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6-04 22:59:36兔子先生

餐會



我看著手錶,六點二十分,離跟郁約定的時間還有十分鐘。我已經看菜單看到眼睛酸,希望一個奇蹟出現,好讓一向準時的郁可以早點到這裡。但是我每一次抬頭,一個服務生就會走過來用英文問我需不需要服務,即使我已經用中文回答五六次「沒關係,我在等朋友。」

很準時的,我看到了郁。一個高大的男人為她拉開了門,她矮小的身影走進餐廳,男人跟隨著她走進來,兩人的手一直沒有分開過。她的目光尋找著我的蹤影,而那男人則目不轉睛的盯著她看,彷彿一個不留神,她就會走失一樣。我看著她跟服務生說了幾句話之後,牽著那男人走到我靠窗的桌子旁。這種面對面的雙排座位,對三個人的聚會來說,並不合適﹔因為一定有個人要自己坐一邊,然後孤單的面對兩個人。而我知道郁不可能坐在我旁邊,一定會選擇坐在我的對面,所以我今晚要一個人面對他們。

想到這裡我不自覺的吞了口口水。

我事先以為這只是一個小小的餐會,讓我跟郁多多認識一些﹔但是當我走進這家餐廳之後,我就知道「週六見個面」不是她的安排﹔而「穿漂亮衣服,吃飯,吃甜點,順便聊聊天」 才是她的真正目的。

郁走過來,並且給了我一個超大的笑容,稍微融化了我原本緊張的心情。她有點靦腆的問:「麥爾斯,等很久了嗎?」

「噢,並沒有,我常常遲到,所以今天就早了些時間出發。」

「這是我的老公--梅森,」她指著那男人,臉上充滿著光彩神情。「梅森的姓恰好是邁爾斯呢。」

「嘿,邁爾斯,很高興認識你。」我也回了他相同的老套話。

梅森讓她先坐進位子裡,然後他才坐下。他看起來少說也大郁十歲,尤其他眼睛旁邊的皺紋很明顯,笑起來臉上該有的皺紋一條都沒少。他的皮膚比我的還要白皙,深黑色的短髮緊貼著他的頭顱,還有他深黒閃亮的眼睛,看著郁打轉。梅森長得不錯,一表人才文質彬彬。他跟郁散發出相同的感覺,但跟郁相反的是,他臉上有種無法揮別的滄桑,郁的臉上則充滿了希望跟鬼靈精怪的活力。他們兩個坐的很近,近到可以讓我都感受到強烈的孤單,甚至少許的忌妒。很熱的天氣裡,郁跟梅森好像黏在一起,而我反而越看越熱,熱得我直擦汗。

「郁,何不如先點菜?」梅森用一半中文混何著英文說道。他說中文的嘴型故意誇張,但是發音卻比我還標準。

「是的,郁。菜妳來點吧。」我用中文附和著。

「好呀,梅森你想吃什麼?」郁用可以形容成夢幻的眼睛看著她老公。我想今晚會是很無聊的一個聚會。

「邁爾斯,請問你有什麼東西不吃的嗎?」梅森沒有回答她,反而翻著菜單問我。

「我喜歡吃青菜,不怎麼吃肉。」

「好,那我們就叫四道菜,然後開個汽水。這樣好嗎,先生們?」郁好像心中都早已想好了要叫哪四道菜。說實話,今天的天氣也是很熱,我想喝完湯大家就沒食慾了。

梅森叫了服務生過來,他好像很興奮的用中文說:『我們可以點菜了。』服務生是一個中年女人,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他們兩個,然後笑著點頭。接下來的十分鐘內,郁跟服務生好像是百年沒見的老朋友一樣,嘰哩呱拉的聊了起來。梅森很顯然無法聽懂所有的談話內容,所以今晚的第一次,他把視線從他的妻子身上移開,然後正眼看了我一眼。他使了一個無可奈何的眼色,然後把手蓋在郁放在桌上的手掌上。頓時間郁好像如夢初醒般,停下了跟服務生無意的閒聊。

「梅森,記得嗎?上次我們結婚的時候,林經理也有來祝賀我們。她還記得我們呢!她跟我說你的中文進步了很多。」

他只是笑笑,禮貌性的點點頭。我發現在他們的關係裡,郁是非常外向活潑的,而梅森有點保守,碰到不熟悉的人會開始不知所措。這是一對個性相反的夫妻,不僅讓我想起我跟我的女朋友,個性根本就是如出一轍。

我的女朋友,琥,是郁的姊姊。但是我跟琥在一起四年多,今天是第一次知道郁結婚了。也許是因為郁總是一點無憂無慮的模樣,或是因為她小琥三歲,我總覺得她是長不大的小女孩。其實我跟琥在一起的時候,郁都二十一歲了,現在二十五歲的她結了婚好像也不為過。

她們倆姊妹有著決然不同的個性,就跟名字一樣,郁是個男女通用的字,所以郁其實是個蠻男孩子氣的女生,倔強但心細。熱情不減的氣質,讓我在跟她見面的短短次數中,留下不錯的印象。

我跟琥,是屬於時好時壞的情侶。我想她的時候找她,她想我的時候找我﹔不束縛對方,是我們倆最高興的一件事。我並不確定琥真正愛我,我甚至不記得聽她說過。但是我總是認為她是。當然,我年紀也不小了,我很想結婚,尤其看到像郁跟梅森那樣的人。

「你們何時結婚的?」我問。

「嗯,今年是第三年。之前我們都住在洛杉磯,去年我終於說服這傢伙來台灣看看。他一直說要等到中文學好再過來住,我說我沒有那個美國時間等他。」郁笑著說,還不時擠眉弄眼的笑鬧。

「美國時間?」梅森一臉茫然的看著郁,所以郁就開始解釋『美國時間』是表示很閒的意思,梅森則恍然大悟的點頭。

服務生終於上菜了,我不常吃中國菜,因為琥也不太喜歡吃中國菜。梅森很好學,他一定要學會所有菜的名字,還寫下羅馬拼音在隨身攜帶的小本子上當小抄。 彭家豆腐,絲瓜銀魚,豆苗蝦仁跟合菜戴帽。看到梅森反覆念著菜名,我也跟著記住了。我一開始以為郁很喜歡喝汽水,因為她一口氣就把他玻璃杯裡的沙士喝掉了,梅森幫她倒滿,她沒多久又喝光了。後來我才知道因為郁不吃辣,就連豆腐的小辣她都招架不住。

「梅森,你在美國住哪裡?」我想我應該多跟他說說話,畢竟我對他這個人還蠻有興趣的。

「我從小就生在洛杉磯。住在洛杉磯,但是我去東岸上大學,九六年畢業的。」

嗯...這麼說來,梅森今年至少三十七歲了。沒想到他比我小幾歲而已,但他的長相跟他實際年齡真的差很多。我是九五年畢業的,今年三十八歲,在台灣英文補習班教英文。 出生在奧勒岡,偶然的到北加州念大學,念著念著念到台灣來了。

「邁爾斯。」郁已把筷子放下,她用手抓了抓頭髮,「我跟你直說。 你會娶我姊姊嗎?」

我有點驚訝,但是一旁吃飯的梅森好像沒反應的繼續夾菜,喝沙士,吃飯。也許他聽不懂,不知道他的妻子剛問了我什麼不禮貌的問題。其實我的驚訝是來自於問的人,而不是問的方式或是問題的本身。我一開始跟琥交往的時候,我就在期待見她家人跟朋友的那天。我希望在她的世界裡有個立足之地之後,再娶她。然而我陪琥參加過的聚會,都是很小型,大多是公司的。她私底下跟朋友的聚會,或是家人的聚會,我一次都沒有參加過。就連第一次跟郁見面,也是我吵著要看看她那 「暑假回來瘋」的妹妹,琥才願意帶我去。

我一直以為問我那個問題的人,會是琥的父親,或母親,或哥哥。從來不會是從她的妹妹口中出來的問題。

「我也想娶她呀,但是她說婚姻只是一張紙﹔而且我不是中國人,我的年紀又比她大,我不覺得我可以得到你們一家人的祝福。」

「只是這樣嗎?」 郁一邊幫梅森在碗裡夾了一隻蝦,臉上卻帶著不相信的表情。 「我是覺得,感情世界裡沒有年紀的關係,那些都是藉口。姊姊也許不相信婚姻,因為我們的父母在我們小時候就離婚了,所以她有恐懼感是應該的。但是我也覺得,你的年紀也不小了,別一個人孤孤單單的活。兩個人在一起不是比較快樂,比較溫暖嗎?」

我知道琥對婚姻的厭惡,尤其她父親在幾年前再婚,琥跟郁兩個人連婚禮都沒去參加。當然,那件事也是我後來才知道的。

「那,梅森跟妳結婚的時候,有詢問妳父親的許可嗎?」 我很想用英文問梅森,但是我知道那會是非常不禮貌的行為。

「其實,梅森跟我是在美國結了婚,才回台灣公佈的。爸爸並沒有說什麼。他很高興我找到一個好的歸宿。」她笑著看了看梅森,一個十分滿足的笑容出現在她臉上。 「你知道,姊姊不應該因為身邊有一些不快樂的婚姻例子而害怕婚姻。 這叫因噎廢食。」

郁隨後離席,說要去洗手間。而就在她離開我們視線的那一秒,梅森壓低嗓門,用著英文急速的說著:

「邁爾斯,我知道郁問你要不要娶Amber,我知道她這個小傢伙的腦袋裡裝些什麼鬼點子。我只想提醒你,我娶郁的原因是因為我愛她,她也愛我。並不是因為壓力。別因為別人給你的壓力而娶一個人,因為很多事都有它不同的層面。」

在郁回到座位之前,我跟梅森都沒有在多說一句話。我不喜歡話不說清楚的人,他搞得我一頭霧水。我把我杯子中的沙士全喝光了。在甜品上桌前郁就回來了,同樣的,梅森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繼續跟郁聊天。而我開始想,要用什麼方法,好跟琥求婚,讓她不去害怕婚姻,讓她答應我。

一個月後,我跟琥求了婚。在她的笑容背後,我總覺得缺少了什麼。陪她挑婚禮的東西,我從擦的明亮的玻璃窗裡,看到我跟琥的影子。不像郁跟梅森,我跟琥好像是天生一對,身高,外觀,笑容。即使說我是一個只有四分之一中國血統的外國人,走在台北街頭,我也感到被接受。只是,郁喜歡百般依賴的黏著梅森,琥卻連走路都不會牽我的手。而我也不像梅森一樣紳士的照顧郁,我無法去幫琥開所有的門,有時還忘記幫她拿購物袋。但是我們還是興奮的準備婚禮。五月二十五,星期五,是我們結婚的日子。

跟琥求婚之後的第一個星期六,她終於帶著我去見她的家人了。琥的兄弟姊妹除了郁,還有一個她從來不曾提起過的哥哥。一樣的,我跟著琥到了約好的餐廳,我們差點遲到,這次,郁,梅森,還有她們兩姊妹的哥哥,都早已坐定位子談笑風生。我們等待著她們父母親的來臨。坐在我旁邊的梅森,看著我的眼神讓我感到不安。好像即將發生一件出乎我意料外的事。

沒多久,一個頂著黑白髮的先生,高高壯壯的,自己走了進來。隨後跟進來一個女人,大約三十歲出頭。我歪著頭,還沒回神過來﹔只見郁跟她哥哥形式上的點頭對她笑笑,梅森的笑容倒比較誠懇。然後琥對著男子叫了聲「 爸。」

琥站起來,也把我拉起來,然後用英文對我說:「這是我爸爸和他的妻子。」

沒想到,我的岳母是一個小我七歲的女人。我坐下來,在僵住的空氣中努力呼吸。 我突然了解,梅森為什麼會滿臉歉意的看著我。

我未來的岳父,強顏歡笑的用中文問著琥:「怎麼跟妳妹妹一樣,找個外國人?多大年紀?」

我覺得自己是一顆棋子,受到郁的影響,現在成為她們傷害父親的工具之一。我不覺得郁有利用梅森的一絲一毫,因為她是真心愛著梅森。但是聰明的梅森看出來一些我看不見的事。

很多事情都有它不同的層面。我終於了解那句話是什麼意思。

我的婚禮,依舊在五月二十五日舉行。

*圖片:http://home.pchome.com.tw/star/smw00637/img01/0179.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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