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11-11 21:59:55兔子先生
外套
每天放學回家，她都會在門口等我。
當時我十六歲，我們住在芝加哥一個中產階級區。我們住三樓，在一棟五層樓的木造公寓裡。記憶中，住在越高層的家庭越有錢﹔所以我家算是中產階級的中等收入戶。我有一個姊姊十九歲，就讀大學一年級﹔一個弟弟十一歲，在附近天主教堂附設的小學唸書。我是中產階級的中等收入戶裡就讀中學的中間小孩。
我爸爸是警察。他不是那種電視上會打人的警察，他的工作是每天坐在警察局裡記口供做筆錄。他每天回家都很累，雖然我不懂為什麼聽話寫字就可以讓他累成這樣。他規定大家都要準時六點半在廚房出現，全家人一起吃晚飯- -不準看電視。媽媽每天也很忙，但是我從來不知道她在忙什麼﹔她總是在廚房裡忙。我需要她時，只要在房間叫一聲，她就會馬上過來。有時她會為我削一顆蘋果，或是做一個雞肉沙拉三明治，然後跟我說: “甜心，別忘了六點半下來吃晚餐。”
我跟姊姊不像別的姊弟一樣﹔她走她的獨木橋，我過我的陽關道。我們井水不犯河水的相處。姊有自己的生活，我有我自己的世界，我們極少聊天。弟弟跟姊姊很親，我知道他們倆每天晚上都一起看電視。姊會陪他做功課，陪他玩球﹔所以我這個哥哥很沒用。
畢竟當時我也有我自己的世界。學校的功課對我來說太簡單，但是我還不清楚長大要做什麼。我不用翻筆記生物寫作業，我可以不看黑板上的公式考代數。歷史是我最愛的科目﹔我可以閉著眼睛背出所有大戰爭的日期，還有所有總統的名字。那年是一九七六年，只需要記得三十八個總統的名字。
每天我都要走十五分鐘的路回家。我常常一邊走一邊幻想我住在很有錢的大房子裡，我有自己的廁所，自己的書房...不用在不平的木頭書桌上寫功課，我可以買一個很好的收音機。姊姊可以去學跳舞，不用去當護士，弟弟可以穿新的衣服，不用穿我穿不下的。要是家裡有錢，姊可以穿著粉紅色的芭蕾舞衣，弟不用穿袖字捲了又捲的制服上衣﹔而我可以買件皮外套，因為最酷的學長總是穿黑色的皮外套。
即使我自己的外套很保暖，那是我聖誕節的禮物。我有另外一件看起來很拙的綿外套，我寧願冷死也不願穿那件外套。
然後，我就會經過她家門口。她住在我家對面的公寓，一棟很破舊的灰色公寓。她們的公寓在每年四月上新漆，所以大門上有著一層的灰色，一層綠色，一層藍色，一層紅色。冬天一過，門就變成一種難看的，髒髒的紫色。而她每天都站在紫色的門前面看我。我總是覺得她在等我，她想跟我說些什麼﹔只是她從來沒有走過街頭跟我說話，而我也不想走過去跟她打交道。我並不認識她。
她看起來並不快樂。她總是有些傷在手臂上，或是淤青在腿上。在寒冷的芝加哥冬天，她也沒有毛線帽或是手套，只有幾件薄薄的上衣﹔甚至一件保暖的厚外套都沒有。我不太好意思直盯著她看，但是她的眼睛裡，彷彿叫我去跟她說話。弟弟說他不認識她，我想她是去唸公立的小學吧。
我們搬過來的第二個聖誕節，媽媽拿了姊小時候的泰迪熊送她。回家時我看到她偷偷擦眼淚。 “可憐的寶貝。”媽說。
聖誕節之後，她總是抱著泰迪熊，站在門口等我。
有次我感冒，沒去上學。我從房間的窗戶裡看到她小小的身影，放學後回家，然後抱著泰迪熊出來。我站在房間裡敲玻璃，然後裝出咳嗽的樣子，她好像對我笑了笑，然後走回她的公寓裡。
媽媽說她十歲，其實她看起來不到七歲。她很瘦很小，不見一絲活潑的精神﹔我想要是我滿身是傷，我也不會開心到哪去。我常常在問自己，應不應該去跟她說句話，說聲嗨。
我一直記得那天。那天好陰，好暗，天上的烏雲厚的像聖誕夜的雪，怎麼鏟都鏟不完。那天好安靜，安靜的像它根本不存在，甚至消失在月曆上。走回家的路上，我的胃不停翻轉，好像在船上一樣。走到她家門口，我沒有看到她。
那天晚上我去醫院看她。她的手臂上佈滿傷口，左腿斷了三處，臉上一個巴掌大的淤青。我把我的外套蓋在她身上，因為她不住的發抖。她傷成這樣，病房裡卻只有我跟姊兩人。醫生說她媽媽把她從二樓的窗戶丟出來。她傷口的顏色讓我想起她家門口的紫色，顏色一層層的覆蓋著每一塊新傷。
我跑回家。我跟姊說我會冷，其實是因為我不想讓她看到我掉淚。吃完晚飯，我拿出我的綿外套，又回醫院陪她。她還是一個人，但是她的嘴角微微的往上翹。她彷彿很開心，眼睛隨著我轉。我跟她說了幾個故事，我記得我說了“猜猜我有多愛你”的故事給她聽。
我想那晚我跟姊姊都沒睡，我聽著姊哭了一夜，姊的啜泣卻比不上她安靜的痛。她的舊傷新傷都轉變成我的心傷。
我去了她的葬禮。我看到她媽媽，一個面無表情的女人﹔還有她爸爸，哭的跟個嬰兒一樣。她爸爸住在城市的另外一邊，完全不知道孩子長期被母親虐待。我爸也在場，警局裡有一半的警察都來了。每個大人的表情沉重的跟雨天的雲一樣，我也是。是我的錯，她希望我是她的朋友，我可以拯救她，我會拯救她。
但是我沒有。我視而不見的走過她面前。我每天都放棄一次救她的機會。
我鼓起勇氣去看她最後一眼。她還是穿著薄薄的上衣跟小碎花裙。臉色蒼白的讓我懷疑她會冷，即使我明白她已經感覺不到冷了。這裡應該是她一生中待過最安全的地方。我把外套蓋在她身上，至少她之後的旅程裡不會冷。
我穿了那件綿外套四年。唯有把我的外套給她，我才有辦法繼續活下去﹔我的外套時時刻刻的提醒我自己的罪。
也許她是我決定做警察的理由。我當了十四年的刑警，看過無數的受害者跟兇手。但是我還是忘不了她的臉，還有她一層層不同顏色的手臂。不管我當警察救了多少人，抓了多少壞人...我都無法逃離自己最深的罪。
*圖片 from: [ Teddy Bear Drying ] by U Dresing @ allposters.com*
當時我十六歲，我們住在芝加哥一個中產階級區。我們住三樓，在一棟五層樓的木造公寓裡。記憶中，住在越高層的家庭越有錢﹔所以我家算是中產階級的中等收入戶。我有一個姊姊十九歲，就讀大學一年級﹔一個弟弟十一歲，在附近天主教堂附設的小學唸書。我是中產階級的中等收入戶裡就讀中學的中間小孩。
我爸爸是警察。他不是那種電視上會打人的警察，他的工作是每天坐在警察局裡記口供做筆錄。他每天回家都很累，雖然我不懂為什麼聽話寫字就可以讓他累成這樣。他規定大家都要準時六點半在廚房出現，全家人一起吃晚飯- -不準看電視。媽媽每天也很忙，但是我從來不知道她在忙什麼﹔她總是在廚房裡忙。我需要她時，只要在房間叫一聲，她就會馬上過來。有時她會為我削一顆蘋果，或是做一個雞肉沙拉三明治，然後跟我說: “甜心，別忘了六點半下來吃晚餐。”
我跟姊姊不像別的姊弟一樣﹔她走她的獨木橋，我過我的陽關道。我們井水不犯河水的相處。姊有自己的生活，我有我自己的世界，我們極少聊天。弟弟跟姊姊很親，我知道他們倆每天晚上都一起看電視。姊會陪他做功課，陪他玩球﹔所以我這個哥哥很沒用。
畢竟當時我也有我自己的世界。學校的功課對我來說太簡單，但是我還不清楚長大要做什麼。我不用翻筆記生物寫作業，我可以不看黑板上的公式考代數。歷史是我最愛的科目﹔我可以閉著眼睛背出所有大戰爭的日期，還有所有總統的名字。那年是一九七六年，只需要記得三十八個總統的名字。
每天我都要走十五分鐘的路回家。我常常一邊走一邊幻想我住在很有錢的大房子裡，我有自己的廁所，自己的書房...不用在不平的木頭書桌上寫功課，我可以買一個很好的收音機。姊姊可以去學跳舞，不用去當護士，弟弟可以穿新的衣服，不用穿我穿不下的。要是家裡有錢，姊可以穿著粉紅色的芭蕾舞衣，弟不用穿袖字捲了又捲的制服上衣﹔而我可以買件皮外套，因為最酷的學長總是穿黑色的皮外套。
即使我自己的外套很保暖，那是我聖誕節的禮物。我有另外一件看起來很拙的綿外套，我寧願冷死也不願穿那件外套。
然後，我就會經過她家門口。她住在我家對面的公寓，一棟很破舊的灰色公寓。她們的公寓在每年四月上新漆，所以大門上有著一層的灰色，一層綠色，一層藍色，一層紅色。冬天一過，門就變成一種難看的，髒髒的紫色。而她每天都站在紫色的門前面看我。我總是覺得她在等我，她想跟我說些什麼﹔只是她從來沒有走過街頭跟我說話，而我也不想走過去跟她打交道。我並不認識她。
她看起來並不快樂。她總是有些傷在手臂上，或是淤青在腿上。在寒冷的芝加哥冬天，她也沒有毛線帽或是手套，只有幾件薄薄的上衣﹔甚至一件保暖的厚外套都沒有。我不太好意思直盯著她看，但是她的眼睛裡，彷彿叫我去跟她說話。弟弟說他不認識她，我想她是去唸公立的小學吧。
我們搬過來的第二個聖誕節，媽媽拿了姊小時候的泰迪熊送她。回家時我看到她偷偷擦眼淚。 “可憐的寶貝。”媽說。
聖誕節之後，她總是抱著泰迪熊，站在門口等我。
有次我感冒，沒去上學。我從房間的窗戶裡看到她小小的身影，放學後回家，然後抱著泰迪熊出來。我站在房間裡敲玻璃，然後裝出咳嗽的樣子，她好像對我笑了笑，然後走回她的公寓裡。
媽媽說她十歲，其實她看起來不到七歲。她很瘦很小，不見一絲活潑的精神﹔我想要是我滿身是傷，我也不會開心到哪去。我常常在問自己，應不應該去跟她說句話，說聲嗨。
我一直記得那天。那天好陰，好暗，天上的烏雲厚的像聖誕夜的雪，怎麼鏟都鏟不完。那天好安靜，安靜的像它根本不存在，甚至消失在月曆上。走回家的路上，我的胃不停翻轉，好像在船上一樣。走到她家門口，我沒有看到她。
那天晚上我去醫院看她。她的手臂上佈滿傷口，左腿斷了三處，臉上一個巴掌大的淤青。我把我的外套蓋在她身上，因為她不住的發抖。她傷成這樣，病房裡卻只有我跟姊兩人。醫生說她媽媽把她從二樓的窗戶丟出來。她傷口的顏色讓我想起她家門口的紫色，顏色一層層的覆蓋著每一塊新傷。
我跑回家。我跟姊說我會冷，其實是因為我不想讓她看到我掉淚。吃完晚飯，我拿出我的綿外套，又回醫院陪她。她還是一個人，但是她的嘴角微微的往上翹。她彷彿很開心，眼睛隨著我轉。我跟她說了幾個故事，我記得我說了“猜猜我有多愛你”的故事給她聽。
我想那晚我跟姊姊都沒睡，我聽著姊哭了一夜，姊的啜泣卻比不上她安靜的痛。她的舊傷新傷都轉變成我的心傷。
我去了她的葬禮。我看到她媽媽，一個面無表情的女人﹔還有她爸爸，哭的跟個嬰兒一樣。她爸爸住在城市的另外一邊，完全不知道孩子長期被母親虐待。我爸也在場，警局裡有一半的警察都來了。每個大人的表情沉重的跟雨天的雲一樣，我也是。是我的錯，她希望我是她的朋友，我可以拯救她，我會拯救她。
但是我沒有。我視而不見的走過她面前。我每天都放棄一次救她的機會。
我鼓起勇氣去看她最後一眼。她還是穿著薄薄的上衣跟小碎花裙。臉色蒼白的讓我懷疑她會冷，即使我明白她已經感覺不到冷了。這裡應該是她一生中待過最安全的地方。我把外套蓋在她身上，至少她之後的旅程裡不會冷。
我穿了那件綿外套四年。唯有把我的外套給她，我才有辦法繼續活下去﹔我的外套時時刻刻的提醒我自己的罪。
也許她是我決定做警察的理由。我當了十四年的刑警，看過無數的受害者跟兇手。但是我還是忘不了她的臉，還有她一層層不同顏色的手臂。不管我當警察救了多少人，抓了多少壞人...我都無法逃離自己最深的罪。
*圖片 from: [ Teddy Bear Drying ] by U Dresing @ allposter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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