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兒將圓，中秋節越來越靠近了，潮汐的關係吧，人的心情也隨之浮躁，好天氣卻讓白天變得很悶，吾班學生已經三年級了，在成績至上的不正常體制下，長期的失落與空虛，終於悶出問題來。昨日，有兩個學生竟不約而同以礦泉水瓶偷渡酒來學校，由於是烈酒，一位男同學猛灌下肚後，不一會就突然倒地不起，我連忙坐救護車送他到醫院急救。喔伊喔伊的聲響，混著臭酒味，仍迴盪在黯淡的校園裡。

校園裡，這星期來，其實我在渾濁的空氣中嗅到一絲芬芳，那是一縷縷的青草香，我的稀微的眼，時常看見瘦小的班文鳥咬著細草葉飛過天空，像綠色的清波，也像跳躍的音符，更像曼妙的舞者。是的，牠正在築巢。準備繁衍生命。我在熙熙攘攘間總看見牠的倩影在榕樹枝梢穿梭，或許，這些即將壽終正寢的老榕樹，它們含冤的魂魄，會趁此依附在新誕生的斑文鳥翅翼上，永遠飛翔在時間的流裡；而它們佈滿血絲的瞳眸，會亮在上空中，炯炯瞅著那腥羶的劊子手吧。

星期二的夜晚，我也看到一雙飛翔的翅翼。在明亮的月光下，狂舞著。直到生命枯槁為止。是的，那是我敬愛的舞者蔡瑞月飄蕩的身影。那晚，我與一群朋友，一同去員林演藝廳觀看蕭靜文舞蹈團的演出，其中一個舞碼，就是為了紀念這位命運坎坷的台灣舞者。在人類歷史上，跳舞跳到進黑牢的，蔡瑞月恐怕是頭一個。即使進了黑牢，還繼續跳著舞著，她用美抵抗政治的不義，抵抗人的無知、貪婪與殘暴，在那個專制的年代，著實令人動容。於是，我看見一隻翩翩的彩蝶，用單薄的翅膀，點亮了一段闃暗無光的台灣歷史。

那光還在，在流竄律動的肢體間閃著。蕭靜文是她的學生，也是她的媳婦，我期盼著，在蕭靜文的創作中，能感受到蔡瑞月奔竄的血液，與那為藝術奉獻永不止息的熱情。這場演出，本來是兩星期前的事，因巧遇「泰利」颱風，一延再延，似乎也感染到與蔡瑞月同樣坎坷的命運般。令人感動的是，蔡瑞月她昔日九十二歲的日本老師，也千里迢迢為這場演出從日本飛來兩次。她在謝幕時，在人的攙扶下緩緩步上舞台，我剛好與她的座位同排，她悠然經過我的面前，從頭至尾，我的目光也隨之緩緩地連成一條線，終點，懸掛著就是先前慢慢隨音樂曲末翩然臨降的蔡瑞月的年輕舞影。她站在所有汗水淋漓的舞者前，向大家行禮，然後隨著不絕於耳的掌聲，也鼓起掌來，最後自己竟不禁婆娑起舞了，那將近一世紀的異邦手足，曾經牽引著蔡瑞月飛入藝術的天空。原本，她是計畫與蔡瑞月共同演出個舞碼，沒想到卻陰陽兩隔，但她堅持千里迢迢也要來共舞，人間之情，還有什麼比此更溫暖的呢？

今晚空氣，都是烤肉的煙味與喧囂。月亮，早已不是台灣人中秋節的主角。賞月，好像變成一則美麗的傳說。其實，連傳說也不再傳說了。因為我們懸在教育黌宮的明鏡，也早已燻黑烤焦。咖啡的香味，雖全然被淹沒了，我與生群仍眷戀地談論著那晚的舞蹈。對藝術的欣賞，是人品質的一個指標。家鄉的教育，家鄉的環境，家鄉的生活，好像離藝術越來越遙遠。這肯定不是一則傳說。

我們苦笑了……潮汐的關係吧，我的心澎湃不已。煙霧越來越濃，而我也越來越想念那雙曼妙的翅膀，迷濛中，我隱約看見生命漆黑的底層還閃著不滅的微光，斑文鳥的飛翔，蔡瑞月的飛翔，蕭靜文的飛翔，還有日本老師的飛翔……

夢想在湧動。所以，有光。


（2005/9/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