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3-02 17:36:22陳胤

血紅的春天─記我二二八的教學經驗

今年,是西元二千年。二二八事件,至今超過半個世紀了。以前威權年代,它常被當成悲情圖騰,用來攫取政治利益;但是每當激情過後,大家似乎很快就忘記了它悲情的本質,以及那些無從數計、沉冤未雪的受難遊魂。近年來,由於政治環境的變遷,二二八不再是熱門議題,相關活動逐次減少了,報導也跟著少了,座談、討論更是引發不起傳媒的注目。人們似乎都沉醉於鳥語花香的春天裡,而嗅不到歷史底層濃烈的血腥味;或許,這島嶼的人民已經從悲慟中學會了遺忘,學會了向前看。

「向前看!向前看!」社會總是一片向前看的聲音。不錯,我們要向前看。但是,如果沒有從過去歷史經驗中,找到智慧火苗,我們要憑藉什麼,在未來茫昧漆黑的時間洪流裡向前看呢?別忘了!我們現行《認識台灣》的課本裡,仍然只有短短的四、五百字,記述著這台灣近代史上最大的悲劇;光憑這些,我們的學生如何去認識二二八?又如何能從中記取歷史教訓而轉化為生活智慧?尤其是族群問題,目前仍是台灣社會最大的隱憂。一個來自中國暴虐的統治集團,以「祖國」君臨天下的姿態進行殘酷的屠殺事件,竟被簡約為族群情結,造成了台灣人民難以磨滅的傷痕。五十年過去了,這傷痕卻仍時時刻刻在社會光鮮亮麗的表象下,隱隱作痛。我一直相信,只要執政者有誠意,一定可以撫平創傷,讓受難冤魂早日得到安頓。五十年過去了,這個封建情結竟然還緊緊束縛著島國人民,著實令人不可思議。以前移墾社會,為了爭水權、爭土地而引發族群衝突,情有可原;而現今,台灣已漸步入民主國家之列,若還無法破除這思想魔咒,那還有什麼明天?其實,這都是一些別有用心的政客在挑撥離間,所謂的「情結」,充其量是一團虛浮的意識形態罷了,只要我們在厚實的土地用力一踩,它便會煙消雲散、不復存在。五十年過去了,至今仍有許多生活於台灣的人不認同台灣這土地,他們的「故鄉」、「祖國」竟還是在那遙遠的地方,一個美麗不醒虛幻的夢鄉。認同土地,族群和諧才會開始。我總這樣告訴學生。唯有勇敢回到最黑暗的歷史現場,才能找到真正的出路……我總盼望他們這個世代,無論是哪個族群,身體和心靈都能從虛浮的空中降落,根植台灣。所以,每年春天,我都會安排時間和學生一起回顧、探討二二八,這段充滿辛酸血淚的記憶;第二學期開學,正值二二八前夕,媒體上多少有一些報導,要不然這群歷史貧血的國一學生,恐怕會有人把它當成六合彩的數字呢。我們試圖回溯到那闃黑、驚惶的歷史場景,共同撥開族群糾葛、國家錯亂、價值扭曲、靈魂失序的掙扎情緒,為台灣及自己,引燃一絲可以在未來依恃向前行的希望微火。

其實,我是知道的,在沒有任何視聽設備奧援下,光靠一張常常喉嚨發炎的嘴巴,要把這個嚴肅的話題講得生動且能讓學生心領神會,是艱鉅的挑戰。但我別無選擇。

「春天,本來是充滿希望的季節,鳥語花香,大地一片欣欣向榮。但是五十三年前的春天,台灣這島嶼卻是血染山河,橫屍遍野,一片哀號……因為,當時發生了一個慘絕然寰的大悲劇…….它叫──二二八事件。二二八,以前是個禁忌,不能講,不能看,甚至不能不小心把這三個數目字湊在一起…….否則會……無緣無故『失蹤』了──例如,以前的年代,如果像我這樣上課時把它寫在黑板上討論,保證明天就從地球上消失…….這樣你們明白什麼叫做『禁忌』了吧。」學生哈哈大笑。我試著引起學習動機,並告訴他們,我直到大學二年級才從「禁書」中看到「二二八」這三個字,「你們真幸運遇見我,十二歲便可聽到這個轟動武林、驚動萬教的時代大故事,將來鐵定會比我有前途。」我開玩笑說。

接著,開宗明義,我即說明整個事件的歷史背景及發生原因。我強調的是,台灣浮現世界舞台後,悲劇總隨著外來統治強權而來。從荷西、明鄭、滿清、日本、到國民政府,莫不如此。每當政權更替時,統治者為了鞏固政權鏟除異己、消弭雜音,都不約而同採用殘酷的高壓屠殺手段;接著才以懷柔政策進行攏絡、安撫人心。二二八事件,就是發生在日本政府與國民黨政府交接之期。「台灣受日本五十一年殖民統治,雖血淚成河;卻奠定了現代化基礎。相較於當時在飢餓邊緣掙扎的中國人民,台灣人民的生活、文化水準遠超其上。一九四五年日本戰敗,台灣依聯合國命令接受蔣介石託管,當兩個不同層次文化接觸後,於是發生了慘絕人寰的悲劇……」這是第一堂課時我在黑板上的板書。

之後,我花了三堂課的時間,把整個事件的遠因、導火線、及經過,詳細敘述一遍。其中,光是謝雪紅部分,就用掉近一堂課的時間,因為她正是彰化人,一位故鄉的奇女子。在講述期間,為了克服設備之不足以增加上課的變化性,我準備了將近十張的剪報;其中,甚至包括從深櫃中搜出的一九四七年的新生報影印本,輪番上陣,穿插在公佈欄演出。

我擔心的事,一直沒發生。這一群近四百名才十二歲的國一學生,大部分的人,在課堂上均能融入這半世紀前的故事,和我一起隨著情節變化而悲喜憂憤,彷彿自己也是那生長在錯亂時代顛沛流離、徬徨掙扎的島民。以前,每每講到中國陸軍第二十一師及憲兵第四團登陸後,瘋狂屠殺的慘狀時,我總是特別激動。今年,事先已做好心理準備,刻意壓抑自己易激動的情緒,但沒想到,故事越過了濁水溪,來到嘉義歷史現場時,還是不禁哽咽了……當我偏過頭回復後,只見學生一臉凝重錯愕。這是第一個班級。之後,所幸沒有再失態。

講述課程告一段落後,我安排了一個活動,讓學生以母語福佬話來講演心得,作為這個學習階段的成績依據。我主要目的是,要他們透過團體合作來練習母語表達及蒐集資料的能力。辦法一公佈,當然是一片哀嚎──母語,對他們而言已經很遙遠了,日常生活打屁還可對應,若真正要報告心得,就宛如講外國話一樣,不輪轉了。其實,和我同年代的人也是如此,何況相隔二十年歲的他們,但總要有個開始。所以,我要求他們事先撰寫發言單,並利用一堂課時間進行個別指導。「它是緊張忘詞時候,用來低頭偷看的小抄。」我說。

驗收的日子到了。令人欣慰的,全校四十個小隊竟都如期完成任務,有的甚至唱作俱佳,引來掌聲不斷。因使用母語的緣故,講得流利輪轉的人當然是少數,其餘都略嫌生澀,但對他們而言,相信會是個難得的經驗。而正由於不夠輪轉之故,產生了一些料想不到的笑果,嚴肅的主題,無形中澆息了不少悲情氣味。他們這群不正常教育體制下的e世代新生命,歷史,或許離他們太遙遠,但總希望他們能擁有一顆關懷與學習的心,在這個光怪陸離、自私功利的環境裡。

回顧近十年來的教書生涯,不管在哪裡或任教什麼科目,每到二二八前夕,我都會利用時間或以不同方式開講;「配合時機」是最好的藉口,但也總為我帶來了不好的後果──「偏機份子」、「危險份子」、「思想有問題」……等大帽子不斷往我頭上扣。其中最精彩的場景,莫過於九二年我任教的北市某私立高職,當時,我是利用「社會科學概論」講了近兩個月的二二八;接近尾聲時,那是在商科一年級教室,當我寫完板書一回頭,竟發現校長率領教官、主任們出現在後面旁聽……幾天後,我被約談了。學期結束,我在校園「失蹤」了──辭職。這十年來,從禁忌到可以公開討論;接著,國家元首也公開道歉並親頒為國定假日;直到現在又變成票房毒藥,敵不過元宵節燦爛的花燈。變化之速,令人百感交集。目前國中,有科叫「鄉土藝術活動」的課程,雖是疊床架屋的怪物,但我已名正言順利用它讓二二八登堂入室了。而以前那些不堪的耳語呢?其實,我不在意。我在意的是,喊了幾十年的「教學正常化」什麼時候才能真正的正常化?我在意的是,那些飄盪於血紅春天中含冤未雪的靈魂,何時才能得到真誠撫慰?

西元二千年。往昔,在考試戰場上逝去的年少青春,似已無跡可尋了;而我卻傷心地看到我的悲劇在我學生身上,重演。

西元二千年。春天已遠。但這仲夏裡,台灣竟然出現有史以來第一次政黨輪替。這會是這悲情島嶼新的春天嗎?在鳳凰花盛開火熱的校園裡,我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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