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3-27 07:15:51阿楨

南來北往

南來北往

1

  興旺老爸癱坐在騎樓的籐椅上,海風吹拂舞動著頭頂稀疏的灰髮,也吹走了暑夏的酷熱。
  老爸的身體很滿意這間靠海的三層樓透天厝,坐南朝北,有點近碼頭但又不會太近,住家生意兩相宜。
碼頭那兒搶載觀光客和貨物的汽車聲、兜售各式特產小販的叫賣聲、商家招攬觀光客的拉客聲,尤其一般魚港常見的油臭和魚腥味,統統侵襲不到這裡。
只有渡輪進出港前的鳴笛聲才會驚動整個碼頭附近,提醒琉球人和觀光客將潮來潮往、進進出出於這個離台灣十幾海哩、航程近一小時的小島。
  當初丫無是安仍(如此)考慮,才會買起來,打算給大漢仔開醫院?
  老爸的頭靠著籐背搖滾按摩,凹凸編織的老籐皮令他有種麻酥感,暫時甩掉了蒼傷的往事。
  傍晚的陽光從碼頭方向由左向右斜射過來,撒在平靜的海面上,金光粼粼。
  「整年天氣攏(都)安仍無知哇(多)好!」老爸嘆了口氣自言自語道。
  老爸直覺地感受到夕陽無限好的氣氛籠罩在這個小島,颱風季節即將到臨,屆時整個小島將孤立無援,連平時比台灣本島貴的日常生活必需品都將告絕。
  前年查某人丫無是安仍死的?伊就是無聽大漢仔的話,開給汝的降血壓藥子無要吃,要吃鹹魚鹹菜。伊講是儉,吾看伊是肚卵,故意的,抗議後生攏無要邆(回)來。颱風天的透暗(深夜)中風,沒法度送高雄,醫生急救無效,拖磨二日就死了。
咳!大漢仔為啥咪無要邆來?丫無(不然)……
  老爸透早(凌晨)騎著駛了十幾年的歐多拜(機車)去上墳,站在墓碑和土堆前唸唸有詞地對伊講,明丫在(明天)細漢仔甲(和)吾要去台灣看嬰囝,汝有啥咪要交待?………莫安仍啦!平常時汝就咻咻唸,今丫日是安怎?攏無要講話。啥咪?人無爽快。吾知啦!
  老爸的右手依著往昔舊習往伊左肩按摩,左手像痛風的人抽痛著,乾瘦的臉上夾雜著痛楚和安慰的表情。
  一人孤立在王氏墳區,左右前後埋著王家四、五代人,即使病死、橫死在台灣,也要花費巨資請船專門運回安喪於此。
  老爸登高菽寞的望著大海,心想自己可能是最後一個了,後生……咳!
  好了啦!去菜圃割菜。老爸嚇一跳,分不清是伊還是自己在講話了,隨口唸著,吾去!吾去!
  順著路跡已隱的小徑,兩旁的雜草擦的褲管咻咻響,走出墳區,騎車回老厝。
  住了一輩子的紅磚牆黑瓦頂,曾在此生兒育女,如今子散女嫁,老厝似有靈性,也覺得應告老了。伊生前總以後生攏無要邆來,修厝沒路用為由,堅拒整修滴水的屋頂和龜裂的磚牆,更不用說加裝現代化的抽水馬桶和衛浴設備。
  去年的一場颱風終於將老厝一角的磚牆和瓦頂刮倒,好加在,當時已搬去透天厝了。
  老爸微駝地站在傾頹的老厝前憑弔了一會兒,搖搖頭,無奈地往厝邊的菜園踱去。
  青翠的菜園生意盎然,和腐朽的老厝成對比。
  阮的大細後生敢無是(不也)像這菜園,丫無過今下人在佗位(那裡)?
  老爸望了下東方天空,日頭已升起,射的老厝迴光返照。
  不知是覺得時候不早還是心裡不安,老爸蹲膝、彎腰、弓背,雙手拔拔割割的,不久便裝得一肥料袋的青菜。
  使點勁抬上車後座,綁好,右手按了電動鈕幾下,只聽見「啾--」聲響著,發不動。車也老了!只好委屈老骨頭,右腳用力地踩了幾下,「噗--」聲伴著一股黑煙從排氣口衝出。
  老爸扭滿油,迎著朝陽驅車回新厝。一路上不少破舊老厝和洋房新厝對立著,看的心裡茫茫然,整個人在車上飄飄然,琉球島也像是漂浮在海上搖晃不已。
  突然間老爸覺得籐椅變成了搖椅,頭昏目眩,眼前冒金花,敢是(難道是)燒酒飲濟呀?
  伊生前就唸無停,講啥咪莫飲。安仍講卡也通?吾戒了煙甲檳榔。現在只剩酒甲茶,箇(再)戒了去,吾無是啥咪攏沒啊!汝無是擱(還)有後生?咳--別人的子啦!
  「嗚--」聲驚醒了老爸,從台灣開來的最後一班船進港了。
  一禮拜前細漢仔剛從幾百海哩遠的金門島退伍,粗壯的肩膀上背著軍用大背包,背著夕陽,踩著沈甸的腳步從碼頭方向走過來,黯黑的手臉愈加深沈。
  真像是邆來觀光,講啥咪一禮拜後要邆去台灣補習考大學,無要做黑手。真無知自己身份,高工畢業無在工廠做工,敢是要坐冷氣房?
  老爸搖搖頭,將一天裡最後一次的船嗚聲當做鐘,習慣性地緩慢起身,踱著老年痴呆症般的步伐,進屋,到廚房準備晚飯。
  王嘉宏高工畢業後在工廠工作一年,便因志氣不合提前入伍當海軍陸戰隊,當兵期間左思右想,在台灣的文憑主義下,高工畢業的人除非自行創業當老闆,否則再怎麼幹也只能做到領班,還是進大學或技術學院,不然至少也要讀個二專,以後才有前程和面子。像大哥志宏醫學院畢業在高雄開醫院、二哥哲宏師專畢業在台中當小學老師、姊姊淑英碩士畢業在台北當大學講師,這樣才差不多。
  退伍後便決定回家陪老爸過一個禮拜,然後就上台北補習一年,拼看看。阿爸講啥咪錢佗位來,簡單啦!不會開到伊的退休金。住姊那兒省了房租,其他什麼補習費和生活費,憑過去三年的積蓄,補一年習綽綽有餘。
  說是要陪老爸,可要怎麼陪?從國中便到高雄住在大哥家,不要說與老爸談不來,在琉球連一個熟悉的朋友都沒有了,小時候的玩伴和他一樣,到台灣就散散去了,一個禮拜來只好獨自在海邊潛水射魚、捉蝦、挖螺或拔海菜。
  嘉宏爬上媽祖廟前的岩礁,一眼望去像是摸上岸的水鬼,皮膚曬得紅黑,肌肉結實地成條成塊。背著夕陽,當兵時穿的白軍鞋踩著白沙,走到擱物處,整理一個下午來的收穫。然後左肩搭著一雙蛙鞋、右肩背著魚槍、脖子掛著潛水鏡、左右兩手各提著水桶和籃子,穿過碼頭,觀光客為之側目。
  嘉宏有時會遐想,這裡不是夏威夷、地中海或南洋的名海灘渡假區,不然可能會有像影片中的艷遇,尤其日本少女自動投懷送抱。
  看到家,遐想消散,一個禮拜來總算做了些事,要是留在這裡,長大了也只能做些和捕魚、觀光有關事,不但收入少、辛苦危險,想找個好缺都難,難怪人口會大量外流,這大概是大哥當初不想回來開業的原因之一吧。
  進屋,從廚房傳出鍋鏟聲,遲疑地愣了一下,有點過不去,可阿爸二年來似乎已習慣做飯了。阿母剛死,加上剛從鄉公所退休,伊一定很難過很不自在。
看到客廳的角落好像擺著什麼,將身上東西卸下後,上前仔細瞧瞧,原來是明天要帶去給哥和姊的蔥、蒜等什麼青菜,阿母在時更有菜脯。
  嘉宏搖搖頭,真有不知要從何談起的無奈。
阿母一頭熱,大嫂卻一副不屑的表情,當場雖收下,可是等阿母走了,就扔進垃圾桶,這可是你住大哥那兒時親眼所見。這事能怪誰呢?酷熱天氣下的青菜,到大嫂二嫂手上時已枯黃。即便姊姊有孝心,想使用阿母費盡心力親手栽種、拔割和攜帶的青菜,可到台北早已朽爛。
怪的是阿母仍樂此不疲,如今阿爸又要父代母職了。勸他,伊卻講啥咪是汝阿母的意思。還好阿爸不會像阿母,帶在琉球時還新鮮但到台灣時將變臭的魚,這點大嫂二嫂算是解脫了。
  就阿母而言,從小自己就是吃那些東西長大的,也如此養大我們,說的也是,不然憑阿爸微薄的薪水怎可能生活和置產?
可是勤儉的習慣卻內化成個人生命的一部分,即便經濟情況變好了,也不願意更動。就好比琉球以前水電瓦斯不方便,所以非得拉糞坑、洗水桶澡、燒材火不可,可是從台灣輸入水電瓦斯後,阿母也不願改裝馬桶、熱水器和瓦斯爐,而這些東西在台灣已是生活必需品,難怪大嫂當時堅持反對搬回來、二嫂剛嫁過來住不滿一年便吵著要回台灣,更不用說子女的教育、就業、就醫……等等一籮框的問題。
所以即便阿爸阿母誘之以房子、動之以親情、說之於在琉球同是開業教書,但大哥二哥終究還是沒法回來。
  或許正是後生對大人有股欠意吧,政客和運動家們才得以對住在城市的中產階級說之以回饋、迫之以背叛,大搞老年年金、農業補貼、回歸返鄉和社區營造。其實這也不是台灣發明的,日本早就如此,只不過日本正從此迷思中走出。
  台灣的這股風潮和當年兩岸批判留學生背叛祖國、呼籲回歸,說起來並沒差別,只是現在人在台灣,罪惡感和懷鄉感更強烈而已。
  嘉宏搖搖頭,搞不懂大哥二哥這些中年人怎會如此,就我們新新人類而言,管它什麼背叛、罪惡或懷鄉,活的爽快最重要。
  聽到有人推開紗門聲,嘉宏抬頭往後望了下,原來是阿爸在鄉公所的同事,叫什麼伯來了?少小出外,人還認得,可名字卻忘了。看到他手上拿著一包東西,大概可猜出一、二了。便起身上前迎接。
  「汝無是阿嘉,啥咪時準(時候)邆來」來不及回答,伊便接著講話,嘉宏意會出這些問話只是開場白,禮貌而已,便閉口讓伊自問自講「汝阿爸呢,這包咪件(東西)給汝爸丫子(父子)明丫在帶去台灣。」
  嘉宏不好意思回答說阿爸在煮飯,連「多謝阿伯」都忘了說。
阿爸從廚房傳出幽悶的「啥人?」聲,阿伯的嚷叫聲「吾啦!」則在客廳迴盪著。接下來又是一往一來的客套話:
  「吃飽未?做伙來食。」
  「免啦!阮某等吾吃呢。」
  「丫無,暗時來飲燒酒?」
  「筒看麥ㄟ(再看看啦)。」邊說邊出客廳。
  嘉宏打開一看,老習慣,是伊店裡賣給觀光客當零嘴的魷魚片和小魚乾。阿母在時,船公司還會送來鮮魚呢,大概是當股東的阿爸叫他們不要送了吧。
  「啥咪咪件?」
  「魚脯魚乾啦!」
  「去洗身骷,要吃飯啊。」
  嘉宏聽不出有特別情緒,可總覺氣氛悶悶的,應了聲「好」便洗澡去了。
  出浴室,阿爸已在飯桌孤單地吃飯,看伊無精打睬的扒著飯、挾著菜,似乎是長期來的習慣,而不是今晚有什麼特別。可是小時候不是這樣的,印象中很熱鬧,小孩爭著搶食,阿母則抓起筷頭敲哥的手,講啥咪阿爸先吃、大仔要讓細仔。
  嘉宏套件T恤,拿著大碗盛飯挾菜,阿爸瞪了下矮山般的碗飯,不語地繼續吃。
嘉宏捧著大碗往客廳吃,阿母在時是不允許這樣做的。
  管不了那麼多了,吃的自在好消化最重要。
  隻手握著搖控器,按下紅色的POWER鍵,電視「嗶!」了一聲,閃了一道光,瑩幕亮了起來。
  又是當局控制的三台晚間新聞時間,嘉宏「幹!」了一聲,隨即選台看有線的運動頻道,真巧是自己喜歡的潛水。
  哇塞真漂亮、真壯觀,五顏六色的熱帶魚和珊瑚。
  嘉宏邊看邊吃,突然想起不知何時夢到自己在琉球潛水,也曾看過類似的情景。事實上,這兒海裡的珊瑚和浮出海面構成島上陸地的珊瑚並沒多大差別,同是灰黃的死珊瑚,那活珊瑚呢?收藏在藝品店的玻璃櫃內待價而沽了吧!那自己潛水射魚、捉蝦、挖螺或拔海菜不也差不多,真怪,這些是靠海吃海人的傳統生活方式,可是外面的人尤其生態環保份子為何要對我們說三道四,連自己都已被洗腦,覺得怪怪的。管它的,明天就要走了。
  正當嘉宏胡思亂想時,阿爸吃飽,走出客廳,不悅地講道:
  「看啥?遞過來!」
  阿爸選看華視,嘉宏便假藉盛飯離開。
嘉宏聽見華視新聞主播傳來「李總統登輝先生如何如何」「國防部如何如何」的新聞,哎!怎不是李艷秋的聲音了?呃!她已拒絕再當「最佳傀儡主播」了,還算是有點良知的電視記者,雖然已當了好多年的傀儡主播。問題是這種人在當局的媒體中萬不及一,其餘還不是找些媒體已自主、已多元化的理由,來替自己的爛行合理化。
  吃飯吧!不過世事也真詭異,以往鄉下人最討厭看由國防部控制的華視,可是上頭換阿輝仔之後,華視也跟著台灣化起來,尤其前陣子華視猛攻中共,加上待會兒阿爸要看的八點檔台語連視劇--以政治迫害為包裝,隱藏族群融合的台灣早期哭調仔家庭愛情庸俗劇--很能滿足上年紀河洛人的受害、懷舊及主人意識。
  咳!既然還是看三台,幹嘛要裝有線電視,真搞不懂這些老人家。在軍中就快被華視逼瘋了,回來又逃不了它。一週前,剛回來,搞不清楚狀況。那些老人問及政軍情勢,天真的批評了他們的頭頭和國軍,換來的是群攻,說什麼嬰囝人啥咪攏無知,接著大肆宣傳阿輝仔的偉大和國軍的壯盛,吹得真像是野台戲裡頭演的英明聖王和天兵天將。當下你只好習慣性地沈默,不然又能怎麼?
看開點吧!搞不懂的事還多著呢,全台灣不知有多少報紙刊物在研究老年的頭頭阿輝仔,就已搞不懂他了,更何況你這毛頭小子。
  說的也是,反過來說,老頭們又何曾搞得懂我們這些年青人?收拾收拾,去洗碗吧!
  嘉宏倒些洗碗精入盆水,洗著洗著,碗筷和雙手都淹沒在白色泡沬中,彷彿一切都糢糊不清了。
  假使阿爸肯住在大哥二哥家裡,那伊不是不用自己煮飯、洗碗、洗衣、掃地了嗎?
  不過換你的話,你肯嗎?
  嘉宏搖搖頭,自己住在大哥家的幾年已受過了,更何況阿爸的根在這裡,一輩子的工作、同事、朋友、事業、身份和尊嚴全在這裡,離開了這裡,一切都將像這些泡沬,隨即被沖入下水道。尤其身份和尊嚴,老人家在這兒可吃香的很,舉凡鄉下的公共事務、廟宇節慶、婚喪喜事,全都要他們過問,難怪老人的頭頭阿輝仔在鄉下很紅。
  洗完快八點了,客廳傳來稍早送東西來的阿伯聲。老套,又來邊呷自己從金門扛回來的燒酒,邊看連續劇滿足受害、懷舊和主人意識,邊發子女不回來及島內外種種政治社會的牢騷,阿爸似乎在此氣氛下,話才會多起來。
  不聽也知道他們會說什麼,算了吧!老人有老人的世界。明天就要走了,上去整理整理。玩了一個禮拜,早點休息,明天以後可有得累了。
  邊走邊想要帶什麼走,似乎很少,哦!自己的東西大多還在高雄,這樣也好,可多背些阿爸的咪件。
  走到上二樓的樓梯口換雙乾淨的拖鞋,剛回來時足足花了一個上午清理二、三樓,尤其三間空房子,地板、窗檯、床櫃和桌椅的灰塵厚厚一層,不知用了多少桶水,才擦拖乾淨。
  阿爸大概和一般人一樣面子重於裡子,更可能是免得觸景傷情。
  記得打開空房時,除了厚厚灰塵外,另有一股魚腥味,可能是自己心理過敏吧,這裡的空氣本來就有海味。
  透天厝以前雖租給魚販,但阿爸收回後曾花了不少錢翻修廚房和廁所,貼白地磚,重新油漆牆面。只是從老厝搬過來的舊傢俱與房子很不搭調,不要說款式和色調,木頭上還有不少老鼠的啃痕,真令人心發麻。這些自己以前怎沒感覺呢?或許環境使然吧!
  坐在書桌前發呆,這個房間絲毫沒有自己生活過痕跡,真像是旅館。
  果真是旅館的話那也不錯,不知何時,大概在高雄時吧,每當厭倦都市的擁擠、吵雜和污穢時,總會幻想自己在琉球有棟別墅,四周種滿著高大的椰子樹隨風搖曳。隨時可下海游泳,上陽台吹海風、看漁火。
  對了!上三樓陽台去。
  費了點勁,「嗄--」了一長聲,才將略鏽的鐵門扭開,搭來用以防曬防雨的鐵架鐵皮更是鏽痕累累,黑暗中感覺像在鐵上長滿了紅色的毒菇,隨時會散出毒粉似的。
  繁星雖然被鐵皮遮去了,但海面的漁火依舊點點,海岸的浪濤仍然澎湃。
  嘉宏倚靠在欄干,向北抬頭遙望黑暗中的台北,此去一切茫然。
  幻想著考上大學、在大公司上班、當上經理、自行創業當董事長的一連串奮鬥過程,然後功成名就,回來這裡建別墅,以供渡假和避寒之用。
  突然被樓下陣陣口齒不清的叫嚷聲驚醒,注意傾聽,原來是阿爸和阿伯不知為何事大聲的議論著。
  嘉宏頓時從幻想回到現實,果真回來這裡建別墅,假沒渡到,人情議論早就讓人疲於奔命,畢竟自己不是旅人過客,可又無法與鄉親共事。
  想的太遠了,自己還只是個重考的浪人呢,下去睡覺吧!

2

  老爸透早醒來,頭疼的很,一時弄無清昨暗飲濟丫(多了),擱是發了啥咪脾氣?
  側身,慢起,坐在床緣,從茶几端起保溫杯,飲口溫水,漸漸回神。
  昨暗實在是,咳--!今丫日就要去台灣,擱安仍。
  攏是那電視,演啥咪不孝子、敗家子,箇加阿土在一邊鬥熱鬧,講啥咪「養老鼠咬布袋」。
  六、七十歲丫,酒飲落去,就使壞性子。查某人死以前無是安仍講汝?
  伊的命卡好,早死死去,留吾一個人。
  老爸無可奈何的下樓,準備到廚房煮稀飯。
  伊依著往常習慣要量米淘洗,打開電鍋看到昨暗剩飯,才想到要出門幾日。
  於是將剩飯加水煮成稀飯,又從冰箱取出剩菜加熱。
  老爸坐在飯桌前,看著廚櫃玻璃內的奶粉罐發呆。
  吾又無是牛丫子,吃啥咪牛奶?
  後生遞牛奶邆來時,講啥咪牛奶卡有營養,泡牛奶卡省時間。
吃糜(稀飯)配菜脯,無是真好?吾吃了一生,敢有吃歹身體?阮鄉下人,又沒趕時間。
  無過明丫在開始,幾日攏要吃牛奶。
  牽手在時,莫講在這,去台灣嘛煮糜給吾吃。
  老爸想到此,無奈的搖搖頭。
  起身前去攪拌了下稀飯,差不多了,關掉瓦斯。
  走到樓梯口,對著二樓吼叫著:
  「阿嘉--吃糜丫!」
  明知道我不吃稀飯,還叫吃糜,其實還不是要叫我起床。
  嘉宏翻個身抓起桌上手錶,才六點而已,阿爸還真會摸,九點的船嘛。
  翻身又睡回去,昏睡中總覺得阿爸好像來回地檢查了好幾趟二、三樓的門窗,看看有沒鎖好。
  金屬摩擦的尖銳刺耳聲「吱吱嗄嗄」地響,阿爸的老木屐踩在瓷磚上「卡卡」叫。
  真受不了他,出門前總檢查一次不就得了!再看看手錶,七點了。
  印象中,以前是阿母而不是阿爸很煩人,雖然有動口和動作的不同。
  是否人老了或在家悶久了都會這樣?還故意穿木屐耶!
  想那麼多幹嘛,馬上就要離開這裡了,起床吧。
  我猜的沒錯吧,你看飯桌都已整理乾淨。
  嘉宏取出大碗沖牛奶,剛回來時放在冰箱的麵包、包子和饅頭吃完了,只好將平時當零嘴的餅乾丟入,湊合地吃。
  一湯匙的奶餅入口,有感而發。琉球實在住不得,連早餐的東西也沒有。記得小時候過海到台灣時,最想吃和帶回來的竟然是麵包,尤其那長長還沒切的土司。真是的。不過這裡的人不也過地好好的嗎?說的也是!
  阿爸已開始在搬陳年貨出來了,瞄了一下,噫!伊那些動作還真熟悉。呃!原來是阿母以前常做的事。
阿爸一會兒從廚房角落的塑膠桶取出平時帶殼曬乾的花生,真搞不懂,又不是炒熟的,可邊看電視邊扒來吃。人家那來閒工夫處裡,又還會產生一堆垃圾。
  算了吧,嬰囝人有耳無嘴,多說無益,還不是什麼比較耐放、比較好吃的道理,可惜大嫂很快就偷偷地背著大哥將它丟進垃圾桶。反正軍用大背包空的很,帶殼的乾花生也很輕。
  一會兒又從廚櫃的底層翻出不知何時何人送的紫菜、蝦米和魚乾,這些東西大嫂有時用的著,不過她也說不需要,因為假日開車去一次萬客隆大賣場,商品種類不但齊全繁多,價錢也比超級市場便宜二成,比琉球嘛,則高達五成。所以琉球家裡所用的東西,方便帶的,大多是從高雄帶回來。阿母在時,甚至連米也提。一週前大哥不是要你扛了半背包的東西回來嗎。
  嘉宏感覺在此好像礙手礙腳,便打算到客廳去吃。
  阿爸看他起身,便歪個頭、瞪了下,講道:
  「緊吃,好綑咪件。」
  嘉宏只好連舀帶吞的將奶餅入肚,沖個碗,然後上樓。
  還早,讓阿爸去摸吧,自己則躺會兒,補休一下。
  怎會有這種習慣呢?大概是當兵造成的吧,在超負荷的訓練下,任誰一逮到機會都會躺平補休。
  雙手後仰置於枕頭上,眼睛看著瓷磚上的兩個背包,一大一中、一高一扁,心裡盤算著要怎麼打包。
  腦袋空空的無從想起,似乎沒什麼東西可想。
  聽到阿爸上樓梯聲,趕緊仰臥起坐,跳下床。換件有白色羽毛的大海鷗圖案的海藍色T恤,脫下短褲穿上淺藍色牛仔褲。
  拉開中背包的拉鍊,將桌上抽屜的雜物和衣櫥隨身換洗的衣服塞進去,還有三分之一空間。
  裝什麼好呢?嘉宏以蛙人的姿勢左右搜尋,將目光定於牆角的潛水用具。
  上前摸了一下又收回手,此次可不是去玩的,不可再像高雄讀書時那樣了,更何況台北也沒地方潛水。
  空些也好,不要像大人一樣,老是將自己填地滿滿的。
  關好窗戶,提起背包,巡視了下房間,該帶的都帶了。
  在樓梯口,餘光瞄到老爸身上穿著到台灣時常穿的白色短襯衫和黑色西裝褲。
  到客廳將阿爸準備好的花生、乾料、青菜,由下而上,一一裝入大背包中,拉緊兩端繩子,打個活結,再罩上布蓋。
  阿爸監工般地站在一旁仔細觀看,好像裡頭裝的是水晶器皿或什麼寶物。
  摸摸以前出外洽公時常帶的黑色行李箱,似乎未來幾天就全靠它了。
  抬頭東張西望,找不出什麼不妥,只好猶疑地坐下,半躺在轉椅上,用老花眼看著伸長了的手上的報紙。
  嘉宏瞄了下報名,又是阿輝仔的報紙,興趣缺缺。
  抬頭望了下壁鐘,八點不到,突然想起探索頻道有藍鯨的特別節目,據廣告宣傳是首次拍攝到的完整畫面。
  阿爸被電視的聲光嚇一跳,鄉下人看電視的時間是依三台中午晚上的黃金時段而開機,這個時候似乎如農曆所言「不宜做什麼」,還好伊已不用農曆來決定那天可遠行了,只是三台成了現代版的新農曆。
  嘉宏馬上被藍鯨龐大又優雅的身軀吸引,依字幕說明,這頭長達三十公尺,更長的可能有三十五公尺,重達二百噸,是生物史上最大的生物,比恐龍還大。
  難怪自己小時候常夢到,琉球是條大鯨魚。
  螢幕出現藍鯨進食的情形,一大群的磷蝦被吸進口,用梳子般的鯨鬚篩選入肚。
  這種景像似乎很熟悉,可一時怎想不起來?
  老爸不以為然地向右移下報紙,看看是啥咪吸引他?攏要出門丫!
  嘉宏突然想起,原來是連長在後面驅逐他們進登陸艦的情景。
  眼前亂竄逃命的磷蝦和踏浪前進的兵仔,交融一起,全都逃不過入肚的命運。藍鯨的大尾巴拍打出的浪花真像登陸艦四周施放的爆破水柱,連長使命地吼著「衝啊!」。
  從右背後冷不防的發出一句話「上樓檢查門窗」,令嘉宏嚇一大跳。
  嘉宏失神地站起來,連高統籃球鞋都沒脫,便茫茫然的上樓。
  老爸看著電視搖搖頭,邊唸「電視無會關」,邊壓下選台器。
嘉宏直接爬上三樓,看了下陽台鐵門,臨時起意,想眺望大海。
憑欄往台灣方向眺望,天空靛藍無雲,大海平靜無波。
  這只是表象而已,討海的人都知道當風起浪湧,一切都急速變化。就好比那優雅的藍鯨,吞噬起來,無所逃逸。
  想到此無心再眺望下去,便入屋,逐樓逐間檢查。
  咳!窗戶都外加了鐵窗,即使沒扣緊,又有何關係?
  記得小時候這裡不是這樣的,這大概也是台灣化必須付出的代價吧!解除了搭船需登記和檢驗身份証的規定後,台灣的偷竊和鐵窗也傳了進來。令人諷刺的是,與此同時並行的竟然是,應地方要求,離島的監牢撤回了台灣。
  嘉宏站在窗前發呆,下去嘛,阿爸又不知會煩些什麼,留在這裡又悶得發慌,還是到室外走走吧!
  阿爸還在看報紙,真耐看?那當然,死忠的。
  「去佗位?」
  「走走ㄝ。」
走出騎樓,往右抬頭一看,並排的不鏽鋼鐵窗和白色壁磚相輝映,與大海、天空極不協調,很刺眼。
  向著太陽方向,往突出的海岬走去。
碼頭的這邊由於位置和地勢關係,尚未開發,突出的珊瑚岩上長滿著耐風耐鹹的林投和矮銀合歡。
  生命真奇妙,小小的珊瑚虫竟然聚集成那麼大片的珊瑚礁。大自然也很神奇,硬將這些海底的珊瑚礁擠出海面,成為珊瑚島。不過人類更偉大,大自然花了幾千萬年才形成的珊瑚島,數百年便被我們的祖先剷平,海底的珊瑚礁幾十年更被挖光。
  這裡不知何時才能再看到,曾在探索頻道上欣賞過的,數十甚至數百公里,成片的珊瑚虫在月圓之時同時產卵的海底奇觀,永遠不可能了吧!
  瞧了下手錶,八點四十分了,回去吧,不然阿爸又要咻咻唸了。真搞不懂,提早五分鐘去搭船就綽綽有餘,才幾步路嘛。
  「擱知影邆來,圭點(何時)啊?」
  嘉宏才進客廳,阿爸就急躁的唸著。
  習慣了,沒必要吭聲,左右各背起背包,拔腿就往騎樓走出去。
  阿爸隨即提取旅行箱,不放心地觀看,好像這一去,東西會被偷光似的。
  在門柱上的鎖孔內扭了一下,諾大的自動鐵門嗄嗄聲地緩慢拉下。
  站在騎樓外馬路,雙眼上下檢索透天厝的鐵窗鐵門一番,阿爸臉上的表情充滿安全感,似乎將又它看成銅牆鐵壁、牢不可破的堡壘。
  尚未有顧家經驗的嘉宏不解地看著阿爸的這些舉動,等阿爸往碼頭走去的剎那,他突然有種異樣的感覺。
  邊走邊看,對了!真像蹣跚而行的老推銷員,提著沈重的樣品箱,出遠門,一地一地想跟老客戶推銷產品。客戶無奈地拒絕了,因為產品太老舊,已沒市場。可是老推銷員仍不死心,堅持走完他人生最後一趟的推銷。
  老式推銷一味地將自己認為好的強推給客戶子女,固然已不時興。
  可是新式行銷以顧客子女為導向,果真就能抓住人心且這樣做對嗎?
  嘉宏腦海出現電視上五花八門的各種廣告包括隱性的政治廣告和顯性的所謂公益廣告,再對比呈現在貨物架、政治舞台、社會和家庭等現實的商品。
  搖搖頭,像是要甩掉什麼似地往已靠岸的渡輪走去。
  嘉宏看著阿爸和一堆人在客套宣喧,自己則離的遠遠地瞧著渡輪。
  真倒霉!搭到最破最慢的船,足足要在船上搖晃一小時才到的了中芸,如果搭十點的就好些了,可少折磨二十分,只是它開往東港,而中芸到大哥那兒較近。
  當兵時曾在報紙得知從澳洲引進了二手的氣墊船,航程不到二十分,心想回家可搭搭看,那知沒開幾趟就壞了,現在連船都不知去向了。
  乾脆跟對岸買嘛!那可能?中共軍事用途的氣墊船不可能賣給台灣,即使可能,台灣也不會買,這攸關主權的面子問題。少來了,買條船跟主權有屁關係?當然有關,阿輝仔那幫老人都是這樣看問題。
  無妨!阿輝仔的中科院聽說在研製一種比中共氣墊船更厲害的飛翼船,聽說速度更快可達一百多公里,又可像飛魚飛彈或巡弋飛彈一樣,貼著海面飛,連雷達都抓不到。
  太慢了,不然前二年也不用搭那種二次大戰時殘存的登陸艦。
  你搞錯了,飛翼船無法搶灘登陸,聽說是想用來開闢台灣環島航線,以舒緩路上和天空的擁擠交通,只是好像不會開到這裡來。
  即使有也開不成,這裡的小機場連隻鳥飛機也沒見過。
  我想在台灣也差不多,加上來回於港口的轉車時間,搭飛翼船來往於南北,不會比開高速公路省時間,更何況又在建高速鐵路了。而且飛翼船一次最多只能載一、二十人,票價又比鐵公路貴。
  依你當海陸的經驗,飛翼船能打仗嗎?
  既然無法登陸,怎麼打仗?難不成跳海游上岸?還有,連載二、三個人的快艇都抓得到了,難道載一、二十人的飛翼船會抓不到?騙肖!
  何必那麼激動呢?當局不是在吹牛台灣的雷達能鎖定並摧毀,中共從天而降的中程導彈和貼著海面地面而來的巡弋飛彈嗎,聽多了習慣了不就沒事了。
  怎會沒事!難道你忘了在軍中如何被折磨的嗎?
  我怎會忘呢,但既然退伍了,又何必苦苦思憶?
  問題是睡夢中常會被驚醒。
  那種事就好比研發什麼飛翼船的,把它們看成是場遊戲不就得了。
  嘉宏看著遠方的沙灘,那裡似乎正在玩著一場小人對大人的水仗。
當局苦思如何對付中共氣墊船的登陸戰,問題是氣墊船的時速高達八十公里以上,能迅速機動甚至可說是神出鬼沒的,直接由海面衝上陸地,並深入我縱深一、二公里沿岸陣地的後方。
  而我們海陸根本就缺乏足以偵搜和追擊氣墊船的船艇及武器,所以除了祈求海空軍能先在海上殲滅它們外,也只能模擬可能會碰到的戰況,就現有裝備加強操練。
  那場連指揮官都不知要怎樣打的操練,真是磨人。你還記得當時的戰技嗎?除了海陸原有的海上陸上戰技外,不記得有何新東西。只知軍官們火氣更大,更會吼人。
  就像眼前的這條破船,噗噗地叫著不停,阿爸也從人群中傳來「阿嘉!上船啦。」
  嘉宏跟著人群上船,暑假到了又是週日,不少阿公阿嬤帶著孫子孫女搭船,準備到台灣探親;也有些像阿爸一樣的,孤單老人,過海去依親;更多的是家長帶著小孩到高雄去玩。
  這些大人的不同遭遇似乎都寫在臉上,不用交談就可一目了然,多說反而失真,畢竟喜者懂得「盈招損,謙受益」的道理,而悲者更要掩藏傷口。
  反倒是小孩較能表裡一致,大多都禁不住內心的喜樂,任憑大人喝斥和抓緊以防落水,也都阻止不了他們亂蹦亂跳。自己小時候不也如此嗎?
  進船艙,阿爸已幫阿嘉留了個位置,阿嘉將背包卸下後便和年青人一樣,都往艙外搖晃而去,除非浪大危險被趕進來,不然不願待在悶熱又油臭的艙內。
這樣倒也不錯,各取所需,不必像台灣的公車硬要在前座的幾個位子噴上「博愛座」的紅漆,可就沒人要理,搶坐都來不及了,還管他什麼老弱婦孺。
  老爸陪著一堆行李,瞧了下左斜方向座位上的阿土和伊細漢仔的子,自己敢是比伊命苦?論出身甲頭路(工作)攏比伊好,今下伊大漢仔留在琉球捕魚,其他在台灣,孫子也會送邆來給伊兩老養。
  書讀愈濟敢是愈無孝?二位查甫仔講嬰囝應該自己扶養卡好,一位查某仔講伊無要生。牽手ㄝ!阮老了,沒法度了解少年人的想法。
  想卡濟有啥咪路用,尚細的孫子攏讀國小丫,查某仔嘛(也)三十五丫!
  老爸坐在椅子上斜靠著高背包,在老舊引擎隆隆聲的催眠下,昏睡過去。
  嘉宏習慣性的走到船尾,那兒有螺旋槳打出的水花,拖延數十公尺。
  看著水花、吹著海風,能讓人想起往事。
  或許是海上行船、或許是水花的關係,想起的往事也跟水有關。
  印象中最深刻的是颱風天,當時的老厝還勇的很,阿爸又是公務員,沒有漁農方面的損失好擔心,所以颱風天反而成了我們小孩的歡樂天。學校放假,我們就偷偷跑到高地看幾公尺高的海浪一波波的往海岸衝過來,剎那間撞擊珊瑚礁,水花濺起十幾公尺,像極了當兵時的爆破水柱。小孩興奮的豉掌叫好,而兵仔則嚇的龜縮在登陸艦內直發抖。
  颱風過後,阿爸阿母會帶我們到海邊撿拾從台灣沖過來的木材,回家當材火。有次我們遠遠的看到沙灘上有堆雜木,便快速的跑過去,想搬那些木材,突然間從雜木堆中伸出一隻印度吹蛇人故事書的插圖中見過的蛇,高聳寬大的脖子上快速地吐著舌頭,我們從未在琉球碰過這種蛇,平時所見都是那種會怕人、四處逃竄的草蛇,而它卻對著我們搖晃。
  阿爸見情況不對,便叫我們後退,自己則抓起幾塊珊瑚往蛇扔過去,它那高聳寬大的脖子瞬間收回圓條形,往林投叢中逃竄而去。為安全起見,阿爸還握住一根長樹枝撥撥雜木堆,沒問題,才讓我們去撿。邊撿阿爸還邊告訴我們,那叫目鏡蛇,有毒,以後看到要閃開。
  老爸在昏睡中夢到有個風雨交加的半冥(夜),從台灣方向飛來一條白蛇,在老厝的上空盤旋,蛇身愈轉愈像個龍捲風。老厝瓦飛樑折,全家嚇得躲在床底下,連床也被捲走,嬰囝一個接一個地從懷抱手中被捲進龍捲風中。最後龍捲風又恢復白蛇狀往台灣方向飛去,牽手傷心的哭了圭暗(整晚)。
  老爸在隆隆的馬達聲中彷彿聽到後方有小孩哭聲,從噩夢的痛苦中掙扎過來,粗手搓搓臉上滿是縐紋的老皮,轉頭往後瞧了一下,原來有位小孩不知是何緣故哭了,大人拿著麥芽糖在勸他。
  老爸想起有次出差到台灣,無法度帶嬰囝去,伊們嚎的目屎鼻水落滿面。等出差邆來,一人一個海綿雞卵糕,又笑嬉嬉。
  嬰囝就是嬰囝,丫無過沒法度永遠是汝的嬰囝。
  想到此,老爸又漸漸昏睡過去。
  嘉宏看著水花中的泡泡,呈現在腦海的卻是佈滿整個海面和沙灘的水母。
  同樣是一次颱風後的撿材,平時不易看到的水母,突然像洩了氣的水球,一個個癱在沙灘上,踩上去還會發出微微的漬漬聲。在海裡老是要躲它遠遠的水母,此時虎落沙灘被人踩。我們小孩子像跳房子般地踩著,好不高興。
  老爸又做了個噩夢,夢到沙灘上的水母蠕動著,突然來陣風,水母先像小風箏般的飛起,之後一個接一個串起來像條長龍風箏,並垂下一些黏鬚,將嬰囝吊起來,升至高空。而後風止,大水母緩緩地落下,連嬰囝一齊沈入海裡。
  自己甲查某人,死命的叫著追,丫無過救無邆來。
  突然間船上騷動了起來,原來看到林園石化區高聳的煉油火柱了。
  老爸開了下眼又繼續伊的昏睡,嘉宏則往右船頭走,好觀看沿岸。
  哇塞!那一大片石化區綿延一、二公里,每次看它都有不同的感受。
從最早的加強重化業時期開始,當時的輿論呼籲台灣的石化工業和重工業一樣都遠遠的落後南韓,呼籲了老半天台灣的產業仍以依賴大量的中下游加工業為主。
  等環保意識和社會政治運動一起高漲的同時,這片石化區的高污染、高耗能和高耗水,又成為以當地居民的索賠為實、環保為名的抗爭,當時不但在陸地上圍廠,更發動漁船圍港,有時甚至會影響渡輪的航行。雙管齊下,當局終於花巨額賠償數十億了事,至今前後可能花了近百億新台幣吧,但事未了,環保運動者的理想則遭自己、居民和當局踐踏。
  在環保抗爭、勞力短缺、土地抄作尤其中下游石化加工業者紛紛遷移大陸之後,無祖國的商人終於反撲,在石化業龍頭王永慶的權謀下,中共誘之以福建海滄石化區,阿輝仔當然不同意這項高達五、六十億美元的投資案,最後兩個頭頭相互勾結,在雲林外海抽砂填海建台灣第六輕油煉解廠,高雄方面也跟進,打算在外海也弄個石化區,將陸地的遷出去。全然不管抽砂和用水將導致的水土流失和地層下陷。
  嘉宏看著這片火柱、鋼桶和鋼管林立的石化區,搖搖頭。
  不過中共可能更高興,那麼多成片的石化區,戰爭發生時不用派飛機軍艦過來,單單從陸地發射導彈,就足以產生一片火海,畢竟火上加油嘛。
  這麼說來在台北爭議不休的美國愛國者飛彈應設在那裡的問題,根本是個假問題,應設在這些工業區才是。
  又來了,你又不是沒當過兵,將當局的謊言看成屁話,不就沒事了。
  說什麼反飛彈一定要設在離台北市區有點距離但又不能太遠的南港,不然不是打不到就是碎片會掉在台北。
  我知道了,這就像絲襪廣告所說的有點黏又不會太黏,還真充滿了奧理和情慾。
  那當然,只怕事實不像當局所宣傳的那樣,而是反飛彈根本上就是個昂貴的政治心理作戰,就好比雷根當年浪費幾百億美元搞的「星戰計劃」一樣,台灣也花幾百億台幣贊助美國發展反飛彈計劃,來共同圍堵中國,所得是美國暗中支持台獨。這種軍事政治化就好比台北木柵線捷運,為了買法國的幻象飛機,而引進法國的馬特拉,將交通建設軍事政治化,結果駛駛停停。
  不是喲!波灣戰爭時愛國者飛彈不是打下了飛毛腿飛彈嗎?
  是呀!問題是飛毛腿飛彈是個老舊的飛彈,彈身彈頭不能分離長十幾公尺寬一公尺且彈道固定,即使這樣,美國還得仰賴精密的間諜衛星提前偵搜,然後再以二顆愛國者打一顆飛毛腿且成功率不到四成,碎片反散落更廣。
  而中共的M飛彈的彈身彈頭能分離、速度更快、彈道能調整、甚至可能還有假彈,單靠愛國者能鎖定並摧毀M飛彈,不就像用步槍打飛機一樣。
  這下台灣更有錢,要以環繞台北的三點,從南港、林口、萬里等三個方向同時來夾擊M飛彈。所以當局什麼一定要設在南港的說法,純屬謊言。相反,這正說明了萬一打到了,四顆飛彈的碎片將像婚禮上的亮片,賜福台北,而非浪費在台灣海峽。只怕到時中共會先以巡弋飛彈或反雷達飛彈,摧毀這些愛國者飛彈基地,屆時台北上空就可以免費欣賞到煙火了。
  你人在南部,管到台北幹啥,兵沒當夠嗎?
此刻不正要北上嘛!更何況「國家興亡,匹夫有責」。
  嘉宏感到旅客往船中間的出口集中,原來破船正進破港,待會兒還得搭從遊覽車淘汰下來的破專車到高雄。
  嘉宏進船艙,準備拿行旅,阿爸的頭還斜靠著軍用背包昏睡。
  阿嘉搖搖背包,阿爸像是從噩夢中驚醒,咪了下眼四周看看,吞了口口水,講道:「到丫?」
  父子倆跟著人群下船,搭車。

3

  老爸搖晃了一個小時的身心恍恍惚惚坐上了破車,接下來又得搖晃一個小時才到的了高雄車頭(站)。
  這輛破車和台灣許多公車一樣,裝了冷氣可多收點票價,但是冬冷夏熱。
  老爸拉開車窗,吹到臉上的卻是熱氣和廢氣,只好關回去。
  咳!船箇破,擱有海風。
  隔著車窗,老爸茫茫然地看著高樓大廈和車潮。
  路愈開愈大條,厝愈起愈高尚。車子嘛愈濟愈踢(塞),天氣愈熱,人愈沒水準。
當初大漢仔講沒要邆來,牽手真傷心。沒法度,自吾安慰,講高雄開卡有生理(意),以後老丫,嘛有所在(地方)去。
  結果呢?
  坐在一旁的嘉宏從阿爸的搖頭中大概可感受到伊的無奈。
  以前回家時老聽到阿母唸不停,說要去高雄。可是帶伊去,住不了幾天又受不了。不是左手左腳的痛風受不了冷氣,就是太閒沒事做,悶得發慌。
  其實關鍵還是跟大嫂合不來,從語言、飲食到幾乎所有生活習慣都合不來。大嫂是說國語的外省婆,而阿母只能半聽半猜,真是雞鴨同講。大嫂吃的清淡為主,而阿母吃的則鹹又腥。
  大哥夾在中間當夾心餅,還好,大嫂後來的閩南話勉強會講,不過她大多時候都不講,而是用動作表示。
  每當阿母帶來已經解凍且滴著血水的魚來時,大嫂便尾隨著阿母,像是急診室的護土寸步不離主刀醫師。
一會兒從捲桶衛生紙上扯下一疊雪白的紙丟在廚房的白瓷磚上,然後用拖鞋踩著擦掉滴在白瓷磚上的紅色血水。
  一會兒用濕麻布擦拭流理台,低頭聞聞還有魚腥味,便用另一條濕麻布沾上洗碗精再擦拭一番,直到無味。可是日後在此調理起生菜沙拉,她臉上的表情和心裡一樣,總覺不自在。
  等阿母煮完魚,大嫂便用洗碗精將沾過魚的刀子、砧板、鍋子和鏟子,徹底地清洗乾淨。可是她仍不安心,最後乾脆將這些器具留給阿母料理魚時專用。
  在餐桌上,大嫂將那些魚盡可能地靠近阿母,以遠離魚腥味。
可能是環境關係,更可能是料理的方式有問題,來台愈久愈覺得阿母做的魚,實在難以下嚥,可是小時候怎不覺得?
  表面上看來,阿母和大嫂兩人起先彼此還會覺得歹勢(不好意思)難堪甚至憤怒,習慣後彼此也只好遷就遷就了。實際上,內心的疙瘩愈積愈大。
大哥有次對大嫂嚴詞怒斥,大嫂深感委屈,哭訴著:
  「你還要我怎樣?幫她準備一套廚具和擦洗,難道還不夠嗎?」
  咳!從大哥的無奈聲可知不是「不夠」而是「太過」了,問題是這怎麼說呢,大嫂極力維護她地盤的純潔有何不對?
  阿母的廚房,裡頭蟑螂、螞蟻、老鼠和蜘蛛網橫行,油煙灰塵瀰漫,餿飯、腐肉和發霉了的菜脯糕餅,照吃不誤。這些,自己無論如何勸說都沒用了。老婆曾在無菌室擔任過護士的職業性癖好,做為醫生的你又能說些什麼?當然也不可能要求她回那種地方待。可是自己小時候不也吃那些東西長大的,也沒生過什麼大病,只是偶而會拉肚子,頭和手腳長了些膿包。這些會比都市人的胃痛、氣喘、官能症、癌症和各式慢性病等還嚴重嗎?至此,做為醫生的他已無法分辨何謂健康衛生了。
  嘉宏也搖搖頭,不知搖晃了兩個小時還是想太多了,有時還真分不清那些是自己親眼所見、親耳所聞,那些是自己的解釋,甚至角色混淆重疊了。
  破車終於在火車站前停了下來,同船又同車的同鄉紛紛下車,再度寒喧客套一番,然後憑各自造化各奔各的前程,少數幸運者有子女開車來接。
  嘉宏眼明手快的攔下一輛計程車,阿爸還來不及禮讓給另一位啥咪伯的,細漢仔已鑽進後座。
  阿爸和阿伯又相互「歹勢、沒要緊」一番,然後在司機不耐煩下,才不得不上車的樣子。
坐穩後,隔著背包,白了阿嘉一眼。
  嘉宏臉上沒啥特別表情,所以反應了內心很有感觸。
  阿爸還好,阿母才真難侍候,明明是不良於行,伊還是堅持要搭不用錢的11號車,沒辦法,費盡口舌跟她說搭公車不到十塊錢(現在當然超過了),比治療腳痛的藥費便宜,她才勉強上車?
  雖然如此,提著大包小包的上下於公車,對伊略胖又痛風的身體而言仍是很吃力的,尤其在酷熱中步行、等車和站車。
  當然如果大嫂或大哥開車來接的話,伊鐵定會坐,理由是不用花錢。
  可是大嫂認為搭計程車比較划算,因為車資不到百元,自己開車的話,回來可能已找不到停車位,而且市區交通擁塞,浪費時間、又容易擦傷車子。
  「話不是這樣說的,情比錢重要。」
  「那你怎麼不自己開車去接呢?」
  「我是醫生要看病人耶!」
  「我更身兼護士、管家、母親、老婆、媳婦等數職。」
  又是一場沒有結論的爭議,讓人弄不清到底是情還是錢在做祟。
  醫院前並排停車,計程車司機幹了一聲,急速地打開自動門,父子倆只好在快車道匆忙下車。
  大哥的進口車蓋著車罩停在人行道上,車頭占據了騎樓的三分之一,其餘空間停放機車和當做進出醫院的通道。
  如此的停車法不只是這條馬路如此,似乎已是台灣常有的現象。
  禮拜也開業?老爸邊進醫院邊想。
  十一點多了,週日的半天看診大概也快結束。嘉宏便直接帶阿爸進後面的廚房,大嫂已在做午飯。
  大嫂從廚房轉頭叫了聲「阿爸」,阿爸沒反應。倒了杯礦泉水給伊,回頭又繼續準備午飯。
  剛來時,嘉宏見水龍頭流出水很興奮合掌想捧點來喝,大嫂製止。原來高雄的自來水已經只能用來沖馬桶、洗澡、洗車,連澆花花都會死。大嫂又比一般高雄人更挑剔,她將水分成三等級,自來水用來沖馬桶、洗澡和洗車,民間賣水業者送來的桶裝水用來洗菜洗碗什麼的,凡是要入肚的,全用有信譽的瓶裝礦泉水,她對各式過濾器都沒信心。
  連帶的,家裡除了有新型的具有清潔空氣效果的冷氣機外,又另外使用空氣清淨機。
  嘉宏見大嫂早已預知阿爸要來,可既不高興也不難過。叫了聲「大嫂」後,便卸下軍用背包往飯廳的牆角擱下,接過阿爸的黑皮箱,然後帶著神態迷惘的阿爸上二樓的客房休息,阿爸抓著扶手一步一步緩慢的往上爬。
  二樓共有主臥室、客房、浴室和客廳各一,留下阿爸和黑皮箱,嘉宏獨自上三樓。
  老爸打開客房的門,彷彿看到牽手在裡頭。
  搓搓太陽穴,拖著沈重的腳步往梳妝台旁的矮沙發走過去。
沙發上癱著一老人,旁邊還靠著一個忠狗般的黑皮箱。
  老丫啦!敢是像牽手的高血壓?
  嘉宏邊上三樓邊回想阿爸進醫院後的異樣,但進入在此渡過了六、七年的房間後,思緒又回到了這個小天地。
  丟下背包,整個人仰倒在彈簧床上,看著熟悉的天花板發呆。
  還有回來的機會嗎?但願不用再回來!
  抬頭環視一下,室內所剩也無幾,除了幾包衣物和一些有紀念性的東西外,國中和高職所讀過的教科書全都當廢紙處理掉了,那些東西已不適用於考大學,北上後買最新版的。
  想想自己多年來似乎也未曾認真的讀過書,印象中,上課和讀書只是一種應付及交差,打球、游泳、胡思亂想、看漫畫和打電動等反而成為正事。可是如今怎會想讀大學呢?受到刺激了吧!
  當初如果能像二個姪兒那麼用功,如今也不用補習重考了。
  論個人智商或讀書條件,當時不會比他們現在差啊?可是他們一個讀高一、一個讀國二,而且都有名的升學學校。大嫂從小便將他們的作息時間安排的很有規律,久而久之他們自己就養成了習慣,現在他們不正在各自房間讀書嘛,連大哥在三樓都有間書房。當初她怎不如此待你呢?那可能!又不是自己的小孩,更何況也沒名分可管,管了還遭人厭呢。
  關鍵在那兒呢?或許錯在阿爸不應將心智都尚未成熟的小孩送到台灣當小留學生,如今落的兩頭空,小孩飛了也半毀了。以後自己絕不可犯此錯誤,或許大嫂她們也是如此思量,所以才不願回琉球。
  真是一山比一山高,台灣不少家長不也千方百計的將小孩送到美國,只是他們的目的並非要小孩到那兒苦讀,而是可以過的快樂些,結果卻造成小留學生問題--幫派、勒索、打架、吸毒--這些自己雖未陷入,但那些小留學生內心的苦悶自己是可理解的。
  令人不解的是,如果美國的教育果真如教改者和一些家長宣傳的那麼好,那他們怎會自我批判,說他們的青少年教育是先進國家中品德及知識最差的?
他們就讀的不正是三台猛宣傳的綜合高中,說什麼綜合高中裡要什麼有什麼、隨你選,那麼好坑?會不會樣樣通樣樣不精,學術拼不過升學高中,技術沒有高職專精。
  管他們宣傳什麼,自己行最重要。
  嘉宏從床上躍起,出門叫姪兒準備吃飯。
  志宏結束看診後連白制服都忘了脫,急忙到後面找阿爸。
  「阿爸呢?」
  「我怎麼知道?大概上樓了。」
  志宏嘆了口氣便上樓,剛出樓梯口,從半掩的門縫望過去,有一老人斜靠在沙發上。
  志宏慢慢靠近,俯視阿爸灰白的頭髮和滿是老人斑的臉皮,內心不堪、鼻頭酸酸的,從床上拉條涼被想蓋上。
  阿爸像是在夢中張開眼睛,不認識志宏似的看著。
  「阿爸!」
  「哦--是汝呃!」
  「汝安怎丫?面色安仍歹看。」
  「無知呢?敢是高血壓!」
  「汝坐ㄝ,吾去遞血壓計。」
  志宏下樓拿來血壓計,拉過來梳妝用矮圓椅,將血壓計擱在自己腿上,然後扶阿爸的左手放在沙發手靠上,綑綁上布條。
  量的結果還算正常,只稍微高了些,可能是舟車疲勞。
  「安怎?」
  「正常啊!」
  「免吃藥子?」
  阿爸看志宏搖搖頭,心想心病吃藥子嘛沒效。
  「丫無汝休息,吃飯擱來叫汝。」
  阿爸想伊看了診,擱有代誌(事情)要處理,便揮揮手示意伊離去。
  大嫂擺好菜後,便叫讀國二的希文上樓去叫阿公吃飯。
  老爸半躺在沙發,閉眼冥想,當初對大漢仔講擱生一個查某孫子,大辛臼竟然講「兩個剛剛好」。
啥咪二個堵堵好,阮琉球人生愈濟愈好,自己生四個尚少丫。
政府今下又鼓勵多生,講啥咪「老人社會將來臨」。
  自己就是老人丫,免「將來臨」。
  生卡濟教育卡好,又有啥咪路用?
  大漢仔明年擱想替汝報省政府的模範父親選拔,免丫,厝裡客廳縣政府的那塊模範父親木匾,就很令人傷心啊!
  老爸好像聽到有人用國語在叫伊,但沈迷於冥想,無法回話。
  希文只好邊搖著老爸的手,邊叫「阿公吃飯了。」
  老爸終於掙扎地醒過來,緩慢的起身,抱拳捶捶老腰,隨著孫子下樓。
  坐下後,看著那盤生菜水果,老爸縐了下眉頭,人又不是禽獸,吃生的?
  嘉宏瞄了下阿爸,心想當初也是吃不慣,久了反覺得另有番口味。大嫂拒絕像一般人炒青菜,她認為農藥有毒、高熱破壞營養。她雪白幼細的皮膚、婀娜多姿的身材莫非就是這樣保持的?
  眼睛盯了下櫃子裡的酒,中晝而已!好喝湯的老爸,只好拿起大湯匙舀碗咪嗦湯,當酒喝了起來。
  大嫂煮咪嗦湯用的材料也跟一般人不一樣,來路不明的咪嗦、豆腐和小魚乾她一律拒用,她認為這些衛生堪慮,她一定買有廠牌且用真空包裝的。
  大嫂為了大伙的營養和味口,特別準備了道去皮(雞皮含大量膽固醇)雞胸肉炒的宮保雞丁、和紅燒牛肉(當然會明查確定不是瘋牛肉)。
  吃到一半,老爸以和靄親切的口吻問道:
  「阿聖、阿文,放暑假丫,啥咪時準去琉球耍?」
  二個孫子往伊母看,像是迷惑又像是徵求同意。
  「要補習參加夏令營呢!」大嫂拒絕地說。
  志宏知道老婆其實是擔心琉球的蚊子和蒼蠅,怕小孩得到什麼登革熱的,也怕自己曬黑,可怎能跟阿爸開口?她老是問琉球為何那麼多蚊蠅,說實在連當醫生的自己都搞不懂,有人說是碼頭的魚廢料、有人說是到處野牧拉屎的黑豬、有人則說是糞坑和臭水溝,莫衷一是,可琉球人卻習慣的很。
  老爸沒等他開口,又問道:
  「禮拜擱看病?」
  「看半日,下晡--(本想說全家開車到郊外走走,吃頓料理)休息。」
  大嫂口中含著生菜,暗道這週的外出又泡湯了。
  「卡打拼,敢是生理歹做,今下有保險丫,邆去安怎?」
  「阿爸--」
  志宏心想全民健保開辦後回琉球是有生意做,但太晚了。即使從頭開始,女人也不願意回去。
  老爸臉色沈沈的,又舀碗湯,像喝大碗酒。
  「阿嘉!明丫在開車載阿爸好無?」
  「免啦!下哺去買火車票。」
  嘉宏瞄了下大嫂,她才捨不得,老是說什麼開長途車累啦!危險啦!
  要不是不再南下,倒想試開開看,省得轉車累。
  二個小孩「惦惦(靜靜)吃三碗公」已吃飽,先離桌。嘉宏也說要去買車票。
  大嫂坐了會兒又回廚房收拾收拾,桌上只留二人對飲,只是志宏是習慣性的喝飯後湯而已。
  嘉宏躺在床上心想二個姪兒真是無憂無慮,大嫂准他們看下假日搞笑的綜藝節目,以幫助消化、鬆弛精神。
  當局也真精,懂得在三台宣傳政令社教之餘,弄點麻醉品給百姓嚐嚐。
  管它那麼多,睡個覺,下午騎機車逛逛,告別高雄,也省得悶在屋裡。
  睡醒兩點多,整個家裡靜悄悄,像是廢堡。
  嘉宏放輕腳步,感覺上好像踩著腳尖,怕吵醒別人,又有點當小偷的不安。
  溜下樓,騎上車,往東方向,穿過大街小巷。
  假日的體育館人還真多,阿爸如果看到許多家長帶著小孩來此玩耍,伊一定會觸景傷情。
  停在籃球場邊彷彿看到二年前的自己,馳騁其中。這裡渡個了多少寂寞傷心的日子,往昔打球邂逅的朋友,一畢業,工作的工作、當兵的當兵,就彷彿都市人的交往,不留下一點痕跡,匆匆而去,連長相都像高雄高污染的天空一樣一片灰白,記不清了,那天在何處面對面也不會認得。這樣也好,免得像鄉下人狗狗豬(糾纏不清),一切秉公處理,乾脆利落。
  突然間一顆界外球彈到嘉宏身前,他亳不遲疑地運球上籃。
  年青人打半場,多一人少一人,無妨,反正都是玩玩。
  近年來,喜歡鬧事打架的少年仔,大多已飆車去了。
  打了幾十分鐘,全身流夠了汗,昨晚以來的沈悶總算舒解。
道個別,往車站方向快騎而去,急風吹的真爽。
  搭高速公路汽車可免預購、票價也便宜、登高視野較闊,只是塞車嚴重。
  明早的火車票已售完,這樣也好,吃過午飯再走,到台中準備吃晚飯。
  一地與一地間,飯桌飲食的頃刻而已,只是頃刻反難過。
  將二哥家當旅館,反正阿爸與二嫂的芥蒂更深。
  往西騎往西子灣,一如往昔,看到海就能將難過什麼的拋掉。
  大學還真有權勢,原本是高雄市民的西子灣,如今已成為中山大學的校區了,雖然市民仍可進來遊憩。
  暑假的大學只見空蕩蕩的校舍,和穿梭其中的遊客,大學生暑假幹啥?
  管它的,這裡已熟的很,沒啥好逛的,去海水浴場吧。
  諾大的海水浴場像個黏滿黃螞蟻的藍綠色奇異果。
已四點多了,想必旗津海水浴場會更多人。
  什麼時候開始常來這裡?
  嘉宏斜靠在榕樹下,吹著海風,遙望著遠遠的海天交際處,思緒也被帶回當年。
  剛來高雄時,終日困於水泥籠,看不到水,渴的慌。等找到了市立游泳池,才暫解渴。可是游泳池中泡水的人多得像市場魚販魚盆中的魚,萬頭鑽動,都渴求吸口氣,根本無法游泳。有次流行結膜眼,被感染,當了一個禮拜的獨眼龍。病好,大哥禁止再去游泳池。
  有次班上郊遊,有人提議到海水浴場,結果分成兩派,分不出勝負。
  主張去西子灣的人認為那裡比較近,又有大學,還可看大船進出高雄港。
  贊成去旗津的人則認為那裡的沙灘和海水比較乾淨寬闊,又可搭渡輪。
  爭辯表決的結果,旗津險勝。其實這種事有何好爭的,各去一趟不就得了。事實上也是如此,不久也去了西子灣,好玩嘛。
  自從發現了這一片海闊天空之後,不知多少假日是在這裡度過?
  一位胴體凹凸有緻、身著連身泳裝的少女在前面走過,當年的小咪那裡去了?
  讀高職時,幾位死黨約了外校商職的女生一同去泡水,那位小咪不是挺迷你的?只是跟女孩一起游泳實在很無趣,除了戲水外,根本無法盡興。或許正是如此吧,一陣漣漪後又歸平靜。
  夕陽漸漸下落,防波堤上的旅客漸多。
  嘉宏爬上防波堤,看著大船在金光下緩慢地在眼前進出,船近的似乎可爬上去。以前不是曾在此幻想隨船出海,遠離一切難過和苦悶嗎?
  聽說台北的淡水河已被十幾公尺高的萬里長城圍了起來,即使爬進去也像高雄的愛河一樣,臭氣沖天。
  管它的,此去又不是要遊山玩水。
  夕陽下的海邊總是最怡人的,或許「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已被人用俗用爛了,可卻很貼切地描述此刻情景。
  嘉宏依依不捨的走下防坡堤,似乎要永別這個曾陪他度過無數「青青子衿」日子的地方。
  假日傍晚的市區,交通又開始擁擠了起來,尤其幾條從郊區回市區的幹道。
  假使外太空有一不知情的外星人,用曠時攝影機觀察拍攝高雄或任何大都市,他可能會誤以為人類是定期來回遷移的鼠類或潮水。
  機車停在騎樓下,取出二年多沒用過的大門鑰匙,再開它一次。
  「買到無?」大哥聽到開門聲,回頭問道。
  「嗯。」
  「吃飯丫。」
  全家似乎在等他,真偉大。看起來像在吃鴻門宴,躲吧。
  「吾先去洗身骷。」說完便溜上樓。
  等下樓,二位姪兒已在吃水果。
  阿爸瞪著櫃內的酒說道:「阿嘉!遞酒來。」
  大嫂使個眼神給大哥,沒辦法,只好勸道:「阿爸-,莫飲啊!」
  「汝無是講吾血壓正常?」
  「無過-」志宏心想阿爸鬱卒了一個下午,便起身取回日本青酒。
  阿爸看沒下酒料,就叫阿嘉從背包取出魷魚乾和扁魚乾。
  「來吃淡薄啊!」老爸手拿魚乾對著孫子講道。
  二位側頭看了下大嫂,然後搖搖頭。
  老爸心想有一擺(回),辛臼敢無是當著牽手的面,對著孫子講:
  「不可吃,上頭有許多蒼蠅黏過。」
  老爸搖搖頭,邊嚼肉、邊呷酒。
  自己的子孫,攏無話講,在琉球擱有老酒友,啥咪話嘛通。
  過年時,三子一某邆來,無知講啥咪講來講去,講到阿輝仔,四個人竟然批評,講阿輝仔背信又壞事。
  伊都市人實在是無知台灣人的心聲,背信有啥咪關係,人生本來就安仍。
  伊們不可損失淡薄的厝價甲股票,就安仍。
  嘉宏見阿爸灌著悶酒,直覺到不妙,便加速吃飯。
  大嫂也發現異樣,暗示二個小孩先離開。
  「安怎,飲酒敢會教壞嬰囝是無?」老爸的悶氣終於爆發了。
  「莫啦!阿爸--」志宏安撫道。
  老爸舉杯飲盡,揮手怒斥道:
  「汝攏走啦!養老鼠咬布袋。」
  大嫂離席回廚房洗碗盤去,嘉宏也藉口打包行李溜走,只留下不能走的老大,倒酒、聽訓、陪罪、安撫。
  老爸翻來覆去,口齒不清的講著:
  「明丫在吾就走丫,永遠無邆來,甲汝阿母相像。」
「汝永遠免邆來琉球看吾!」

4

  嘉宏的座位都還沒坐燒便按耐不住,一方面不想與阿爸悶坐在一起,一方面想當列車長巡迴各節車箱。
  老爸看著細漢子搖晃的背影,想到第一擺帶伊坐火車時嘛安仍。那時火車已電氣化,坐的人變少,大家攏要走高速公路。風水流輪轉,今下火車又吃得開。老的咪件無定著壞啊!
  坐火車就要坐老的卡有趣味,三十幾年前第一擺參加公所辦的環島旅行,帶牽手甲大漢仔做伙,那時坐的擱是日本時代的老火車,會噴烏煙。行入磞坑(隧道),整車的人卡緊關窗子,丫無,白衫會變烏。
  那時的大漢仔真乖,坐著著,伊母唸(唱)歌,伊嘛唸。
  那時是唸啥咪歌?老爸搖搖頭想著。呃!就是「丟丟噹仔」。
  老爸邊想邊哼:「火車開到……磞坑內……」
  火車漸漸減速,進站,月台上叫賣的小販依舊,無過隔著密封的厚玻璃,親切又帶有點蒼傷的「便當」聲再也聽不見。只見小販胸前掛捧著盛物箱,走動叫賣著,真像戲台上無聲的傀儡尪仔。
  老爸彷彿看到牽手探頭出窗戶買便當、嬰囝流嘴涎(口水)的情景。
  這一切攏隨火車後退的景色,模糊無去丫。
  老爸從左斜角看到一對母子,伊對子講標準的北京話。
  大漢仔「娶某聽某話」,當初叫汝莫娶外省婆就無聽,講啥咪合的來,是伊的護士助手。今下伊真像阿凸仔(西洋人),白皙皙、話無通、吃生菜。
  台灣人又安怎?二辛臼是台灣人擱是教國小的先生。當初吾透過議員,費盡氣力,才到琉球,教沒一年又調走。在琉球教書時真謝了了阮王家的面子,伊自己一人在碼頭租厝,講啥咪老厝住無慣習。
  第二仔伊兩公婆實在不孝,教書在佗位教丫無是一款(樣)?在琉球又有加給。
  老爸實在想沒通這堆查某人安怎?琉球有啥咪無好?查某嬰囝是沒棄嫌阮琉球,無過沒大學給伊教。
伊公証結婚為啥咪無要請人客?既然結婚為啥咪無要生?吾看這攏是那沒出息的子(女)婿搞怪。
  子婿邆來一擺後,就沒看過。幾擺去台比,嘛沒看到人。問查某嬰囝,連做啥咪頭路攏講未清,一時記者、一時作家、一時又評論家。
  想到此,老爸嘆口氣暗道,王興旺啊!王興旺啊!汝打拼一生沒路用啦!孤單老人一個。
  想卡濟撞啥?睏啦!
  嘉宏幫鐵路局當免費的列車長,來回各逛了一趟,沒啥新奇的事,只覺得站票過多,走起來礙手礙腳的。
  不知阿爸怎樣了,回座位吧!
  阿爸右斜在車窗上昏睡,好像想飛出窗外,回琉球似的。
  換著我,早就結束這趟行程,真不懂這些老人,既合不來又不死心。
  愈北上,阿爸將愈難過。
  當時自己雖然還小不懂事,可卻非常能感受到二嫂與整個琉球對立的難過。現在回想起,二嫂當時也真夠勇敢。二哥也真是的,幹嘛要屈從阿爸,硬要二嫂回去教。
  叫一位受過高等教育的女人生活在阿母的習慣下,太強人所難了。二嫂和姊夫還真是兩個樣,她從不與人爭辯,只做自己認為對的,即使整個琉球強迫她搬回老厝,也絕不屈服。而姊夫則據理以爭,雖然他的理太前進太極端了。
  記得國中的一個暑假,姊夫在姊姊的要求下回琉球一趟,行前姊姊一再叮嚀姊夫回琉球後不要那麼直那麼好辯,打個馬虎眼應付應付就過去了。
  可是當阿爸問姊夫何時補辦婚禮請客時,他竟然傳教般的用國語宣說他的婚姻觀。他說婚姻乃二人之事,他非常了解中國傳統以來的婚禮內含和意義,但他不會跟著做。
  當下阿爸氣的直瞪姊姊,姊姊低著頭不知如何是好。一旁的長輩則紛紛幫腔,說什麼結婚乃人生大事怎可不拜堂不請客。
  姊夫不但不從,反說什麼時代還拜堂,請客包紅包,浪費且虛情假意。
  這時平常就對客家人有成見的二叔講道:
  「汝客人真無知禮數,阮台灣人無是安仍。」
  「我管什麼河洛人的禮數!」姊夫的族群敏感終於爆發。
  「好丫啦!散散去。」阿爸看氣氛弄壞了,語帶憤怒的講道。
  隔天姊夫便搭第一班船先行離去,留下姊姊一人在琉球。
  據姊姊講,姊夫的個性就是這樣,不知通融,碰到自認不可理喻的人便揮手而去、拒絕見面,不過由他妹妹可在那兒住一年補習考大學,應和年青人處得來。
  此刻二嫂二哥、姊夫姊姊大概又在為阿爸的到臨,爭論不休了吧。

  「晚上妳不准去上課。」王哲宏忍受不了老婆的沈默。
  「秀美、秀玲進房去午休。」女兒太過早熟懂事地看了下母親,然後下椅離開。
  台中的謝青雯是屬行動型的人,除非迫不得已,不然不說話,一切做了再說。叫女兒進房後,便收拾飯桌上的碗筷,往廚房走。
  「我叫妳晚上不准去上課,沒聽到嗎?」
  哲宏拉住青雯的手肘,青雯不理仍往廚房走去,碗筷搖晃差點摔下來。
  「我求求你晚上留下來,好嗎?」
哲宏深知青雯的脾氣,吃軟不吃硬。可這件事,她卻軟硬皆不吃,或許以往傷害她太大了。他搖搖頭,嘆了口氣,往臥房走。
  她用保鮮膜處理晚上的菜,準備放入冰箱。
  看著一水槽的東西尚待清洗,就覺得一肚子的不甘心。為他們做了晚飯還不滿足,這個死哲宏,心中只有老爸情,從未認真地考慮我的感受。幾天前就開始唸個不停,說什麼阿爸難得來,又只停一晚,妳怎麼可以不在呢?
  在又怎樣?還不是增加新仇舊恨。想到此,抓取菜瓜布沾點洗碗精,用力刷著炒鍋,沒幾下,五層合金的炒鍋便恢復雪白照人的光亮。想起琉球老厝生鏽的黑鐵鍋,再怎麼刷也刷不掉其中的油垢和黑灰。甩甩頭髮,幹嘛!老厝廚房的種種一閃而過。
  算了吧,自己的家、自己的老公還是要經營的,想到此便加緊清洗的動作。
不趁著還有人肯請你教時多存點錢,單靠兩人的薪水,只能應付都市的高生活費。以後女兒的大學甚至研究所每年每人數十萬元的教育費那來?還有老了總不能窩在這個破公寓,該換個郊區別墅養老吧!
  死哲宏,他竟然說琉球的生活費少、空氣好和房價低。他就不想想女兒的教育、我的苦悶、衛生醫療……。
  青雯將碗盤沖乾淨,放入乾碗箱內。
  脫掉手套,用香皂洗淨手,脫下圍裙。
  行經主臥室,佇足一會兒,又往另個房間走去。
  青雯躺在下舖,望著牆腳雜物,心想兩人的關係從何時開始便被擱置了。
  追妳時和新婚之初不是這樣的呀!大概是從回琉球教書開始吧!
  當時多麼渴望他的撫慰和理解啊!可得到的卻是撥冷水,然後往火坑推。
  每當冷戰來臨,就躲到此沒裝冷氣的冷宮,冷卻悶氣。
  經歲月的摧殘,日子只剩工作、生活和女兒了。
他家還想要我生個兒子,免談。要是在琉球就難逃當母豬的命運了,那兒的母豬比女人還幸福些,可在野外自由遊盪,而且安全的很,公豬只關在牽豬哥人的豬舍裡,要應召才能傳種。
  都過去了,想那麼多幹嘛,睡個覺,才有精力上課。

  昨天晚上台北的一男一女便已在爭論。
  「我跟你講呃!周添丁你實在太過分了。」
  「怎麼了?我的王淑英小姐。」
  二人長期來似乎已習慣舞台劇般的對話。
坐在長沙發上,檯燈柔和的燈光照著茶杯中品茗的波漾,彷彿二人的感情,時而會有茶水從茶壺衝入杯中,可再怎麼激盪,總是壺裡風波。
  「我爸後天要來,你又要出外採訪什麼新聞,而且時間不定。」
  「本來就是,不然你要叫我和你爸吵架嗎?」
  「他是你的長輩,讓點他不行嗎?」
  「我對我媽不也這樣,是不就說不。」
  「問題是她是你媽。對了你媽明天要來,你幹嘛不逃呢?」
  「她養了我幾十年怎可逃?更何況她肯讓我講理。」
  「那我為什麼要留下來呢?」
  「對啊!我又沒叫你留下來。」添丁狡猾地說。
  淑英呷口茶,回憶著往事,跟他哭過、鬧過、吵過、嬌過,可這些原則問題,他始終不妥協。還真像中共左一句原則問題,右一個原則精神。這樣怎能搞政治嘛,難怪至今一事無成。
  「我看還是回大學教書吧,你現在這樣東晃晃西搞搞,叫我怎麼跟阿爸說你幹啥工作?」
  「算了吧,家裡有一人教書就得了。」
  「可是一會兒你為週報採訪什麼政治新聞,一會兒撰寫什麼政治評論,一會兒創作什麼政治小說,實在不務正業。」
  「怎會?我本來就讀政治的。」
  「問題是你一事無成,這那算工作?」
  「只要能活口就好了,管它那麼多?」
  淑英心想或許幫他生個小孩,就不會那麼浪蕩了。放下杯子,靠過去調情。
  添丁似乎預知其陰謀,起身說道:「我要去趕稿子了。」
算了,逼緊了他,搞不好響應中共的節育政策,偷偷的去結紮了。



上一篇:飯店

威爾剛 2020-01-07 02:20:10

很讚的分享!

http://www.yyj.t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