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12-11 07:00:49sowhc

絲慕巴黎

二00一年夏天,作者Peggy獲得一份到法國電信公司巴黎研發中心實習的機會。這段時間,她隨身攜帶海明威的《流動的饗宴》,讀了許多次,直到將近離開巴黎,才突然領悟到它其實也如一本深度旅遊書。

Peggy照著海明威年輕時代的足跡探索巴黎,從這種角度而言,這本《絲慕巴黎》裡或多或少也摻雜了海明威對她的影響。

「也許離開巴黎之後,我就能描寫巴黎了。」海明威在《流動的饗宴》一書中這麼寫道。「我一直深深喜歡著巴黎,而且我一直知道,總有一天,我會為這個城市,寫一本書,」Peggy則這麼認為。在離開巴黎後,她根據自己在巴黎時的日記及攝影,用文字和影像呈現她的心靈的磁場--巴黎。

她在書中記錄巴黎生活點滴、活生生生活的感覺,不同於一般遊客的浮光掠影:

「黑白,是描繪巴黎最適合的顏色。」
「一種我無論如何也沒有辦法在之後走過其他城市找到的味道……」
「巴黎的精彩生活很快地展開,新鮮事發生的速率遠超過我能記下的速度。」
「除了牛排和可樂,所謂的異國風情,還有一種叫做「文化」的東西存在。」

藉由Peggy的筆和鏡頭,你不但能在其中看到巴黎、聽到巴黎、聞到巴黎,更能彷如置身巴黎街頭、古堡、咖啡館,悠遊地享受人生。因此,如果你有機會去巴黎,或者正計畫去巴黎,千萬不要忘了在行囊中放一本《絲慕巴黎》。因為它是一本深度旅遊書,是有黑白攝影作品的21世紀版《流動的饗宴》。



思慕巴黎


我一直想回到巴黎。如果說那是一種思慕,也不為過。
另外,我也喜歡結尾是「Paris.France」的地址。


在僅容旋身的小酒吧裡,一個陰沉的男人用一種審判般的眼神盯著我。從我們一行人走進這家小酒吧的時候,我就感覺到他銳利的眼神。這並不奇怪,在這個只有十數個座位和窄小吧台的地方,我是唯一東方面孔。


他拿了一只酒杯走上前,我,法蘭克斯,那位六十多歲的侍者,兩三位年輕的侍者,和那三位歐洲女孩站在吧前。


「妳。」他沉緩地吐出這個字,陰沉的眼神讓我有些害怕。


「妳,昨天晚上是不是在丁香園?」


不會吧?


「妳是不是一個人坐在演奏鋼琴旁那個位子?」


我瞪大眼睛。


「一個人從九、十點坐到兩點?」


法蘭克斯的眼睛也瞪大了。


陰沉的面孔終於冒出笑容,他笑著說:「我想一定是妳,我不可能認錯。」他轉過頭,對著法蘭克斯和那三位歐洲女孩說:「她一個人坐在最角落的位子,拿著本子從店裡很熱鬧一直寫到打烊。寫的是密密麻麻看不懂的東西,偶爾還畫些圖。太明顯了,我絶對沒有認錯。」


巴黎的酒吧咖啡廳少說也有數萬家。而且這是我第一次到小酒吧。


「妳知不知道我一直坐在妳隔壁?妳大概沒注意到。」

這…,我轉頭看看法蘭克斯。

「巴黎很小的,妳現在知道了吧。」法蘭克斯說。


我一直想回到巴黎。如果說那是一種思慕,也不為過。


六年前,我就一個人在巴黎找到一間分租學生宿舍。那是一個只有一張行軍床,上面鋪著墨綠色毛毯、一張陳舊的木桌、兩條釘在牆上充當書架長木板的簡陋房間。比青年旅社稍微好一點,有一個完全沒有景色的窗戶。擁有屬於自己的淋浴間讓我十分滿足。另外,我也喜歡結尾是「Paris.France」的地址。那段時間,我愛上走路和喝白開水。這是我生下來之後,最討厭的兩件事之一也說不一定。那是一個亮白色如厰房般方正的三層樓學生宿舍,和我所有看到的巴黎房子都不一樣,有著暗淡但仍會映射出附近房屋景色的玻璃窗。它位在市區西北方三號線地鐵站將近終點的地方,坐末班地鐵到Louise Michel站,只要走三分鐘就能瞧見這幢白色建築。


一點也不熱鬧的地方,地鐵站兩旁有一家很小巧的店,擺放著讓人駐足的鮮花。回家早的話,我會選上一朵嬌嫩的紅玫瑰,或是含苞的白色鬱金香。老闆用玻璃紙簡單包裹著花朵的長莖,有時為我繫上一條粉色或是相同艷紅色的絲帶。「好美的花,不是嗎?」他像欣賞情人似的把花交到我手上。每一朵玫瑰都是我所衷愛的長莖玫瑰,在台北,它們總是擺放在白色大理石花瓶裡,或是襯著一氣呵成的玻璃紙。我尤其記得克莉絲汀店裡的香檳玫瑰花,女主人站在幾乎和人一般高的玻璃紙捲旁,用一把剪刀劃開那透明如水晶薄膜的聲音,然後撕開用刀背刮捲的絲帶,彷彿不經意地放入長莖葉片間。在巴黎小路轉角不起眼綠色塑膠筒裡,艷紅色、香檳色的長莖玫瑰也是那樣懾人地綻放著。一連好幾個星期,我擺在那張陳舊木桌上,墨綠色玻璃瓶中昂首的艷紅玫瑰,總會在黎明的陽光中閃爍著生命的動力,喚起遠方的思念。


艶紅的櫻桃也是吸引我的,我看著車站前水果店中年男老闆每天一早仔細地把青蘋果、黃蘋果、紅蘋果、柳橙、桃李、杏子、成堆的櫻桃,擺放得如藝術品一般,總覺得非得緩下腳步不可。奇妙的是,中午十二點左右,穿著暗白色圍裙(本來應該是白色的吧)的老闆又會在艷陽下把那誘人的水果一一撿拾放回盒裡,放平斜靠著牆擺放的成熟奇異果、螢黃葡萄柚、無花果,再蓋上塑膠布,然後拉下鐵門。一切像是什麼也沒發生過似的。下午兩三點,休息結束,胖胖的老闆再度拉開鐵門,一邊用粗大的手指抺著汗水,往身上的暗白色圍裙擦去,一邊重複早晨的動作,一顆一顆地把水果堆積成山。圍裙上多了幾個黑黑的手印,轉眼間,人又多了起來。我總是在想,開一家水果店,是不是非得要有如此的耐心?對了,這可是我小時候的志願之一哪。


車站附近街角上有一家燈飾店,裡面擺放著林林種種的吊燈、立燈、日光燈、枱燈等等。我因為想坐在房間的床上看書寫信,但天花板上搖搖欲墜的燈泡實在是不太行,所以,想買個枱燈。很簡單,便宜,能亮就好,就這麼兩個要求。這樣一件事卻不容易達成。不算早的上午,特地彎過這家店,似乎還沒開張;中午回到住處,想試試運氣,但果真老闆也不比別人勤奮,自然關門休息中。陳舊大門上並沒有掛任何和營業時間相關的標誌,有時,試著早一點回家、或是週末經過這家燈具店,賭氣似的想抓到他們開門的時刻,不巧,出現在大門前的字條不是----「明天請早」,就是----「週末休息」。到底什麼時候才開門營業嘛?這家店的主人或許不太缺錢……某個星期一,走近那扇白色推門,玻璃窗內貼了一張紙,寫著大約是今天有事所以臨時不能開門之類的話。然後,七月中的某一天,燈飾店的門前加上大鎖,窗戶內側也罩上不透明白紙,告示牌上潦草的字跡寫著:「渡假中,九月六日回來,大家休假快樂!」。這樣的一家燈飾店,連踏進他們大門的機會都沒有。也許要買這個燈,除了地利、人和之外,天時也很重要。至少得摸清楚老闆什麼時候會心血來潮想拉開大門做生意。我的運氣大概不夠好。


宿舍裡的黑人警衛擁有每一個房間的電話號碼和鑰匙,還有一間有扇能看到所有進出大門住戶的窗戶。我總要想辦法趁他不注意時快速按下大門密碼然後溜回房間。否則走進房門三分鐘之內,電話總會響起。「請妳喝一杯,如何?下來聊聊?」一個星期天早晨,還在床上賴著,突然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打開門,他衝進來,說是要幫我的浴室釘個架子,然後就帶著工具粗裡粗氣大步走進房門。


生日那一天,我買了一個漂亮的水果蛋糕。所有街角看來普普通通的糕餅店櫥窗裡,都放著果凍凝膠慕斯、亞爾薩斯派、烤蘋果派、蜜李捲邊餡餅。綠色的、粉紅色的、咖啡色的慕斯上,飽滿的草莓、奇異果、櫻桃、蜜李、水蜜桃,占位子似地鋪滿在所有可能的派皮表面,透明果膠襯著鮮美無比的艷紅草莓和翠綠奇異果熠熠發光。如果有三個胃,我願意拿兩個半來放這些美麗的五顏六色的點心,「la pâtisserie」,我愛極了這個法文字-「糕餅店」。


「還好生日在夏天,」我想。我花了一個月物色一個完美的蛋糕,實在不簡單,隨便哪個轉角的糕餅店都能找到五個另人忍不住想帶回家的精緻蛋糕。那一定是前幾分鐘才做好的。我望著桌上亮晶晶排滿兩圈肥美草莓、一圈翡翠色奇異果、襯上紫羅蘭色葡萄、粉白透紅水蜜桃的六吋蛋糕和窗口綻放的艷紅玫瑰,心裡盤算著,是不是拿到共用廚房請那位警衛一起分享?


最後,那枚水果蛋糕一直放在窗口的陳舊木桌上,我既找不到一個適合一同分享蛋糕的對象,左右端倪又看不出如何劃開如水晶般的果膠,才不會讓緊密排列的水果像推翻的骨牌般一轟而倒。想回家了。


雖然因為思念離開巴黎,飛機離開地面時,棍子麵包沾著剛切下來厚厚肉饀餅的滋味卻悄悄地從味蕾散開,蔓延到記憶深處。一種我無論如何也沒有辦法在之後走過其他城市找到的味道。那時我是不懂得香醇咖啡滋味的,但我記得一連數小時步行之後,用湯匙輕輕敲開侍者遞上焦糖布丁表面糖膜的輕脆聲音,彷若含著初冬湖面結起第一層薄冰的甜甜滋味。我叫了「一壺水」,透明色厚壁玻璃瓶內盛著滿滿的白開水。甘美的白開水,我一邊觀察來來去去的人,一邊翻出日記本和零散的明信片,竟然能喝完一整壺。以前,我總覺得喝開水比吃藥還難過。只有在重感冒的時候,才勉強捏著鼻子喝下。(就算有三百八十六個人告訴我喝水能變美也沒用)為什麼巴黎的白開水,給我一種甘美的感覺?回到台北,我竟然徐徐地從羅斯福路沿著新生南路走回家,一路享受著摩托車的喇叭聲和噗噗從排氣管冒出的廢氣,一邊覺得人生真正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