鴻飛盡時 章十八
章十八 by夜尋幽
身軀宛若化石般不言不動的坐著,曲孟竹的思緒如絮般飄然翻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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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歲那年冬天,他被師父帶回青梅門,痛失親人的他,在小小迎荷奶聲奶氣地叫著哥哥的音調中,找到了安慰。
十三歲那年春天,他第一次鼓起勇氣牽上迎荷柔軟的手,看著那純淨的笑靨,心動不已。
十五歲那年秋天,他帶著迎荷偷溜下山,兩人逛遍市集,買了一支美麗珠花,他為她簪上,深深地沉醉在那更添光采的美麗容顏之中。
十八歲那年夏天,迎荷被自認風流倜儻的公子哥兒調戲,他憤而挺身,雖然趕跑了人,但也因而身受重傷,惹得迎荷淚眼汪汪。那次的傷養了十數日才好,但他不悔,甚至覺得驕傲,因為他有保護好迎荷,保護好這個他立意要相處一輩子、愛護一輩子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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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一波波湧上,曲孟竹彷若又經歷了一次過往,那甜蜜而刻骨銘心的過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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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歲那年中秋,師父帶回了寒靖。那天,迎荷怯生生地從他背後探出頭來觀察寒靖,隨即被寒靖冷漠而疏離的目光瞪得遠遠躲開。他記得,當時他還取笑過迎荷的膽小。
二十歲那年冬天,迎荷鼓著紅通通的雙頰,揮舞著白皙小巧的拳頭,跟他說寒靖這人多麼地氣人,多麼地不識好歹。
二十一歲那年夏天,原本常常抱怨寒靖冷漠不理人的迎荷,宛若得到了勝利般笑笑地告訴他,寒靖終於不再凶巴巴地叫她走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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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孟竹難掩心痛的閉了閉眼。這該是迎荷改變的開端,可當時的他不夠警覺,錯失了修正的機會。
而真正的轉折,在於二十二歲那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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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師門任務外出半年的他,滿懷著即將見著心愛之人的雀躍心情回到青梅門,卻驚覺迎荷的一縷情思、迎荷的目光,已在他不在的這段時間裡,悄悄繞向了寒靖。
他不解、他心碎、他憤怒!!他認為寒靖趁虛而入,卑鄙的用花言巧語迷惑了迎荷!!
於是急著挽回迎荷的他、恨不得時時刻刻跟在迎荷身邊,阻擋兩人單獨相處的機會。於是被嫉妒充斥心靈的他,對寒靖的態度丕變,言詞開始刻薄傷人……
但這一切的動作,卻使迎荷離他越來越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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彷若穿越時空限制凝注著過往的目光,逐漸凝聚到冰棺中那陌生又熟悉的容顏上。
其實他知道,是迎荷先對寒靖產生好奇,繼而逐漸產生好感。
其實他知道,當年的寒靖有如受傷的獸,對誰都不信任,也對誰都不友善,更談不上會用甜言蜜語哄著迎荷。
是他自己拒絕承認現實、是他沒有能力留住迎荷的心,是他不願責怪那名他幾乎用生命愛著的女子……
因此他將所有的錯誤歸咎於寒靖,認定寒靖蓄意勾引迎荷,為偷盜「玄華飛天」鋪路。
因此他拒絕思考、拒絕接受其他可能性,認定寒靖狼心狗肺,是滅絕師門的元凶。
這一切的認定,多半是他讓自己好過些的想法。然而,他因此真正好過了嗎?還是其實他更加泥足深陷,變相地囚禁了自己?
思及此,曲孟竹赫然發現,自己對於寒靖此人,除了厭惡、除了恨,其餘的一點都不了解。
迎荷呀迎荷,妳眼中所看,內心所思的寒靖,與吾所見所想的有何不同?妳的神情中含著淡淡憂慮,卻無絲毫不甘,竟是至死都擔心著寒靖,沒有一絲一毫的埋怨?
在這一刻,曲孟竹突然很想了解寒靖在其他人的心中,究竟是怎樣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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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來了。」走入偏廳,素還真在曲孟竹對面落坐,雙手很是自然地開始擺弄桌上的茶具。
「嗯。」曲孟竹應了一聲隨即沉默,像是不知該從何說起。
「得到你想得到的答案了嗎?」
「嗯。」同樣的回答,曲孟竹的神情複雜。
深深看了曲孟竹一眼,素還真手上的動作不停,將熱水沖進紫砂壺中,蓋上壺蓋。他知道曲孟竹需要一點時間沉澱。
看著那裊裊升起的水氣,鼻間聞著逐漸散發出來的茶香,曲孟竹沉默半晌,緩緩地開口:「寒靖在神武世家中……是個體諒下屬、沒有架子的好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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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他終究還是將寒靖放入冰棺之中。
即使再不願意承認,迎荷依然是寒靖的妻;即使再不願意承認,迎荷確實深愛著寒靖。那麼,就算是只為了迎荷,也該讓他們夫妻同穴而眠。
最後再朝冰棺中深深望上一眼,曲孟竹邁步走出墓室,走出大半的過去。
迎上在晨光中等待著他的兩人,曲孟竹問素還真:「你認為,寒靖是個什麼樣的人?」
素還真沒有直接回答他,只道:「與其問吾,你何不去自己去聽、自己去確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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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他去了神武世家。看到整個神武世家沉浸在悲悽之中,人人戴孝。
沒有驚動整個世家的人,曲孟竹在世家後院等到了一個單獨詢問的機會。這人是個年輕人,他不知道這年輕人的名字,也不知道這年輕人在世家中的地位。
他只是想找個人問:「寒靖對你們而言,是個什麼樣的人?」
「問這做什麼?一個恨著的人死了,不是應該額手稱慶?」年輕人的語氣相當不友善。在他想來,主子的亡故與眼前之人脫不了干係,即便已經知道主子與曲孟竹之間的曲折,可要他客客氣氣的對曲孟竹,他依然做不到!
「似乎應該是這樣……」曲孟竹低喃著。他原也以為會這樣,可如今心裡的感受卻是五味雜陳,複雜難解。「或許……吾是想知道,吾在愛情上是輸給了怎樣的人。」
他對感情期望太大,也因此受傷深重。若他的愛情是輸給一個比他優秀的人,或許他的痛苦、他的不甘會減少一些。
「吾不知道感情的事能不能這樣比較……」年輕人看著眼前之人顯得有些空茫的神情,突然覺得眼前之人有些像迷惘的孩子。「吾可以說在世家眾人心中的主子,或許你不會愛聽……」
頓了頓,年輕人娓娓道來:「主子帶領著吾的長輩們排除萬難一步步走到如今偌大一個世家,使吾們在江湖中有了安生立命之所。對吾們來說,主子是世家的頂樑柱……」
年輕人說,主子在建立世家期間收容了多少需要幫助的人;年輕人說,主子雖然看起來表情嚴肅,但私底下對眾人都是相當體諒;年輕人說……
年輕人的話語中充滿對寒靖的敬愛及孺慕。而曲孟竹靜靜聆聽,然後,靜靜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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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孟竹端起素還真移至他面前的瓷杯,在手中轉了轉,道:「接著,吾在世家勢力範圍之內,聽到一般升斗小民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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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小二將桌面收拾乾淨之後,靠著櫃檯朝裡邊坐著的一老一小搭話:「聽說神武侯死了?」
小的是個十幾歲的孩子,聞言道:「吾也聽說了,真的嗎?」
「應該是真的,吾認識在世家內煮食的廚娘,她一邊說一邊歎氣。」
「唉,別說是她,吾也想歎氣。」老爺爺拿起菸桿,長長呼出口濃煙,「才安穩了十幾年,這神武侯一死,不知是否又要開始亂了?」
「爺爺,您的意思是,這兒以前是亂的?」孩子頗感興趣地問。
「可不是嗎?瞧你這好奇的,沒經歷過混亂不知道安穩的可貴呀。」老爺爺皺起了眉頭。
「現在這神武世家的勢力範圍內,在以前可是幾個勢力的交界,每個都想插手管,卻因此變成相互制約每個都不能管,這一來可苦了吾們這些平民百姓,常常有人藉著武力任意剝削,三、五天便來個一次,許多人都想抹脖子吊頸啦。」
「幸好神武侯領著世家眾人逐漸將整合了這塊三不管的區域,並制定了不可恃強凌弱的規矩,這才讓咱們鬆了口氣,說起來,神武侯也可算是咱們的恩人吶。」
「嗄?那這下可怎麼辦?咱們得準備遷居嗎?」聽爺爺說得嚴重,孩子也開始愁眉苦臉。他的朋友都在這,可能要離開熟悉的地方,這件事讓他惶恐。
爺爺摸著孩子的頭,語氣沉沉,「遷去哪兒呀?傻孩子,這是咱們祖祖輩輩過活的地方,吾可不想走呢。只希望神武世家失了神武侯之後,依然能撐起咱們頭頂這片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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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說,寒靖是能提供他們安穩生活的恩人。」
曲孟竹聽聞了許多以往不願了解的寒靖的一面,也算見識了,站在不同立場,想法竟能有南轅北轍的差異。
他見著寒靖自私的一面,而神武世家中人及世家保護範圍內的人們,見著了寒靖良善的一面。不論哪一面,都是構成寒靖此人的因素。
「寒氏一脈因身懷麒麟骨,而遭受各方逼殺,向來過著顛沛流離、飽受欺凌的日子。源自於此,寒靖對安穩生活的渴求比一般人要深上許多。」
素還真沉沉嘆了口氣,續道:「於是麒麟骨彷若寒靖的逆鱗,輕輕一觸即引起他強烈反應,反之,若他覺得危機已除,便會戮力於創造一個安穩的環境。」
「這麼說,吾便是那危機?吾的遭囚,使與世家相關之人得益?吾的出困,倒是使許多人傷心不安了?」
曲孟竹自嘲一笑,喃喃低聲道:「鴻鵠翔飛有時盡,江湖風雨無盡時。吾似乎成了摧折寒靖雙翼的風雨。」讓原本正值青壯,已佔有一片天的鴻鵠折翼墜落,使仰仗牠翼護的存在失聲哀啼。
輕輕搖頭,素還真正容道:「囚禁你,是寒靖的錯。自私本身沒有錯,錯的是以自私為藉口,將自身的痛苦轉嫁到他人身上!寒靖對許多人有恩,但這不該以你的不幸去交換。」
「寒靖也明白,因此他才願意贖罪。」青陽子大步走入偏廳,彷若知曉兩人談論了什麼。「你毋需為那些人擔憂,吾等會有所安排。」
「或許吾無需為那些人負責,但這樣想,似乎可以讓吾的遭囚變得有價值一些。」曲孟竹抿了抿唇,幽然嘆道:「其實,若吾當年非是那樣咄咄逼人,或許事情也會有轉圜餘地,說到底,吾自己似乎……也該負上些許責任……」
現在的他,依然不能原諒寒靖的自私,但是卻可以理解寒靖的作法,兩人易地而處,他也不能肯定會與寒靖不同。
「你能這樣想,尊師定會相當安慰。」
要放下仇恨已屬不易,而能在其中檢討自己更是難得。素還真欣喜於故友之徒已逐漸解開心結,逐漸放下仇恨。或許還需要時間沖淡一切,但至少曲孟竹已經開始改變。
「希望如此。」曲孟竹低頭啜飲杯中淡黃透亮的茶水,喉中苦澀似乎被茶的甘甜帶走些許。
當年師父交代他尋回迎荷與寒靖之時,曾語重心長的諄諄提醒,要好言相勸,莫逼之太甚。他那時的表現讓師父失望了,這回不可再重蹈覆轍。
與青陽子相視一笑,素還真取出「玄華飛天」放置於桌上,緩緩推至曲孟竹面前,「這是尊師望你妥善保存的書冊,吾想,現在是物歸原主的時候了。」
雙手執起這引起許多風波的書冊,曲孟竹頓時感到自己肩上承接了一個重擔。
「玄華飛天」之中旁門左道的邪法甚多,「麒麟骨」僅僅只是其中ㄧ味藥材,便使得寒氏一脈受盡苦難,更間接影響了許多人的生命。
這樣一本書冊,他真的有辦法善盡保管責任,使之不再繼續引發不幸嗎?即使在他有生之年,能確實完成師父遺願,但百年之後呢?再尋找另一個他來接手,換另一個人被綑綁一輩子?
是否有杜絕後患之法?
輕撫書皮,曲孟竹凝思片刻,方道:「吾會將『玄華飛天』自火山口丟入,滾燙的岩漿可以確保此書不會被人取得。而吾……亦將隱居於周遭,盡吾一生,成為第二道防線。」
他相信,將書冊置於火山中可保無虞,自他而後,應不需再有人同他一般終生顧守書冊。
將「玄華飛天」收納入懷,也收下他不可迴避的責任,曲孟竹起身拱手告辭,轉身離去。那孑然的身影,有孤獨、有沉重、而更多的是堅定。
看著逐漸遠離的身影,素還真輕喟,「這擔子似乎太重了點。」
「玄華飛天在他手中的事,如今就你知吾知他知。」青陽子搖頭,為素還真總是只知他人忽略自身而嘆。「其餘知道此書之人,只會以為書還在你手上!」
換句話說,麻煩還沒送出去,擔子可還在這兒呀!
「反正事情也沒差這一件兩件。」素還真輕笑聳肩,一付雲淡風輕的樣子,「好了,前廳還有人等著議事呢,吾先過去了。」
「等等。」迅速曲肘勾住那略顯削瘦的肩,青陽子面目不善的盯著眼前貌似無辜的容顏,「你之前答應過吾,待玄華飛天一事結束,會與吾出遊幾日,該不會是忘了吧……」
那低沉的嗓音隱含風暴,似乎要是素還真的回答不如己意,就要猛烈地肆虐。
「呃……」素還真僵硬地笑笑,「但是……前廳……」有人久等了呀……
「不管他!」青陽子決定這次絕不妥協,「有人要怪罪就怪吾好了,有事吾扛著,咱們現在就走!」他剛去探過了,反正也不是什麼大事,沒必要非得素還真去處理。
「咦?」素還真被勾得踉蹌而行,意外於青陽的強勢,掙扎道:「可是……」
「沒有可是!」
「不然……」至少也該去告知ㄧ聲。
「閉嘴!」氣哼哼的聲音。
「那……唔!」
看來,有人的嘴被堵住了!?
屈世途本想來叫人,卻看到了出乎意料的一幕。目瞪口呆之餘,忍不住咬牙切齒一番。
哼哼哼,青陽子你個好小子,直接把人拐走還說有事你扛?現在要尷尬面對客人的是誰?是吾!是吾呀!
屈世途暗暗立誓,這回要不狠狠敲你小子一筆以彌補吾的精神損失,吾就跟你姓!!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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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之一字誤人一生
同情曲孟竹的癡情,實在無法去責備一個因愛情而自私之人,因為深陷在其中,有幾人能不痴狂,有幾人又能不存有私心?!
總歸是曲孟竹能看開過往,無法原諒的現在,相信隨著時間,這些往事在他心中也將會慢慢淡然釋懷成為一份回憶!
這篇文章裡總能見到青陽為阿素而時有的孩子氣,想青陽是如此剛健之人,其心鮮少為他人動搖,卻只為阿素而亂,這是這裡面我看得最開心的(青:威==+),雖然這當中阿素總是少於表達對青陽的重視,但卻也是有跡可循...從阿素的幾次行動中(素:咳...U////U)
這篇接龍文已結束,不知是否還會有接下來的接龍文呢@@?(實在不得不說:很期待X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