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3-28 18:17:59Sybil

食橘

婆婆準備給我的水果太多,我每週都吃不完,總是來不及吃的,就是沒放在冰箱裡的橘子。橘子性冷,我體質又寒,不能多吃。每週會補充四個橘子,有時我會記得吃,有時我積一點量拿回娘家去,但總量大概還是會有十個上下囤在那兒。我把它們堆得漂漂亮亮放在飯廳。

 

我喜歡橘子。其實我最喜歡吃的水果是櫻桃和葡萄,但是和我有較多感情的是橘子、香蕉和青梅。

 

小時候,外公外婆有一片山坡地,在南投。即使那麼多年過去,那片天地仍是我夢境中的天堂。有地,當然有些種植。我們的院門口周圍是檳榔樹,往下坡走有香蕉園和橘子園,往院門口去的產業道路是段很陡的坡,旁邊是竹林。再往上走有片青梅園。可能還有別的?但我記得的就只有這些。還有雞舍。

 

我有記憶時,外婆已經沒有養豬了,豬圈變成倉庫,放些器具,還有收成好的橘子,一簍筐一簍筐的橘子,想吃都可以去拿。大弟有段和橘子有關的佳話,是外婆最津津樂道的。話說有天外婆跟大弟說,想吃橘子自己去後面拿,於是大弟開開心心地去了。過了好一會兒,卻沒見他回來,外婆喊他:「你去拿橘子怎麼拿那麼久啊?」他很無辜地說:「我是小孩兒,要吃小的,可是我找了很久,都沒有小的橘子呀。」外婆總愛一遍遍講述,大弟是她最疼愛的外孫,這麼不貪心,很讓她值得驕傲。

 

山坡下的橘子園也很有趣啊。不過大人不太讓我們去山下,因為果樹多少會施用農藥,對小孩子不好。我其實偷跑下去摘過,但不知是因為還沒熟或剛噴過藥不久,剝開來吃時有點苦,又澀,全吐出來沒吃下肚,丟在地上就跑走了。還是簍筐裡的橘子好吃。

 

和笨手笨腳的媽媽不同,外婆是非常能幹的女強人,又能做很多傳統的食物,如果沒有外婆,我的童年記憶想必要遜色很多。我和表兄弟姊妹們曾經一起去採過青梅,採集完畢後,外婆會用青梅釀梅酒,也會醃漬我最愛的梅子。我從來不太有酒量,唉。但醃好的梅一甕甕地擺著,我光是看著就饞得口水直流。新醃的還不能吃,但我能吃到去年醃好的,不用配飯或泡茶,自己可以吃掉一大堆。外婆很注意節制我們,她知道我愛吃醃梅,又怕吃多了胃不好,於是讓我每餐飯可以吃幾個,我也因此學會自制。

 

山上的日子總有層出不窮的快樂。有一次小阿姨到後面拿東西,不一會兒很驚慌地跑來對外婆說,後面那裡有蛇,四歲的我一臉困惑地問她:「怕什麼,你比蛇大那麼多,怎麼還會怕蛇呢?」她那麼大的人被小孩兒一說覺得很丟臉,但還是央求外公去打蛇。我非常開心地想要跟去看,大人們怕危險,一致決定讓我留在屋子裡。我趁沒人注意時站到沙發背上攀著小窗往外看,但小窗視野不好,看不到什麼,只能聽見大人們的嚷嚷聲,有點兒沮喪。後來我逞強對小阿姨說,我有看到打死的蛇,沒什麼可怕的,她嚇得哇哇大叫,不想聽我往下說,我因此有點得意,就不在意錯過一場好戲了。

 

另一次,晚上。我從客廳跑到外面要去找外公,得經過一個舊的廚房,那是用灶的,只有逢年過節外婆要做年糕或包粽子時才用得到。我並不怕黑,也不怕屋外的蟲鳴或其他小動物的聲音,但經過舊廚房門口時,有東西跳上來咬住我小小的右手。我有點意外,但並不害怕,因為牠好像沒有牙齒,只是含著,不會痛。四、五歲的孩兒手不大,但整個手指範圍都被含住,那是什麼東西啊?我使勁甩了幾下沒有甩掉,哇啦哇啦地喊人來,是舅舅來開了屋簷下一個5燭光的小燈泡。我舉起手問他:「這是什麼?」手上有一團黑黑的東西,舅舅看了一下說:「應該是癩蛤蟆。」癩蛤蟆是什麼?算了,這不是重點。「牠咬我,我弄不掉。」舅舅安慰我:「沒關係,我來弄弄看。」他順手拿起灶口的火箝,試著去戳戳蛤蟆先生或小姐,可能被戳得不舒服了,該生物於是鬆嘴跳走了。舅舅拿火箝把牠夾著丟到山坡下,然後帶我去洗洗手,我問他癩蛤蟆是什麼?他想了一下,形容是像青蛙,但比青蛙大一點、醜一點的東西。然後他嚇唬我:「被咬的人也會跟癩蛤蟆一樣,變得很醜喔。」我不高興地看他一眼,馬上拿手去抹他的臉:「哈哈,你也被摸到了,你也會變得跟癩蛤蟆一樣。」「你才是癩蛤蟆。」「你才是啦。」我們兩個咯咯笑得很開心。

 

可是,舅舅已因為直腸癌過世六、七年了。後來,即使離蛤蟆事件數年後,我們就因為我父母的關係不再那麼親近,甚至在我國中時期還寫了很無禮的信和他吵架,但幼時他伴著我玩的形象,從來就沒有改變過。

 

是的,一切都會過去,不論是好的、不好的都會過去,所幸我們仍能決定自己要存留什麼。

 

去年五月,外婆被診斷得了肺腺癌,發現時是第三期,我問了醫院,他們說至多剩半年。大概只隔了幾週,老公的二叔被發現有膽管腺癌,他的大兒子,與我老公同年,也算是我們的堂哥,在美國被發現得了腦癌。十月中,二叔走了,數週後,堂哥也走了。聽說,柑橘類的水果含有柚甘素,可讓抑癌蛋白大量表現,使肺腺癌細胞死亡,但是,高齡八十七歲外婆,只靠流質食物和自己的意志力堅強地撐過了六個月的化療,現在看似慢慢地控制住了。見到我時,還清清楚楚告訴我:「別顧著忙工作,也該生孩子了。」

 

每一次要吃橘子時我都會想起外婆。她已經很虛弱了。如果她還健康,還更年輕一點,我的孩子想讓她帶,她會把孩子教得很好,像我和大弟一樣。我不相信我媽媽,這世上也沒有別的誰像我的外婆。所以,如果有了孩子,我大概只能自己帶。

 

因為我知道,我終究還是會失去外婆。

 

又怎麼留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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