鳥事。當投影片打出這標題時，台下的學生開始竊竊私語，相視淺笑。我故意不發一語，兀自整理麥克風線路，然後慢慢翻閱點名簿，簽了名之後才隆重開口：是的，鳥事！隨即引來一片笑聲。除了單元名稱外，布幕上還有一些字：

人／自己﹔人／別人﹔人／大自然。以及一張電腦繪的鳥圖。我要他們先抄下，並依樣畫圖。時間在投影機細細風扇聲中靜止。有的人，五分鐘不到已畫好在發呆，有的人則仍在低頭細細描繪……

白鶺鴒。嘰嘰！嘰嘰！這幾個星期來，每到黃昏，便有兩三隻白鶺鴒在我居所對面樓頂鳴叫。雖然麻雀聲聒噪不已，但我仍清晰可辨。我在窗前靜坐飲茶，等待思緒慢慢清醒，天空慢慢昏沉。這俗稱「牛屎鳥」的白鶺鴒在台灣大部分是冬候鳥，五月底前會北返，但也有少數族群已定居這島嶼不再遷徙。如果牠們願意留下來，我會滿心歡迎這些新住民的。我這麼想著。但我們這條連棟透天厝對峙而成的陋巷，甚至連一顆樹都沒有，憑什麼如此奢求呢？果然，前幾天開始，我已看不見牠們玲瓏的身影了。我不知道該喜，抑或悲。金黃色茶湯中，亮起一盞水銀街燈。夜，悄然而至。

鳥人。我是一個鳥人！學生又笑個不停。今天開始要跟同學講一些鳥事──鳥的故事。我繼續說。以前稱呼人為鳥人，有鄙視、瞧不起之意，現在意義不同了，所謂的鳥人，是指有在進行賞鳥活動或者關心鳥類生態的人。希望同學上完此單元後，能夠懂得去欣賞去關心自然生態，我也希望同學都能成為一個有品格的鳥人。我之所以正經八百的語調，是為了削弱他們被「鳥」挑起的內心騷動。當然，我知道這群青春期少年的騷動及興奮，是來自「鳥」的性意涵。老師，要賞鳥到廁所去就好了！一些頑皮的男同學鐵定會如此放話。我不生氣也不搭理。一般狀況，佻語都會嘎然而止。我接著又說：雖然故事主角是鳥，其實重點不在鳥，鳥，只是一座橋樑，要讓同學經由牠而進入大自然的世界，我們因此便能慢慢體會到，人並沒有特別偉大，和鳥一樣，是大自然的一份子。鳥人，是地球人，沒有國界。我說。

賞鳥。為什麼要選擇鳥呢？難道蝴蝶、青蛙、松鼠…..就不可愛嗎？當然不是！我這樣告訴學生。主要原因有二：其一，賞鳥活動現今已成為熱門流行的休閒活動，不僅在台灣流行，而且也在國際上流行，流行的東西一般人較容易接受，搭流行的便車，是免費的廣告。其二，鳥，公認是環境的指標，如果某地已極少發現鳥蹤，就表示該地生態環境已亮起紅燈，這是大自然的警訊。我說。所以，賞鳥活動嚴格說來應屬環保運動的範疇。當人漸漸意識到地球只有一個，如果在這樣肆無忌憚地破壞下去，則共同毀滅的日子就不遠了……於是，環保意識成了先進國家的主流價值。但在台灣，環保卻是剛剛起步，而且大都流於口號。姑且不談飲用水污染及土石流頻傳的問題，先看各鄉鎮經常爆發的「垃圾大戰」，便可知道我們居住環境正迅速惡化中，這樣下去，台灣很快就會變成垃圾島。那怎麼辦呢？人，又不能不製造垃圾。那怎麼辦呢？學生啞口無言，左顧右盼。我的眼睛則開始搜尋學生桌上的礦泉水瓶：雖然我們不能不製造垃圾，但絕對可以不製造不必要的垃圾，也就是說，垃圾減量才是解決垃圾問題的根本辦法。例如某同學每天要喝一瓶礦泉水，一年就製造約三百瓶垃圾，全校一千人，一年就有三十萬瓶垃圾，如果能自己帶水壺，這些垃圾都可以避免……。或許，扯太遠了吧。囉哩囉唆，無非是想傳達給他們知道：賞鳥的人，也必須是一個環保實踐者，才有資格拿起望遠鏡。這樣的望遠鏡，或許也沉重了些，但我相信，當他們從鏡頭裡瞧見這群可愛的精靈時，會漸漸明瞭，懂得欣賞與關愛，便等於為自己生命多開一扇窗。

鳥。什麼是鳥獨一無二的特徵呢？賞鳥之前要先弄清楚對象，才不致於徒勞無功。鳥，獨特的特徵是什麼？我問。會飛！幾乎同學是如此直接反應。會飛的動物都是鳥嗎？這樣的檢驗馬上遭到否定：蚊子也會飛，蒼蠅也會飛……。在他們七嘴八舌中，我反問：那麼，鳥都會飛嗎？他們顯然遲疑一下：不對！鴕鳥不會飛。我繼續詢問他們其他答案。頑皮的學生見又有機可趁，「爛鳥……」穢語此起彼落，說得女生靦腆臉紅。我一貫地置之不理。沒想到，某班一個叫阿瑋的男生，以為我真的沒聽到，故意舉起手來，扯著嗓門「爛鳥」個不停，我煩了，假裝發火並大聲怒斥：瑋仔，你再說一次看看，我就把你的，跺掉！他馬上住嘴，一臉尷尬。全班哄堂大笑……釐清鳥的定義後，我依季節分布的現象，介紹台灣鳥類的基本常識，最後以彰化大肚溪口溼地為例，說明政府不當的政策，才是破壞大自然的元兇。在腕錶的秒針敲醒下課鐘前的短暫靜默中，我沉思著。鳥，不該是殮著翅膀的，青春年少的他們，除了教科書外，也應有權利擁有一片大自然的天空，飛翔。

紅鳩。講述資料後，我安排了一次校園賞鳥活動，鳥主角就是：紅鳩。自從前任校長謀殺了許多樹及一個操場後，校園的鳥越來越少，紅尾伯勞不見了，家燕不見了，白鶺鴒不見了……最重要的是，珠頸斑鳩離家出走了。校園，在眾人的歡呼聲中成了名符其實的補習班。看著高聳強悍的大樓，只有我沒有歡喜，腦海裡總是不時縈繞著，前年大興土木時那群驚慌哀鳴、失速狂奔的家燕的身影……紅鳩，算是蠻穩定的族群，但在短短四十五分鐘中，要讓全班學生用望遠鏡和牠相逢，還要靠點運氣，何況有時天候會直接影響鳥況。賞鳥之前，要先學習等待。我告訴學生。等待，是人謙卑的開始，能否順利看到，要看自己的機緣了。所幸，我那些紅鳩朋友，這三年來，在烏煙瘴氣的校園裡從未令人失望過，有時甚至還大演求偶戲碼，叫人直呼過癮。前幾天，學生抱來一隻失足墜落水溝的紅鳩母鳥，我發現牠只是隻亞成鳥，全身溼透，猛打寒顫，但並沒有明顯外傷。我先用紙箱安置奄奄一息的牠，下午上完課，趕緊送往鳥會處理。牠原本一直瑟縮不動，令人憂心，想不到一到鳥會後，竟偶而也會展翅躍動並主動進食了。初步判斷，可能是體力不繼或生病感染之故，他們建議我攜回原地野放。回到學校後，已是黃昏，天，開始飄起小雨，我將牠連同紙箱放置於隱密的草叢裡，然後悄悄離開。車，慢慢滑動，迷濛中我不斷回頭張望，期盼牠展翅飛起。折翼的小紅鳩。

鳥詩。這單元的評鑑，我要學生們以當天校園看到的鳥為題，寫一首五行以內的新詩，並畫下鳥的倩影為插圖。關於新詩，我們的國中生並不陌生，但對他們而言，新詩或許只是一課找不到考試重點的課文罷了。這是填鴨式教育的悲哀。我汗流浹背地在陽光下賣命演出，毋寧是想藉由鳥的翅膀，讓他們學習的心飛揚起來，也希望他們都能用關愛生命的眼神，為自己的人生寫下第一首真情的詩。詩，不是用來考試的。或許，他們以後會這樣告訴自己的子女或學生。詩，是心靈世界一隻自由飛翔的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