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10-25 19:46:30天光

【淺談】金庸、梁羽生、七劍:武俠文學大師的經典地位

先來看看楊照的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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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時站在「歷史」與「現代」上的「新派武俠」──重讀梁羽生的「七劍下天山」



文/楊照

大家都是這麼說的:梁羽生和金庸創建了「新派」武俠。然而,「新派」到底是什麼?

在我看來,梁羽生和金庸的「新派」,站在兩根其實有著矛盾性格的柱石上。他們的武俠,比前人的武俠,更「歷史」,卻同時又更「現代」。

先說「歷史」的部分。梁羽生和金庸,都喜歡給自己的武俠作品,清清楚楚的歷史背景,而且要把武俠人物,和史書裡的真實歷史人物,混同寫在一起。

武俠小說從平江不肖生開始,逐漸形成了一個集體性的「系譜」,用系譜來構造想像的武林、江湖。那麼多人寫武俠小說,不過每個人筆下的武林,一定要有少林、武當,一定要有峨眉、崆峒,而且一定有拿打狗棒、身上掛袋子的丐幫長老們。少林有少林的個性,四川唐門有四川唐門的路數,不管誰來寫,不能不照規矩來的,這是武俠小說最重要的類型規範。

武俠小說是文學史上少見的一組空前龐大的「互文關係」(intertextuality)。每一本武俠小說都是所有其他武俠小說的「互文」,透過那共同的江湖、武俠想像,每一部武俠小說都指涉向其他所有的武俠小說,他們彼此依賴,又彼此緊密對話。

梁羽生和金庸的小說,都繼承這套互文、這個想像的江湖世界,可是他們不約而同幹起「擴大系譜」的勾當來。他們不甘心江湖世界自成一個與事實世界保持相當距離的空中樓閣,運用巧思,要在事實與想像中搭起互通的橋樑來。

一方面把江湖上的事,寫到歷史事件裡,另一方面,則又把史書上有名有姓的人,拉進武俠江湖事件裡。

「新派」之新,在於沒有憑空掛著的江湖,也沒有憑空掉下來的英雄。梁羽生和金庸,都不寫沒有明確時空背景的小說,換句話說,他們的作品,多添加了一層新的「互文」,不只和過去的武俠小說眉來眼去,而且明火執仗地要人家拿他們的小說去跟正式史書對讀。

「新派」之新,在於假設、甚至要求武俠小說讀者,應該熟知中國歷史,對於歷史的大環大節,領受過傳統知識。然後梁羽生和金庸,才以他們恢弘的武俠想像,做翻案文章。

「新派」武俠好看,一部份來自看梁羽生和金庸如何戲弄歷史。被他們從史書中拉出來的歷史角色,擺放進了武俠世界裡,他們的位置、他們的功能、甚至他們的個性,當然發生了巧妙的變化。最常見的變化就是:歷史英雄遇見了武林好漢,既不能飛也不能打,相較之下,英雄氣概少了好幾分。

在這樣的寫作策略下,「新派」武俠寫出了一種尖銳的史觀,將歷史的表面與歷史的底層做了分野。我們平常看到的,史書上會記載的,其實祇是歷史的表面而已,這些英雄人物們,祇是浮上來的代表。真實真相,不在這裡,而在許多史書上沒寫,只有武俠小說裡才有的江湖人物們,他們出生入死,他們赴湯蹈火,他們隱居在武林的另類空間中,被歷史遺忘了,才造就那些檯面人物們的名聲功績。

梁羽生和金庸,都不只在寫武俠,他們更有興趣寫「另類歷史」、「翻案歷史」,他們依恃以介入歷史的,是武俠傳統留下來的豐富俠義俠情想像。

然而這樣大規模借用歷史並介入歷史時,「新派」武俠卻又不遲疑地向現代靠近。因為這些小說中的主角人物們,不像以前的武俠角色單純、平面,他們一個個都是「受折磨的靈魂」。

梁羽生和金庸,都是對角色殘忍的作者,他們都習慣於將筆下的角色丟進種種困擾的難局裡。那種難局,不是傳統武俠該怎樣擊敗對手或該怎樣贏得武林盟主寶座一類的,而是心理的衝突與掙扎,終極價值的矛盾。

朋友跟家派,何者重要?情人與師傅,何者重要?國家與武林,何者重要?私仇與公義,何者重要?「新派」武俠裡,那個主角,管他男的還是女的,逃得過這些問題的糾纏呢?

「新派」武俠的人物,活在歷史事件中,但他們面對歷史事件的方式,其實是很「現代」的。總是有痛苦的兩難等著他們,總是有一波接一波的內心衝突考驗著他們。

梁羽生的「七劍下天山」,是「新派」奠基的重要開創之作。這部小說裡,梁羽生成功鋪陳了「新派」異於「舊派」的所有元素,示範了「新派」的寬廣可能性。

順治皇帝、康熙皇帝,都成了「七劍下天山」當中的角色,而且還不是背景龍套,是發揮實際情節作用的角色。故事環繞著明清之際的歷史大課題──朝代忠誠打傳,卻不遵循許多人刻板印象以為的簡單是非邏輯進行。並不是反清的一定對,更不是天山下來的一定最強。「七劍下天山」寫了兩代江湖故事,然而令人驚訝地,兩代天山劍派,沒有一個人真正活得理直氣壯、是非分明。每個人都有他的生命遺憾,也都有他的「存在難題」。

最難的難題,是歷史書上沒寫,卻在小說中呈為歷史關鍵轉捩點的選擇。一是康熙面對自己父親順治時所做的選擇。二是「新七劍」從天山下來圍攻康熙時,要不要刺殺康熙的選擇。在「七劍下天山」的小說世界裡,這兩項選擇結果徹底改變了中國走向,而且這兩項選擇,康熙與「新七劍」的選擇,乍看下不合情也不合理,然而在小說的脈絡下,卻又再合情合理不過,非如此不可。

「七劍下天山」遊走在歷史之理與武俠之理間的狹窄鋼索上,也遊走在古代事實與現代心靈的模糊曖昧空間中,梁羽生竟然能完成如此高難度的小說,當然也就讓人不再願意滿足於既不歷史也不現代的舊武俠,同時也就開拓出「新武俠」更刺激更複雜的深邃層次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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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劍下天山」小泊在中學時期也看過,覺得是當時所看過的梁羽生作品中最好看的一部。其他幾部如「萍蹤俠影錄」、「挑燈看劍錄」、「雲海玉弓緣」...等等,我也看過一些。

感覺上,梁雨生是個認真的武俠作家,也富有人文學養,詩詞歌賦的本領並不遜於金庸。然而,就武俠小說而言,我個人還是更偏好金庸的作品。我總覺得,假如梁羽生不是與金庸的時代完全重疊的話,應該也稱得上是一代武俠大師。

早期他與金庸齊名,寫作風格類似,都擅長將歷史背景與事件融入武俠小說,然而隨著金庸的筆鋒一年比一年進步,梁羽生的作品由於開創性較弱,一直重複固定的寫作形式,因而後來幾年,他的光環幾乎被金庸所掩蓋。一直到金庸確定不再寫武俠小說,才有書商替他喊出「昔日看金庸,今朝梁羽生」的口號,企圖填補金庸風筆後的讀者期待缺口。當時又有多少讀者真正了解,梁羽生的成名其實比金庸還略早這個事實?

從金、梁兩人在文學地位上的消長來說,我們可以發現,決定兩人文學地位高下的,並不是學識誰比較淵博(梁的淵博程度幾乎不亞於金庸),也不是誰寫的作品比較多(梁羽生的作品數量還超過金庸甚多),或是誰比較勤奮有恆(兩人都很勤奮、很有恆心地寫作,幾乎都是數十年如一日,停筆不寫的階段不多);

真正分出兩人高下的原因有兩個:一、金庸願意回頭更改早期的作品,因此作品的品質與深度,隨著逐年修改而逐年提升,梁則少了這個動作。二、金庸願意挑戰自己的既定風格,不斷開創新的故事內容與寫作筆法,但梁在這方面就沒什麼嘗試。

也許現在就替金梁兩人的文學地位蓋棺論定並不公平,應該留給後世的文學史家評斷才對。因此以上所言,也僅是我現在的看法,以供分享給愛好武俠的讀者。每個讀者容或對兩人都有不同的解讀,這也是閱讀兩人作品之後一種附帶的樂趣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