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官安排的治療功效有限
雖說任一分康復皆是不幸中的大幸
仍祈求有機會整合過往的自己
首週治療當天
見診療室門口照面的人
著實震驚
那位病患跟我長得百分之九十相似
看他若有所得地向我打招呼
開心對我傾吐
我卻一點也記不得他

這事幾乎擊潰我的心靈
畏懼已發生的歷史
也無法自拔想一窺其貌
期待而擔憂傷害的矛盾
磨蝕身心

與人溝通求助無實質效用後
我毅然旅行
尋找可能開啟記憶的鑰匙
從生命前頭開始遊歷
我記得的初級學校校舍外貌
影像依稀
決定親至記憶中的母校

迎學校大門是行政大樓
今天假日
幾個值班職員叢坐在長廣階梯抽菸斗
遠遠一位名為教官的男子自認還記得我
很驚訝
也很欣慰
被旁人認出沒啥大不了
但此時被世界捨棄的我就欠缺任何形式的關係
以確證我存在著
或是曾存過

教官驚訝我對自己的過去那麼好奇
我不斷詢問小時候上課的樣子
目的除了試探這位教官的真假
還望能激發記憶網絡
不過都是徒勞
胡謅的謊言在我聽起都是非常完整無暇的記憶片段
事實上
教官對我的影像也是支離的
東一點西一塊
我很努力體會他的一言一語是否在我腦中起連鎖反應
加速促使我成為完整、一致的個體

他其中說道
『嗯……，
『我記得你小時後的思想很超齡。』
沒有附註實例
霎時
就連結迸發一段真實
教官這番話
讓我浮起的記憶是在教室的情景

初級學校的孩子常把「友誼」過份神聖化
把「朋友」說得太多
用頑固不講理的苛刻準則來訂定彼此
一位女同學對我說
『我都會陪(某一位同學的名字)去買東西，
『但是她都不會陪我去，
『你不會覺得她很不夠朋友嗎？』
印象這位女同學最後一句語氣帶有憤怒
然後當時我回
『難道妳們的友情就只用作「陪」嗎？』
以上
以下斷訊

牽引招喚初級學校的我後
一股振奮湧心
也苦了教官
令我不自制繼續拷問
然而再也沒憶起初級年華

下班
辦公室熄燈
我不再纏教官
收拾筆記今天的重要斬獲
下樓
該到外頭逛逛

學校往低處走鄰近片海灘
沙岸
步行可及
長官說過到這一定得來
他一直想擁抱海風
無奈瑣事干擾如願
卻讓我先藉機得逞了

走下坡地
構圖簡單的畫面入簾
開闊海天一線
幾艘似乎慢行的船艦
點在天際下方
腳踏鬆軟的沙
傍晚溫暖海水
還有迎面的風
閉眼觀察神智動靜
嗯
沒有讓我想起什麼
就只單純悠閒的享受

日色漸沉
陸地響起熱鬧
海面海岸上的人結伴離開
成隊往聲源走去
貪圖最後的陽光
我租輛機械車
與眾人反道行
在濱海環繞
就算夜晚小蠅打糊死於人身與車上也不在意

舒服流動的空氣淨心下
腦筋又回到那則問題
我是誰？
為什麼某些層面的光景記憶猶新
例如燒菜、體育技能、她們的耳語等
而另一面則未曾建構？
像是學生時代、工作、旅遊、城鎮地理方位
我僅可指出地名
和某些連帶的景點導覽
比方學校之於海邊
如此薄弱的接連

明白我的記憶系統性地缺損
主要在提取「職業」有關的線索時堵塞
它先是一種很不暢快的感覺
後是好奇
接著無論如何繞道
就是不能直通失落的核心
甦醒後
我被宣判失憶
週遭陸續冒出一堆自稱有名份的角色
像是長官、特助等的
一個個急於向我解釋
卻又語焉不詳
反而陷我更曖昧的窘境

略知失憶的原由後
直覺自己鐵定是位殺人犯
受刑人能不為罪犯麼？
但是
長官們每次對談間投諸的憐憫不捨眼神
是說加於我身的凍刑是不得已？
置身普通街道
經驗中路人的眼光
也想我應該沒有過街老鼠之嫌
所以暫下結論
我大概是個政犯

這稱謂不曉得是貶或褒
是指責我品格殘缺賤如糞土
還是讚賞頭腦精細機伶
「政犯」言重
檢核我的生活
實在沒有才能足以匹配「政犯」

天面完全漆黑
結束內心詭辯
將車把轉向平地
巷弄間人滿為患
水泄不通地擠
人陣堵車
緩慢的龜行
我後悔騎進街道

學校沿海小路是著名觀光聖地
長官如是說
它成串的餐車
實際理性評判毫無賣點
都是四處可見的小品
大概只因沾了海風
無理增添買氣

正愁停車位
突然
一張陌生臉孔對上
樣子是一旁店家的老闆
他說
『嘿好久不見，
『車可以停我門口這啊。』
不猶豫接受好意
因為車速累了
就當作店家為觀光客準備的熱情
我神氣把車路邊一擺
無視行人
像耍特權攀輩份的蠻客
跟他道謝
也沒過問到底兩人的關係

陌生人忙著
不打擾他
我順人潮攤販逛
賣相不錯就嚐
遊戲看得好奇便玩
如我所想
這兒東西普通至極
尚未一圈已了無新意
只剩觀光客獨有的浪漫迷思

繞回機械車暫停處
又碰上那陌生人
一樣揮手招呼
說
『嘿，
『進來玩啊，
『秀剛好要開始，
『快進來快進來。』
不猶豫接受好意
剛才曾厚臉皮門口架車
這次就也當作店家為觀光客準備的熱情
我大搖大擺進場白看秀
無視顧客隊伍
完全是耍特權攀輩份的蠻客
又向他道謝
仍不探究兩人的關係

室內小
投射霓光
我無恥搶坐第一排想看個清楚
表演者意料外從觀眾後方現身
現場以鼓噪回應
是一位喬裝女性的男人
他敏捷跳上舞台動感熱舞
逗得台下熱烈高昂

幾小節後
男舞者婀娜下台
繞場到處磨蹭男觀眾
突然他臉對向我
以不懷好意的眼神
我不由得心生不安
他如期走近
盯著雙眼
把我拉起帶上台
我僵硬地聽從以掩飾羞赧
直讓一同於場的吆喝聲快能穿越牆垣

平台上站穩
舞者兩手迅捷褪去我的上衣
在赤裸上身游移
嘴貼近我的臉頰、耳朵
這激情款待真不好消受
卻似能讓歡呼聲使舞台共鳴震動

頓時
耳邊突冒口吻嚴正的字句
說得低沉快速且字字清晰
『等我臉一離開，
『你就馬上往外跑，
『不要回頭。』
當他轉身
用舞蹈動作優雅蹬我一把
協助我快步離席

舞者細語吩咐彷彿催眠指令
指使我在人群裡閃躲
出秀場門繼往街道穿梭
掙取正向逆向的狹窄空隙
意志抑制不住腳步
不知究竟為何奔跑

直到一聲槍響
然後又一聲、再一聲

槍響讓思路在神經元間奔馳
電位訊息四處竄流
卻亂中有序
衝動迅速橋鍵記憶節點
等我能注意自己喘息
已一併發現腦海中那具我的樣貌

一路逃命
在槍聲驚動的落荒遊客中更顯吃力
絕對不能被絆倒
因此抱歉必須推擠
無情踩著被撂下的肉墊而行

忽然
一切都明瞭了
劇情鉅細靡遺
跟「我是誰」有關的命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