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8-09 11:56:16染色菩提

沒雨季節

窗外黏附冰冷的雨點,隨即聚集成水滴滑落,樓下傳來時大時小的敲打聲。雨滴拍著窗戶玻璃,景色變得模糊,彷彿拍醒過往的記憶。這間日式老建築將要修建,離去前,我坐在窗後書桌,在濕潤的沉木香中看著窗外回想那令我失眠的三夜。

「媽,我去同學家,他家是開鐵工廠,家裡還請佣人,真是有錢。」。媽停下削著竹筍的雙手,抬頭微笑「回家啦,同學家好玩嗎?」。看見媽汗珠延著皺紋滾落,幾顆如豆大的沒讓眉毛攔住,她連忙用袖子擦拭雙眼。我坐下來放下書包,在水盆裡拿了筍子剝「是好玩啊,但不能留太久,不能家裡工作讓妳一個人做呀。」。將剝完的竹筍交給媽,她老練的削掉厚皮「家裡要開銷呀,最近老闆又降工資了,不多做點怎麼夠用呢?」。我聽著心慌「怎會?家裡就你我而己,我少吃點用點,湊湊合合一定夠的啦,不然我兼份工作,這樣一定夠我們用。」。媽一慣親切的回絕「呵呵,不用啦,你好好讀書,我多做點。那些是要給你讀大學時用的。」。我看著她,無言了,暗自許下承諾───媽,我一定會辦到。

兩個禮拜後回家的某一天────。
「媽,妳怎麼拿這些木頭放在家裡啊?」
「呵呵,媽把工作辭掉囉。」
「啊~~怎麼了啊?」
「我想賣排骨飯,我們這裡常有很多遊客,賣排骨飯一定可以賺更多。」
「可是~~媽~~你要怎麼賣?」
「我把這些從山裡撿來的木頭釘成一台車,然後排骨飯做的跟巷子裡那家一樣,再賣便宜一點。呵呵,這樣就可以賺到一些錢。」
「但是那一家賣了好幾十年了耶,大家來這裡都是來吃這家的。而且這樣做巷子那家難道不反對嗎?」
媽頓時停下手邊工作,臉色黯淡「我也不想,但老闆把我的工作停了,這月工資也沒發。不這樣做,叫我們怎麼過?」
聽到這消息不禁悲從中來,那晚半夜起床上廁所時看見廚房燈還亮著,走近發現媽還在裡面忙著。身上沾滿木屑,低頭將這些木頭搬到定位,雙手不時揮掉臉上的汗水,表情苦腦著怎麼做出排骨飯車,地上佈滿鐵鎚、鋸子、鐵釘等和其他工具。
「媽,我來幫忙。」我不忍。
「怎麼沒睡,這樣明天哪會有精神上課?」媽見我走近,著實嚇一跳。
「有啦,我有睡。只是睡醒上廁完後看到你還沒休息。來,我們一起做,我在學校有上工藝課,會做這個。而且明天放假哦。」不等媽回應,我蹲下巡視合適的塊木,媽也沒再反對,那晚我們兩人一同將車子骨架建立,再利用假日將車子做好。隔天一大早,媽就從菜市場買了食材開始料理,悶熱的空氣讓她不時的揮汗,真不巧,開張第一天就是下雨天,帶著她第一個做出來的便當,我出門了。

「媽,我回來了,今天生意如何?」
「唉,沒什麼人,菜還剩一堆,等等晚餐多吃點啊。」



「媽,我回來了,菜還剩那麼多哦。」
「是啊,大概是味道差很多吧,等等吃看看那裡不同。」



「媽,別做了好嗎?」
「沒關係,媽再做幾天看看,不行再想想別的辦法。」



「今天生意有好轉嗎?」
「呵呵,終於有更多人來買便當了哦。」
「真的哦,太棒了。」



「媽,今天生意如何?」
「呵呵,很好哦。」
「咦,車子怎了?」
「沒事,可能沒釘牢吧,今天生意做一半架子突然掉下來。」



「媽,你又再修理台車了哦,最近看妳常修,怎麼一回事?」
「沒啦,大概是木頭不好吧,所以常壞。」



「媽,車子怎麼這次壞的這麼嚴重?咦!怎麼回事,妳手怎麼受傷了?」

不知道到了某天一回到家,看見媽的臉上出現傷痕,趁媽不注意時到鄰居家問看看。原來自從媽賣排骨飯開始,就不斷受到巷裡那家賣排骨飯店的大兒子為難,他覺得媽賣排骨飯是搶了他家生意。不時夥同朋友到媽的攤子侵懮,像是冷言嘲諷或是直接站在攤子前面阻止客人接近。之後變本加厲不顧媽低聲下氣或苦苦哀求,不僅將台車翻倒在地,還將加以破壞。媽往往台車翻倒之際努力扶著,但結局不是被台車壓倒在地,食物和器具紛紛散落在她身子上和地上,引來那群惡霸哈哈大笑,就是被推到一旁施以拳腳,打得媽趴在地上,再翻倒台車跩上幾洞,弄斷幾根支架後揚長而去。我聽完情緒激動,但卻沒想讓媽知道我已了解真相。那個夜晚我久久無法成眠,上廁所時發現媽仍在廚房裡,躲在門邊偷偷觀望,廚房裡依舊飄著木屑。看著她拿起木片核對台車上被跩的破洞,再鋸出大約的尺寸,用鐵釘和鐵鎚小心奕奕補上。我看媽低頭工作露出頭頂稀疏的白髮,一臉倦容眼神逐漸怠滯,灰塵在臉上的畫上幾條黑紋。身上臉上的傷口有的只剩痕跡,有的仍在燈光下閃閃發亮,好似在替那惡霸宣揚戰功。肌肉酸痛導致行動緩慢。媽沒敷藥,因為家窮沒錢買藥。一恍神鎚子沒對準,敲到手指頭,媽哀了一聲趕緊將手指往嘴送,一時痛苦全寫在臉上。不久痛覺稍退,拿出含在嘴裡手指看了看,眼淚悄悄隨著啜泣聲而下,雙手攤在地上,看看身上的傷痕。天啊,明天難道還要再這樣下去嗎?她不敢哭太大聲,怕吵醒了我。但媽,妳知道嗎?我現在的心全跟你揪在一塊啊!我摀著嘴任淚水和鼻水爬滿了手,轉身悄悄上樓,上了床將枕頭棉被蓋滿頭,唯獨這樣我才能稍微放縱自已。難怪媽最近都穿長衣物,說是工作方便,回家懶得脫。我真傻!盛夏時分哪有人會穿長袖工作,她是怕我看見身上的傷口而擔心啊。我猛烈呼吸加速眼淚離開身體的速度。雙手握得抖動,抓緊棉被發洩心中的激動,就這樣過了一夜───就這樣我失眠了。

過幾天我外面不吃餓肚子,偷偷存了錢準備為媽買些藥幫她敷,我知道這樣會被她罵,但就是停不下這念頭。這是個去暑的下雨天,當我課上到一半時,忽然被告知家裡出事,趕到醫院時,媽還在急救中。我問一同守在門外的鄰居,才知道今天媽營業時,不接受警告。那群惡霸毒打媽一頓後就將台車推入山溝裡,媽見乞求無用,連忙拉住車子,村民搭救不及,眼睜睜看見媽腳一滑,車子連同人都進去山溝了。惡霸們見闖了大禍紛紛四散,村民救起媽時,她人已昏迷,身上多處骨折,更多的淤青和傷口,多到已無法追究是惡霸逞兇還是跌入山溝造成的了。我聽完憤恨頓起,恨不得把那些惡霸大卸八塊,甚至同歸於盡也無妨。當村民拉住掙扎的我時,剛好媽被送出急診室,我跟著進病房,雙手握著她纏滿繃帶的手。靜靜等待她醒來,幸好醫生說沒傷到重要部位,過幾個月就能出院了。我忘記肚子有多餓,一直不動看著媽貼滿沾著深色藥水棉花的臉,期待她醒來,相信她一定很久沒這麼好睡了。半夜,發現她眼皮抽動,困難的睜開雙眼。
「媽,你醒來了哦。」
「有我兒子在旁邊,我捨不得睡呀,這是哪裡?」
「這是醫院,妳掉下山溝後,被送來這裡。」
「那車子呢?還在嗎?」
「水暴漲後就被沖走了。」媽從期待轉成黯然,我趕緊補上一句「沒關係啦,車子不見也好,換我出來工作養你。」
媽勉強舉起手摸摸我的頭「傻孩子,這是要給你將來讀大學的學費啊。」
我趕緊把頭靠過去「媽,我不升了,我只要妳平平安安的就好了。」媽一臉難以致信。
「我沒法想像沒有妳,我該怎麼活下去。」當我講出這句話時,眼底有點濕潤。
「我也是啊,但只要你升上去,之後有好工作,我們就可以過的舒舒服服的呀。」
「但是他們這樣對妳,我不忍心,你是我媽媽啊,我不要妳受這種折磨。」我想起那群惡霸的惡行,不禁情緒激動了起來。「我受夠了,我要去找他們算帳!」
媽抓緊我的手「不行,別去。」
「為什麼?為什麼別去?」
我看見媽僅剩的一隻眼流下淚來,她緩緩的說「因為我們是錯的,因為是他家有名才讓我們有得生活。」
「....」
「因為──誰叫──我們──沒錢──呢?」媽說完閉眼別過頭去,眼淚輕輕從眼角滑落。
是啊!誰叫我們窮呢?好恨自己,恨自己怎麼這麼不爭氣,連眼淚也是如此不爭氣。為什麼不是我受這些苦,當我知道媽每天得帶著害怕的心情推車做生意,我在學校的恐懼何止百倍,倘若有天回家時發現她不再回來,那該怎辦;當我知道媽遭受折磨時,我心痛如何計算;當我看見她莫莫在廚房偷哭時,不能抱著她一起宣洩的情緒怎麼止住;當我若是有天喊著「媽~~。」,卻沒人的回答時,我該如何解決這份落寞。隨著時間的消逝,淚水澱濕媽身上的繃帶,我無言但沒停止過思考這些問題,就這樣看著玻璃窗外的落雨───就這樣我整晚未閤上眼。

接著大事就發生了,那夜我激動到無法自已,更甭提如何睡覺這事了。這段日子,家裡積蓄用光,若非村民集資幫忙早被趕出醫院。回到家,原本的生活壓力又回到身上。車子沒了,目前還想不到辦法維生,連明天的早餐都成問題,媽回家必須靜養,但依她的個性明天一定又要出門找工作了。媽正若有所思坐著,我走近蹲下輕握著她的手。
「媽,我明天先休學找份工作,妳在家把身體養好。」我微笑望著她。
「不行,你專心讀書,我身體沒問題。明天就可以賺錢了。」
「但媽妳現在找的到什麼工作?醫生也說回家好好休息啊。」事實上這段時間我總覺為了「大學」這兩字付出太多太大了。
當媽想說話時,門口的風突然停下,走進一位年約半百的人。
媽和我一驚「老闆請進!」一看是巷裡排骨飯店的老闆,媽連忙佇著拐杖站起來迎接。
老闆臉色鐵青向我們打量一下,尤其是在媽身上逗留許久,之後坐下後仍觀察我們和整個屋內。我開始緊張了,媽賣排骨飯這段時間,他從未出現好似他退居幕後,將這事交給兒子處理。這下他親自來到這,不會是直接要跟我們算清楚這筆爛帳吧。空氣凍結了,停留老闆身上的壇香,我和媽一動也不動。若他敢對媽不利的舉動,我一定衝到他身後狠狠勒住他。
「進來!」
老闆一吼,我和媽被嚇到,從門口進來骨架粗壯的少年,我一看不自覺握緊拳,因為是老闆的大兒子。是他讓媽每天生活在恐懼中,是他讓媽全身傷痕累累,是他讓我差點見不到媽。我是該趁老闆和他兒子還沒準備好時先發制人,但他兒子一進門卻頭低低,不敢正視在場任何人,雙手捧的是.....是排骨飯的食材。
「您還可以動嗎?」老闆臉色一變,眼尾瞇出幾條魚尾紋,嘴角上揚親切對媽說話。
媽一回神「還可以。」
「可以請您煮一次排骨飯給我試吃看看嗎?」老闆見媽一點頭,立刻轉頭向站身後的兒吼道「還不快把東西拿進去!」
兒子快步把食材往廚房裡面擺。天啊,名滿全台的排骨飯店老闆要吃媽的排骨飯。媽趕緊進廚房我參扶著她,防止她跌倒也順便進去幫忙。當進去時老闆大兒子也要出去,我們眼神那時有了短暫交會,我毫不保留怒視,他一見立刻低頭離開。
「媽,我來升火。」我把柴火點燃後清洗食材,媽則切菜。漸漸的,好幾月少了女主人的廚房有開始有了生氣;漸漸的,開始瀰漫著熟悉的味道。媽把排骨煮熟後丟進她特製的醬汁內,水煮蛋也丟進跟排骨在一起煮,怕一時難入味,她還把蛋弄破個洞讓醬汁進到蛋裡。熟悉的炒菜動作,令人懷念的味道,灌注在料理的神情,偶爾互看而笑或幫忙擦汗,我心情充赤無法形容的感動和快樂───媽終於回來了。

媽和我把做好的排骨飯小心擺在老闆面前,飯還熱呼呼騰著氣。老闆臉色凝重,閉目吃口飯,眉頭鎖起來。是不是味道不對?之後眉頭解開了。夾起排骨咬了口,肉汁從咬合處滴落,肉汁溶合醬汁香味讓我想起我還沒吃晚餐,但老闆眉頭更皺了。唉,是味道不好嗎?之後眉頭又解開了。老闆不發一語將排骨飯吃完,這之間我是心情就陪著老闆的眉頭起伏。老闆閉目用完餐深吸口氣,好像在思考一件事,不久睜開眼。
「請問您做菜時是用什麼心情呢?」老闆對著媽問。
「嗯,當作是在做給兒子吃的,因為我兒子上學時的便當和早餐都是吃這個。呵呵,只是不知他膩了沒。」媽回答這話時,神情展現難得的驕傲。
媽~~不會膩的,其實只要是妳煮的我都覺得好好吃。
老闆恢愎到先前的親切,又比剛來的誠懇,他對我和媽鞠躬,之後說。
「想謝謝您兩件事,首先要先感謝您不計我兒對您的傷害,讓我兒免除牢獄,但是可不能這樣就算,我準備送他去讀軍校了。再來是您的排骨飯,讓我找到許久未曾吃到的好味道,這是我做排骨飯所欠缺,一種只我媽煮給我時的好味道,可惜當我想找尋時,她已逝去。這是愛的味道。」
老闆從口袋裡掏一大疊鈔票,再次深深地鞠躬。
「這是我的一點心意請收下,給您貼補生活和小孩上大學的學費。若您不嫌棄我店小,請到我店上班,將愛的味道加入我的排骨飯。之後您和貴公子的開銷都請由我承擔吧。」
*anny* 2007-08-16 00:10:42

好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