有時會渾身酒氣回家鬧事
然後毒打他跟他的媽媽
「還有誰想要跟大家分享他的故事書？」
我作勢用力舉起手
然後再選一位小朋友
這位是個長相特別的女孩子
應該是最近才搬來這座城鎮
她有著跟師母一樣的氣質
「哇！這本好特別噢！叫作『敲石頭的老婆婆』！」
「敲石頭的老婆婆是一位很有名的流浪音樂家，她流浪到這個城市為市民表演。她的表演非常特別，在每個地方每次的音樂會前，老婆婆會在當地找尋各種石頭，敲敲它們發出音調，蒐集一組適合演奏的完整石頭，然後擺在一起，變成她的敲擊樂器『石頭琴』。等音樂會結束，老婆婆就把石頭琴留給居民紀念，這是他們共有共享的天然樂器。
今天晚上，老婆婆又做了一台就地取材的石頭琴，為市民獻上樂曲。她敲了兩首耳熟能詳的童謠，一首叫『離別』，另一首曲名叫『歸鄉』，接著老婆婆兩手分別敲出這兩首不同的兒歌，竟然彼此和諧！
演奏結束，老婆婆說：『流浪這麼久，我終於可以回家了。』」
我讀完這本故事書
眼淚差點流下
這曾是小時後師母為我跟我的兄弟朗讀的故事
據故事書的背景
這是某兩鄰國的傳統童謠
兩邊民族皆高傲
一天到晚相互較量
連唱兒歌的音量也要比賽
不過這兩首兒歌音調完美契合
在他們互不相讓地唱時
反而合唱為歡欣的歌
於是兩國因曲調磨合
漸放下仇恨
而這兩首經典童謠
變成兩族聯婚典禮的合奏曲
這位小女孩一定是跟師母一樣的遺族
不過她帶的故事書更難了
離散的情節連大人都遲鈍體會
為了轉換心情
我問
「有沒有誰想要叔叔唸故事卡呀？」
小朋友們急急忙忙從我手上把藏書票仔細端詳
然後一一抽去幾張
「叔叔唸這張！」
我接孩子手上的藏書票
這是張很有感觸的卡片
背面寫滿密密麻麻的字
兩位少年倒在一起，他們的雙手都被砍斷，六個大小不同的肉塊，被散置在無止盡的屍堆上，其中一位少年已經斷氣了，他的屍體靜靜的躺在一息尚存的少年身邊。這位少年吃力的用手臂將身體撐起，慢慢的站起身，踩在崎嶇不平的屍堆上，尋找他的雙手。
很快地，他找到了他的右手掌，趁血液還沒凝結，他伸出右手臂把手掌黏上。沒了雙手手掌還真是件麻煩的事，當你找到了其中一隻手掌，卻沒辦法用另一隻手掌把手掌撿起來，精準的接到自己的手臂上。不過現在沒這個麻煩了，這位少年有完整的右手，把左手手掌接回左手臂是件輕而易舉的事。
左手的血凝結了，少年找不到他的左手掌。他踩到了那位死去的少年，原來他已經繞一大圈了。
似乎只有這兩位少年斷了手臂，其他的屍體都很完整。活著的少年突然覺得他們的運氣很差，所有人都可以完整的離開上面，只有他們，必須零碎的墜落。不過另一位少年究竟是離開了，而現在，在存活的少年眼及之處，只有他必須享受不完整離開上面的痛楚。
活著的少年撿起死去少年的左手掌，撕開自己左手臂上薄薄的血痂，將手掌接到手臂上，等他們黏合牢固，不過手臂與手掌的斷面大小不一，活著的少年盡力將接合面修補平整。
他重新有了一雙完整的手，雖然已經無法完成雙手十指交扣、雙手合十這種簡單的動作，但是至少他很完整。
這是小時候的故事
那隨時可能悲離的戰亂時代
現在我已中年
不再感到孩童時期的懷疑、悲憤與抑鬱
對分離、死亡早有更深刻、宏觀的見解
「哇，這是叔叔跟你們差不多年紀時候寫的故事，這是一個悲傷的故事。可是叔叔現在已經長大了，很難想起以前悲傷的感覺，所以叔叔沒辦法把這個故事講得很好聽。」
孩子們露出令人不捨的失望表情
我趕快抽出另一張藏書票
好讓他們開心
「不過有另一個故事很有趣喔！」
這是另一張很有感觸的卡片
背面寫滿密密麻麻的字
我寫著：
森林裡有一個有七隻眼睛的藍色怪獸，他守護森林，人們都很想捉起他，取下他中間的那顆藍寶石眼睛，只是怪獸高大強壯，沒人能傷得了他。天上有一隻尾巴長跨天際的白羽鳥，他守護天空，人們也很想捉起他，取下他那雙琥珀石眼睛，只是飛鳥遨遊上空，沒人能傷得了他。
直到一天獵人射穿他的左眼，白羽鳥的左眼碎裂，伴隨淒厲的尖銳叫聲從上墜落，在森林與草原的交界處及地。藍色怪獸聽見白羽鳥的哀號。抬頭看見他如流星般隕落，怪獸順著白色的軌跡，趕到白羽鳥落地的方位，獵人們正要準備取下白羽鳥的右眼。這時，他們見著藍色怪獸身影，嚇得把手上的刀子丟下拔腿就跑，怪獸發狂怒吼，追著獵人把他們全都收拾了。
白羽鳥奄奄一息，他左眼止不住血，鮮紅濡溼潔白的羽毛。藍色怪獸跪臥對白羽鳥說，我把我的靈寄予藍寶石眼睛獻給你，我不想再守護這座森林，我也要到天上，用你的眼睛也是我的眼睛好好看看這個世界。白羽鳥已經沒有力氣回應，怪獸取下他的藍寶石眼睛，嵌進白羽鳥的左眼，藍寶石的癒力，止住他淌血的左眼，恢復白羽鳥身上的傷口，在癒合的皮膚上冒出新生的藍色羽毛。沉靜的藍色怪獸的身軀，從頭顱、身體和手、腳，慢慢地化為藍色塵埃飄散在空氣裡。
白羽鳥又重新張開銳利的雙眼，右眼是琥珀，左眼是藍寶石。他再次展翅極速升起，穿過藍色的雲霧，尾巴劃破天際，他的身體添上許多沉穩的色彩。
我用小孩們能理解的口吻說完這則故事
「叔叔，這個世界上真的有這麼漂亮的鳥嗎？」
當然有
這神聖的白羽鳥
永遠象徵我敬愛的老師與師母
「牠甚麼時候會出現？」
只要對這個紛亂的世界感到害怕
白羽鳥就會出現在天上
看守著我和我的兄弟
以慈愛伴我們克服恐懼
朗讀會結束
我送孩子們回在圖書館等候的家長身邊
他們的背影
每次都成熟了一點
城裡的住戶來來去去
這次又多幾個沒見過的新面孔
成長、誕生、遷徙、離別
如此平凡的過程
無論怎麼體會都很精彩
今晚讀完故事有股振奮的力量
我想我該記錄下來
於是留在圖書館裡
做了一張藏書票
我畫上溫暖土壤和一叢叢植物
在藏書票背面寫著簡單字句：
大地每天把種子叫醒，讓他們吸取大地滋養的乳。日復一日，種子長大成芽、成花、成樹，然後結果、枯去，不過又會有新的豆芽出生。大地撫育種子們成長、離開，不會因此悲嘆，而是不斷的讚美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