笨港兄弟行 //范芃

古老而淳僕的笨港鎮，烘托著萬年香煙的媽祖廟，逐漸進入靜寂的夜晚。忙碌的日子，人們又打發了一天。白天那喧嘩熱鬧的市場裏，這時候只下幾個在收拾垃圾的清道夫。腐爛的惡撲向他們乾涸的鼻子裏，直奔肺臟，這熟悉的味道是每天陪伴工作的良友。他們不但不覺得絲毫臭氣和嘔吐，尚且感到萬分的親熱；有些廢料準會是他們家裏所養幾隻肥豬的好飼餌哩！等到他們滿垃圾車，吃力地推出菜市時，總會習慣地掃眼向菜架上橫躺的瘦男子喊聲：「萬二仔金嬰！怎不回去你弟弟臭頭仔短命處呢？」
「去你的！」被叫做萬二的瘦男子嚷著。激起的語氣，是軟弱無方。

然後，人們會搖搖頭嘆聲：「可憐的萬二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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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起邱官人，這鎮上的人莫不認識他。他是唯一殘留的前清的秀才，做過長山（即大陸）的縣老爺，算來是頂尖兒的人物。家財的富有，學問的淵博，此地就沒有人能跟他比。

當日本侵略的馬蹄，戳毀蘆溝橋時，邱官人便過了身，遺下一對孿生兒。瞧不到烽火的人，一直嚐著太平的宴。

極盡哀榮的葬儀，總算送走了哲人的靈魂。

沒幾天，邱家的孿生兄弟，帶著孝分配起財產來。

老大機警而聰明，堅持耍分得所有的動產和一萬二千元的老公幣（即日幣，鈔票上的聖德太子台灣人稱做「老公仔」），剩下的家屋、田地全給老二。笨直的老二很快而且乾脆地答應了，他擁有偌大房子和數十甲土地，已經很滿足了。

那時候的老大頓成了鎮上的首富。（一萬二老公幣值現在的新台幣一千萬元當時的薪水階級，每個月才領得近十元。）

從此老大的綽號有了「萬二仔金嬰」（即黃金鑄造的娃娃），相反的老二卻被喻做「臭頭仔短命」。（老二小時候臭頭）

三年的守制，很快地過去。老大的萬二仔腰纏萬貫，離開生長的土地，遠赴頂港的台北做生意。

一年，二年，……時間的河流，溜瀉得無影無蹤。

臭頭仔老二，始終固守著田園，默默地耕耘。在想念的日子當中，他不時引頸等待著大哥的音信。儘管去頂港回來的鄰人告訴他，萬二仔沉醉在都市的繁華，潦倒于江山樓的娟寮，他依然盼望著大哥錦衣回鄉的有一天。

二、

萬貫的金錢，壯了萬二仔的膽。

來到台北他揀中最熱鬧的太平通（現時的延平北路，那時候城內的衡陽、成都路還沒有現在這麼熱鬧），租了一片店面，開始做百貨生意。雖然是外行人，但有雄厚的資本。

起初幾個月賺了不少錢，可是因為應酬關係，時常涉足酒樓和妓院。漸漸收不敷支出，倒貼了好多本錢。

聲色是意志薄弱的剋星，這個滔天的慾海，雖然可以制止一時的衝動，卻不能永遠安慰人的欲求。執迷的萬二仔，顧不得生意了，燒酒和女人不時彽徊在他的生活圈子裏。花天酒地的夜晚，是他最得意的黃金日子。

王寶珍是紅遍江山樓的藝妓，「蓬萊閣」的樂戶，端靠「阿寶」的姿色賣名。因為阿寶是鹿港人，所有來北做生意的下港人，莫不醉耽在她的裙下。萬二仔幾次招待顧客來蓬萊閣後，也為她的美色所迷住；在笨港那鄉下，萬二仔一向生活於嚴父授受不親的管教下，從來未曾涉足歡樂場所。時間的經過，令人由生疏而熟悉。三天兩天總切以瞧見萬二仔滿袋鈔票上蓬萊閣，空著荷包滿面通紅地幌幌顛顛回去。酒！色！蠱惑了心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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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月後，正是沉湎的慾望氾濫于萬二仔的情海。

「寶珍！嫁給我好嗎？」

「萬二哥！別開玩笑。誰要煙花女？」

又經過半年的工夫。慾望的暴風雨更強烈地襲聲著。

「寶！肯嗎？」

「萬！好的！不過……阿母要一千元聘金呢！」

「錢，沒有問題！」

於是，那一年的農曆元旦，他倆近乎一場買賣性的婚姻，便告成立。情海上的波浪，拉平的像一面鏡子。

一個供人歡樂，供人玩笑的妓女，也終於尋找到她的歸宿；如果萬二仔有意去扼住命運的咽喉的話，這一次的結合，總該心滿意是地回本份去做生意了。

可是，沒有百天長開的在朵，阿寶的姿色，只能維持萬二仔急蕩的欲望，卻不能繼續下去。沒有愛情的婚姻，著實夠冒味！夠乾燥！夠呆板的！萬二仔又去尋刺激了。

三、

盟軍的空襲，造成人民的恐慌，市場也呈著一蹶不振的低音氣景。一向慣做賣空買空的萬二仔，把父親的遺產統統化在女人和酒，在疏散聲中，再也籌集不了現款。

太平通的店舖關了門。遷到堀江町（即今和平西路一帶）的平民窟。在這裏，一個月只耍十塊錢，便可以過日子。萬二仔乾脆靠著僅存的數千元，做起高利貸來。

起初的幾個月，阿寶倒也能夠安居于室。不久。往日的虛榮又不時醒甦在她的回憶裏，何況她的青春還正是日方當中哩！每次她那江山樓的阿母來，便慫恿她下海東山再起。她終於決心返回蓬萊閣，那裏曾經是人家殷勤奉承她的地方。她不甘屈守在放銅內（即高利貸）的萬二仔家。

「寶！求妳不要再去！」哀求的聲音，豈能摧毀虛榮？

……於是失去金錢的萬二仔，同時失去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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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襲越來越兇，一天裏總有無數次的緊急警報。

王寶珍的名子再度出現在蓬萊閣。長江後浪推前浪，依老賣老的寶珍。已被人擠下樓來退居為第三、四流的藝妓。結過婚的經歷，更成為她名聲的致命傷。每天的收入的確少得可憐，這個年頭精華的唱藝只是糞上的花朵，她不得不改換面目出售靈肉了。憔悴！辛苦！也只為了幾個糊口的臭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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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二仔的放銅內給四腳仔（日本人）知道了；剝削一些做工人的錢，利上加利，沒有一個不怨恨這位情場失意的「金色夜叉一！抱怨不平的人向四腳仔告密，萬二仔的借契統統給巡查沒收焚掉了，並且還坐了二年牢。

四、

鐵窗裏的日子是黑暗的！陰冷的石壁，強堅的鐵柵，在七百三十天的當中，樊籠著萬二仔。是坎坷的命運嗎？

萬分的傷感不時給他悸慟，他在獄裏仍有愛，和思想的自由。在默默的懺悔裏，他的靈魂常常飛到未來的出獄後的日子。這中間台灣光復，回到祖國的懷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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冗長的二年，一幌眼就變成過去。

希望和等待著的出獄日子終來臨了。萬二仔拖著疲倦的身心，一口氣奔回可愛的家鄉。那裏有他童年的夢，和相念的親人。笨直的弟弟－－臭頭仔，這時當了家鄉選出的縣議員。萬二仔徘徊在生長的家門前，後來還是臭頭仔開會回來，才強請他進去。慚愧！悔恨！已經來不及了。

萬念俱灰的浪子，愧對家鄉的親人。他自動志願在菜市裏當個管理員，打算用剩餘的生命，去抵償慘痛的過去。

十年啦！這一整整為數不算太短的歲月裏，萬二仔一直宿泊在菜市裏。恥笑、侮辱的嘲聲，才是他的激奮劑。

「萬二仔金嬰，臭頭仔短命」這句俗話到現在仍然通用在笨港。聰明人的下場，一定摔在聰明的手裏的！

笨港的夜是沉寂的，不道有多少個人，在睡眠裏，做淘金夢？

菜市裏的萬二仔，沉落在夢鄉裏，露出了最後的微笑。在永恆的夢裏，笑的那麼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