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3-26 07:06:10阿楨
飯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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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從國小訓導處的麥克風透過全校性的喇叭系統,發出震撼性的立體迴聲音效,在四合院式的校園內激盪著:
「四年忠班林德明同學馬上到訓導處報到」
帶有權威性的廣播聲,經過特殊設計的建築結構和喇叭系統相互作用後,像戰場上坦克沈重的轟隆聲壓過身體,沿著隧道內火車尖銳的鏗鏘聲鑽進耳朵,最後針刺般地扎入腦殼。
焦慮不安地等待了一天,以為可以僥倖逃過處罰的阿明,終於還是被善於耍弄欲擒故縱、吊人味口和心理作戰的訓導組長逮到了。
阿明宛如被貓撲殺了一天的籠中鼠,一大早到學校後便提心吊膽,唯恐那節課間休息時會被叫到訓導處。第一、二、三節在寧靜中潛伏著危機渡過,孩子王林郁威拍著胸脯,紅黑粗曠的臉上張大了一對牛眼,瞪著期待又恐懼有事將發生的劉勝宜,聲東擊西地說:
「不用怕!劉勝宜沒卵白,不敢告你的。」
阿明偷瞄了下劉勝宜的表情混雜著控訴又驚慌的紅白臉,慌張的眼神和蠕動的雙唇顯示了他內心的不安,但咬緊不放的上下牙和絞在一起的雙手又表明了他內心的憤怒。
阿明夾在孩子王的脅迫和被自己勒索的同學間,像是阿爸開的「美醲飯店」的招牌菜「釀豆腐」。從磨黃豆、擠豆渣、煮豆汁到灌模成豆腐塊就已是煉獄,將豆腐塊中心挖空好填塞肉餡,就好比在白胖娃兒的大腿上去塊肉。這些絞肉啊!蝦仁啊!蔥蒜什麼的配料加上調味料,在阿爸肥厚的右手攪拌下,發出平常捏他的耳朵和手臂時常聽到的吱吱聲。填塞好肉餡的豆腐先放入熱氣直沖的大蒸籠內,蒸的阿明全身冒汗。過十分鐘取出,放乾,再丟入沸騰騰的油鍋,炸的喳喳叫。一旁觀看的阿明彷彿置身於十八層地獄的油鍋內,阿爸像是油鍋旁的鬼差,而自己則像那塊釀豆腐,在油中吱吱喳喳地叫著。炸好,取出,又回鍋紅燒,宛如被鬼差綁在紅鐵柱上。最後盛盤,淋上熱滾滾的芡汁,好像鬼差將銅汁灌肚。
阿爸的黑鐵鏟敲在黑鐵鍋上發出尖銳刺耳的金屬聲,暗示阿明將菜端出去給客人吃,但阿明沈迷、驚嚇於前陣子在媽祖廟看過的十八層地獄壁像。阿爸使了個白眼,大聲嚇道:
「耳聾嘿!端出去!」
阿明從惡夢中驚醒過來,抖著手將長盤端起,踱步慢行,像要將自己端上桌,挾入客人的口似地。
老是喜歡捉弄阿明的老大兼賭王阿財仔,在阿明端長盤來時,張大著他夾著酒氣、煙臭和檳榔汁的黑嘴,往阿明蒼白的小臉噴氣,調戲道:
「恁白婀!恁好食嘔!」
阿明在整桌食客的戲謔聲中落慌而逃,唯恐被阿財伯吞姦,可如今又被他的兒子林郁威脅迫著。
阿明剛從飯店的惡夢中脫困,隨即又掉入前幾天以來持續的天人交戰中。
在學校裡很不得人緣的他,一會兒被老師和同學譏諷為「過動兒」、一會兒又被說成「智障」「自閉症」,只要有什麼新心理病名,都會成為他的外號。
而林郁威那幫孩子卻吸納了他,肯跟他玩、供他吃喝外,最令阿明迷惑的是,他們膽敢挑戰學校的權威。訓導處說不准抽煙、吃檳榔、看黃色漫畫圖片、翻牆、恐嚇同學、偷竊、性騷擾……,可他們卻一一打破。他們剛開始似乎是為打破禁令而逞強,久而久之卻成了癖好上癮了。上課時敢跟老師唱反調,老師規定的作業不交,捉些蟑螂、蚯蚓甚至小蛇的丟入抽屜嚇女老師。即使男老師的課,他們也敢搗亂,趁老師寫黑板時不停地扯扯鄰座女同學的頭髮、丟紙條射橡皮來搔擾較遠的同學。
阿明混雜著迷惑、好奇、誘惑和不安的複雜心理來接近他們,最吸引他的是,他們挑戰和作弄的對象往往是平時對他不友善的,比如劉勝宜仗著醫生老爸的權威給他亂取病名,而吳瑞梅每次看到他都裝作要逃避瘟疫似地躲身而過。可令他不安的是,他們那些作弄與挑戰也使自己很不愉快,他老是想到換作自己的話那將多麼不堪啊!這大概就是孔子所說的「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和孟子所說的「不忍人之心」吧。
夾雜著對劉勝宜的不忍、對訓導組長的恐懼和林郁威的脅迫,渡過漫漫早上,阿明的營養午餐吃的舌尖無味、口感全無,像在嚼全然失味的口香糖。真倒霉都是自己最討厭吃的,咬了口紅燒牛肉的紅蘿蔔,這也算是菜?牛肉騷味和紅蘿菠生菜味,真是保存原味,可幹嘛要紅燒呢?生吃不就得了。想到此,阿明不得不佩服阿爸廚藝之高超了,精選的牛肉,切片泡在蠔油內入味,熱油快炸,大火快炒,如此不但肉嫩滑溜,連紅蘿蔔片和青椒塊都清脆爽口。只是這些美味也只是美味而已,是給客人享用的,在飯店裡總是自己一人孤伶伶地吃著隔夜剩菜,爸媽忙著做生意,哥哥和姊姊在高雄讀書。
劉勝宜趁盛湯之際走過阿明桌前,對著他發出狡猾的笑聲。阿明從想用美食中驚醒過來,由笑聲中感受到有一道陰謀在進行著。看了看自助餐盤上的洋蔥炒蛋,一股蔥辛辣味沖鼻,不吃待會兒吳瑞梅又要一一點名,數落說誰偏食浪費,吃了整個下午又會猛放屁。不論吃與不吃,這個女風紀股長都有理由糾正阿明。
於是阿明像在飯店裡洗白韭菜時細心將枯黃枝葉挑出般地,用筷子一片一片的挾出洋蔥裝在湯碗上,想利用盛湯的機會偷偷地將洋蔥倒掉,不料還是被間諜特務身份的吳瑞梅發現:
「林德明同學你在偷倒什麼?」
「我在倒妳的尿!」
真不愧是警察的女兒,很有「匪諜無孔不入」「檢舉壞人,人人有責」的警覺心,不只如此還很有羞恥心,她嗚嗚地哭述「報告老師」。
在一角陪著學生吃午餐的女導師以其明智地「一切由訓導處」的原則,像家裡頭扮白臉的老媽威脅地說道:
「林同學,訓導處等著你呢!」
阿明的胃頓時痙攣起來,一手捧著不銹鋼碗、一手抱著肚子,低著頭、拖著腳,回座。
早上的僥倖心理一掃而光,開始擔心起飯後的午休時間,這是訓導組長最常整治壞學生的時機。
空腹的虛乏,讓阿明體會到類似修行者苦修下的靈魂出竅感。人趴在桌上午休,可是整個身心卻飄浮起來,出教室、離操場、越圍牆,飛過飯店所在的鎮中心,翱翔在美濃盆地上空,高空看下去的田野稻田,一切顯得如此美好寧靜,順著盆地邊緣的山脈盤旋。
突然間午休結束鈴聲響起,阿明從高空重重地摔在水田中,「哎喲」聲叫地像掉在泥巴裡的「噗碰」聲。阿明在四周同學的注目下,漸漸回魂過來。只是一個下午「恍之惚兮,惚之恍兮」地飄了過去,還好在教改的風潮下,全校師生已有共識,那就是以學生為本位,不可再用成績去要求學生。就像阿明的導師也不再以過去的嚴師自居,不再擔任父權角色,而謹守「導」師的本位,有事就將學生「導」向訓導處或輔導室。
只是家長們還不上道,不了解師生們的苦心,仍沈迷於「嚴師出高徒」的教訓,苛求老師鞭教出乖學生好成績。求之不得,許多「望子成龍」的家長便送子女到嚴格管教的私校就讀,這還真跟得上歐美日先進國家的文法貴族學校,堪稱另一偉大的教改,可能比教改運動者和當局共犯下的「森林小學」和「綜合中學」還偉大,也可算得上是人民的自力救濟。
每當學校找來阿明的阿爸,要求家長負起教導子女責任時,阿金仔便像期望落空的群眾或自認有權要求東要求西的暴發戶,反唇相要,以客家腔國語說什麼「以前的老師絕不會這樣放任學生不管,不負責任」,說著說著連醫生也扯進來,批評鄉下以前最受人尊敬的老師和醫生已不再,言下之意似乎「百年樹人」的老師已變得「誤人子弟」,「仁心仁術」的醫生也只知賺錢了。老師曉以道理,阿財仔說他不懂什麼「人本教育」,只知乖學生好成績,並叫讓著小學畢業後要送阿明到外地的私校就讀。
阿明對大人們有關教育的爭論沒興趣,只關心自己在學校和飯店的夾縫中如何生存,更恐懼未來的私校。
放學的同時從訓導處發出的喇叭聲,將阿明從恍惚中帶回恐懼的現實。
往右瞄了一下林郁威,他瞪眼、咬牙、脹鼻,明白地表示了脅迫的意思,要阿明到訓導處小心說話。阿明的心猛然地熱了起來。
再往左看了下劉勝宜,他瞇眼、翹嘴、賤笑,暗示了幸災樂禍。阿明的心又突然冷了下來。
阿明背起書包,逆著同學出校門的方向,往既熟悉又恐懼的訓導處拖磨而去,心臟、頭腦和全身都一冷一熱地。不知經過了多長旅程,才穿過連接四棟大樓的騎樓,由南邊的教室到坐北朝南、北面稱王的辦公大樓。平時一定走直線的花圃,可現在寧可鑽進隧道般的騎樓。
走到訓導處前,停在空曠又寂靜地令人畏懼的騎樓,許久才抖出:
「報--告!」
「進來!」
裡頭也停了許久,但發出的是剛毅卻又不耐煩的喉鼻音。
開門,走進,停在訓導組長的桌前。
訓導組長抬頭,瞄了一下,起坐,搜索阿明的書包和身體,沒危險物品,便帶入訓導處一角的小房間。
房間是依上局規定特別設計的,室內的四周貼上了雪白的隔音泡棉,以防噪音和碰傷。審訊過程盡可能坐在椅子上,雙手高度也不可超過胸部,所謂「君子動口不動手」。
經教改運動下特別實習過的訓導組長,已學得了全套訓導技巧,以「絕不動氣動手」為最高原則,該記過該送警的絕不吝惜,支持他這種做法的理由,除了最先進的教育理念--不可剝奪家長的教育權,問題學生出自問題家庭,問題學生該有家長自己解決,學校不是收容所--外,更有血淋淋的教訓--台灣不時發生的老師體罰學生,學生刺殺老師。
「你幹嘛要勒索劉勝宜?」
「…………………………」
阿明心想要劉勝宜拿出點錢來並不為過,就算是誹謗我的賠償費,就好比學校還不是時常用成績啊大小過來勒索學生。當官的白道不時以查逃漏稅、檢查衛生安全、有無私酒等理由來勒索阿爸,白吃白喝。當地的黑道更是明目張膽的要保護費。可是這一切能跟大人說嗎?說了反招更多處罰。
「誰指使你的?」
「………………」
阿明掉入回憶隧道,前天午休時跟著那幫人越牆到電玩店打電動,快結束時,那幫人交頭接耳。回校途中,老大聳恿他要不要報劉勝宜一箭之仇?阿明遲疑了一下,問道如何報?老大暗藏玄機地答道「恐嚇」。當阿明弄清怎麼一回事要退縮時,眾人你一嘴我一口的罵道「你沒卵白!」「要白吃白喝啊!」「不夠義氣!」「劫富濟貧啦!」。
哼!我阿明可不像那些黑白兩道大人老是出賣對方,一人做事一人當。
訓導組長見問不出什麼,便出去打電話,先通知家長來接人,再叫駐警來看守。等一切交待清楚,便將阿明反鎖在審訊兼警閉室,然後依規定的下班時間離開,奉行不將工作帶回家以免有害個人身心和家庭生活的工作原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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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國小訓導處的麥克風透過全校性的喇叭系統,發出震撼性的立體迴聲音效,在四合院式的校園內激盪著:
「四年忠班林德明同學馬上到訓導處報到」
帶有權威性的廣播聲,經過特殊設計的建築結構和喇叭系統相互作用後,像戰場上坦克沈重的轟隆聲壓過身體,沿著隧道內火車尖銳的鏗鏘聲鑽進耳朵,最後針刺般地扎入腦殼。
焦慮不安地等待了一天,以為可以僥倖逃過處罰的阿明,終於還是被善於耍弄欲擒故縱、吊人味口和心理作戰的訓導組長逮到了。
阿明宛如被貓撲殺了一天的籠中鼠,一大早到學校後便提心吊膽,唯恐那節課間休息時會被叫到訓導處。第一、二、三節在寧靜中潛伏著危機渡過,孩子王林郁威拍著胸脯,紅黑粗曠的臉上張大了一對牛眼,瞪著期待又恐懼有事將發生的劉勝宜,聲東擊西地說:
「不用怕!劉勝宜沒卵白,不敢告你的。」
阿明偷瞄了下劉勝宜的表情混雜著控訴又驚慌的紅白臉,慌張的眼神和蠕動的雙唇顯示了他內心的不安,但咬緊不放的上下牙和絞在一起的雙手又表明了他內心的憤怒。
阿明夾在孩子王的脅迫和被自己勒索的同學間,像是阿爸開的「美醲飯店」的招牌菜「釀豆腐」。從磨黃豆、擠豆渣、煮豆汁到灌模成豆腐塊就已是煉獄,將豆腐塊中心挖空好填塞肉餡,就好比在白胖娃兒的大腿上去塊肉。這些絞肉啊!蝦仁啊!蔥蒜什麼的配料加上調味料,在阿爸肥厚的右手攪拌下,發出平常捏他的耳朵和手臂時常聽到的吱吱聲。填塞好肉餡的豆腐先放入熱氣直沖的大蒸籠內,蒸的阿明全身冒汗。過十分鐘取出,放乾,再丟入沸騰騰的油鍋,炸的喳喳叫。一旁觀看的阿明彷彿置身於十八層地獄的油鍋內,阿爸像是油鍋旁的鬼差,而自己則像那塊釀豆腐,在油中吱吱喳喳地叫著。炸好,取出,又回鍋紅燒,宛如被鬼差綁在紅鐵柱上。最後盛盤,淋上熱滾滾的芡汁,好像鬼差將銅汁灌肚。
阿爸的黑鐵鏟敲在黑鐵鍋上發出尖銳刺耳的金屬聲,暗示阿明將菜端出去給客人吃,但阿明沈迷、驚嚇於前陣子在媽祖廟看過的十八層地獄壁像。阿爸使了個白眼,大聲嚇道:
「耳聾嘿!端出去!」
阿明從惡夢中驚醒過來,抖著手將長盤端起,踱步慢行,像要將自己端上桌,挾入客人的口似地。
老是喜歡捉弄阿明的老大兼賭王阿財仔,在阿明端長盤來時,張大著他夾著酒氣、煙臭和檳榔汁的黑嘴,往阿明蒼白的小臉噴氣,調戲道:
「恁白婀!恁好食嘔!」
阿明在整桌食客的戲謔聲中落慌而逃,唯恐被阿財伯吞姦,可如今又被他的兒子林郁威脅迫著。
阿明剛從飯店的惡夢中脫困,隨即又掉入前幾天以來持續的天人交戰中。
在學校裡很不得人緣的他,一會兒被老師和同學譏諷為「過動兒」、一會兒又被說成「智障」「自閉症」,只要有什麼新心理病名,都會成為他的外號。
而林郁威那幫孩子卻吸納了他,肯跟他玩、供他吃喝外,最令阿明迷惑的是,他們膽敢挑戰學校的權威。訓導處說不准抽煙、吃檳榔、看黃色漫畫圖片、翻牆、恐嚇同學、偷竊、性騷擾……,可他們卻一一打破。他們剛開始似乎是為打破禁令而逞強,久而久之卻成了癖好上癮了。上課時敢跟老師唱反調,老師規定的作業不交,捉些蟑螂、蚯蚓甚至小蛇的丟入抽屜嚇女老師。即使男老師的課,他們也敢搗亂,趁老師寫黑板時不停地扯扯鄰座女同學的頭髮、丟紙條射橡皮來搔擾較遠的同學。
阿明混雜著迷惑、好奇、誘惑和不安的複雜心理來接近他們,最吸引他的是,他們挑戰和作弄的對象往往是平時對他不友善的,比如劉勝宜仗著醫生老爸的權威給他亂取病名,而吳瑞梅每次看到他都裝作要逃避瘟疫似地躲身而過。可令他不安的是,他們那些作弄與挑戰也使自己很不愉快,他老是想到換作自己的話那將多麼不堪啊!這大概就是孔子所說的「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和孟子所說的「不忍人之心」吧。
夾雜著對劉勝宜的不忍、對訓導組長的恐懼和林郁威的脅迫,渡過漫漫早上,阿明的營養午餐吃的舌尖無味、口感全無,像在嚼全然失味的口香糖。真倒霉都是自己最討厭吃的,咬了口紅燒牛肉的紅蘿蔔,這也算是菜?牛肉騷味和紅蘿菠生菜味,真是保存原味,可幹嘛要紅燒呢?生吃不就得了。想到此,阿明不得不佩服阿爸廚藝之高超了,精選的牛肉,切片泡在蠔油內入味,熱油快炸,大火快炒,如此不但肉嫩滑溜,連紅蘿蔔片和青椒塊都清脆爽口。只是這些美味也只是美味而已,是給客人享用的,在飯店裡總是自己一人孤伶伶地吃著隔夜剩菜,爸媽忙著做生意,哥哥和姊姊在高雄讀書。
劉勝宜趁盛湯之際走過阿明桌前,對著他發出狡猾的笑聲。阿明從想用美食中驚醒過來,由笑聲中感受到有一道陰謀在進行著。看了看自助餐盤上的洋蔥炒蛋,一股蔥辛辣味沖鼻,不吃待會兒吳瑞梅又要一一點名,數落說誰偏食浪費,吃了整個下午又會猛放屁。不論吃與不吃,這個女風紀股長都有理由糾正阿明。
於是阿明像在飯店裡洗白韭菜時細心將枯黃枝葉挑出般地,用筷子一片一片的挾出洋蔥裝在湯碗上,想利用盛湯的機會偷偷地將洋蔥倒掉,不料還是被間諜特務身份的吳瑞梅發現:
「林德明同學你在偷倒什麼?」
「我在倒妳的尿!」
真不愧是警察的女兒,很有「匪諜無孔不入」「檢舉壞人,人人有責」的警覺心,不只如此還很有羞恥心,她嗚嗚地哭述「報告老師」。
在一角陪著學生吃午餐的女導師以其明智地「一切由訓導處」的原則,像家裡頭扮白臉的老媽威脅地說道:
「林同學,訓導處等著你呢!」
阿明的胃頓時痙攣起來,一手捧著不銹鋼碗、一手抱著肚子,低著頭、拖著腳,回座。
早上的僥倖心理一掃而光,開始擔心起飯後的午休時間,這是訓導組長最常整治壞學生的時機。
空腹的虛乏,讓阿明體會到類似修行者苦修下的靈魂出竅感。人趴在桌上午休,可是整個身心卻飄浮起來,出教室、離操場、越圍牆,飛過飯店所在的鎮中心,翱翔在美濃盆地上空,高空看下去的田野稻田,一切顯得如此美好寧靜,順著盆地邊緣的山脈盤旋。
突然間午休結束鈴聲響起,阿明從高空重重地摔在水田中,「哎喲」聲叫地像掉在泥巴裡的「噗碰」聲。阿明在四周同學的注目下,漸漸回魂過來。只是一個下午「恍之惚兮,惚之恍兮」地飄了過去,還好在教改的風潮下,全校師生已有共識,那就是以學生為本位,不可再用成績去要求學生。就像阿明的導師也不再以過去的嚴師自居,不再擔任父權角色,而謹守「導」師的本位,有事就將學生「導」向訓導處或輔導室。
只是家長們還不上道,不了解師生們的苦心,仍沈迷於「嚴師出高徒」的教訓,苛求老師鞭教出乖學生好成績。求之不得,許多「望子成龍」的家長便送子女到嚴格管教的私校就讀,這還真跟得上歐美日先進國家的文法貴族學校,堪稱另一偉大的教改,可能比教改運動者和當局共犯下的「森林小學」和「綜合中學」還偉大,也可算得上是人民的自力救濟。
每當學校找來阿明的阿爸,要求家長負起教導子女責任時,阿金仔便像期望落空的群眾或自認有權要求東要求西的暴發戶,反唇相要,以客家腔國語說什麼「以前的老師絕不會這樣放任學生不管,不負責任」,說著說著連醫生也扯進來,批評鄉下以前最受人尊敬的老師和醫生已不再,言下之意似乎「百年樹人」的老師已變得「誤人子弟」,「仁心仁術」的醫生也只知賺錢了。老師曉以道理,阿財仔說他不懂什麼「人本教育」,只知乖學生好成績,並叫讓著小學畢業後要送阿明到外地的私校就讀。
阿明對大人們有關教育的爭論沒興趣,只關心自己在學校和飯店的夾縫中如何生存,更恐懼未來的私校。
放學的同時從訓導處發出的喇叭聲,將阿明從恍惚中帶回恐懼的現實。
往右瞄了一下林郁威,他瞪眼、咬牙、脹鼻,明白地表示了脅迫的意思,要阿明到訓導處小心說話。阿明的心猛然地熱了起來。
再往左看了下劉勝宜,他瞇眼、翹嘴、賤笑,暗示了幸災樂禍。阿明的心又突然冷了下來。
阿明背起書包,逆著同學出校門的方向,往既熟悉又恐懼的訓導處拖磨而去,心臟、頭腦和全身都一冷一熱地。不知經過了多長旅程,才穿過連接四棟大樓的騎樓,由南邊的教室到坐北朝南、北面稱王的辦公大樓。平時一定走直線的花圃,可現在寧可鑽進隧道般的騎樓。
走到訓導處前,停在空曠又寂靜地令人畏懼的騎樓,許久才抖出:
「報--告!」
「進來!」
裡頭也停了許久,但發出的是剛毅卻又不耐煩的喉鼻音。
開門,走進,停在訓導組長的桌前。
訓導組長抬頭,瞄了一下,起坐,搜索阿明的書包和身體,沒危險物品,便帶入訓導處一角的小房間。
房間是依上局規定特別設計的,室內的四周貼上了雪白的隔音泡棉,以防噪音和碰傷。審訊過程盡可能坐在椅子上,雙手高度也不可超過胸部,所謂「君子動口不動手」。
經教改運動下特別實習過的訓導組長,已學得了全套訓導技巧,以「絕不動氣動手」為最高原則,該記過該送警的絕不吝惜,支持他這種做法的理由,除了最先進的教育理念--不可剝奪家長的教育權,問題學生出自問題家庭,問題學生該有家長自己解決,學校不是收容所--外,更有血淋淋的教訓--台灣不時發生的老師體罰學生,學生刺殺老師。
「你幹嘛要勒索劉勝宜?」
「…………………………」
阿明心想要劉勝宜拿出點錢來並不為過,就算是誹謗我的賠償費,就好比學校還不是時常用成績啊大小過來勒索學生。當官的白道不時以查逃漏稅、檢查衛生安全、有無私酒等理由來勒索阿爸,白吃白喝。當地的黑道更是明目張膽的要保護費。可是這一切能跟大人說嗎?說了反招更多處罰。
「誰指使你的?」
「………………」
阿明掉入回憶隧道,前天午休時跟著那幫人越牆到電玩店打電動,快結束時,那幫人交頭接耳。回校途中,老大聳恿他要不要報劉勝宜一箭之仇?阿明遲疑了一下,問道如何報?老大暗藏玄機地答道「恐嚇」。當阿明弄清怎麼一回事要退縮時,眾人你一嘴我一口的罵道「你沒卵白!」「要白吃白喝啊!」「不夠義氣!」「劫富濟貧啦!」。
哼!我阿明可不像那些黑白兩道大人老是出賣對方,一人做事一人當。
訓導組長見問不出什麼,便出去打電話,先通知家長來接人,再叫駐警來看守。等一切交待清楚,便將阿明反鎖在審訊兼警閉室,然後依規定的下班時間離開,奉行不將工作帶回家以免有害個人身心和家庭生活的工作原則。
2
嘟--嘟--電話聲吵醒了正在半休息半構思飯店生意的阿金仔,但他仍半躺在桌前的搖椅上,不予理會。正在外頭準備晚上生意的小妹,見鈴聲響久了,於是拿取話筒。
她敲著門,本來要叫「頭家」,但想起愛耍派頭的伊,便改口叫了名實不符的「總經理」。
「麼ㄟ(什麼)事?」
「學校來電話。」
「接入來。」
「嗯。」
阿金仔抓起電話,心理作戰一番,看誰先開口,正當要叫出「幹嘛!」的時候,訓導組長先說道:
「林先生嗎?」
「什麼事?」
「你的小孩勒索同學,被留在學校,將記大過,請你來接回去。」
「怎麼處罰我沒意見,放回來就得了。」
「那可不行,有安全問題。」
「我來負責!」
「很抱歉,學校有學校的規定。」隨即掛斷電話。
阿金仔「幹!」了一聲,真不知這些老師怎麼當的,如果是私校的話必當顧客至上,不會像這些吃公家飯的。每次和這個組長交手,自己總居下風,該不會是碰到讀書人的自卑吧?可是倒想過來,他還蠻適合在商場發展,很有決斷力,不會婆婆媽媽的。
叫誰去接呢?什麼跟什麼,還規定要家中大人親自去接才放人,又不是警察局。只剩他媽了,可伊真不像做阿姆的人,倒像個女經理,現在大概又在二樓忙著晚上邱吳兩家喜事的辦桌,不管那麼多了,先撥個內線電話。
「喊頭家娘聽電話。」
自己當總經理,老婆卻還是頭家娘,真大男人沙文。
阿金嫂心不甘情不願地放下佈置新娘房間的工作。
「沒閒 要死,麼ㄟ事哪?」
「汝 好賴仔(孩子)在學校勒索同學,給關起來,要汝去接呀!」
「那隻短命猴丫,人沒閒,伊就鬧事。汝去接啦!」
「汝做麼ㄟ阿姆,細人仔(小孩)係(是)婦人家管 事。」
「伊不聽娾(我) 話,伊驚汝,汝去好沒?再來這攤桌一定要辦好,汝自家又毋係毋知,今下生理一壞(現在生意多難)做。」隨即掛上電話。
恁衰,接連碰了兩個壁。小孩的事暫且不理,先關個把小時再說。
阿金仔搖晃著搖椅,要繼續休息和想生意。可腦中卻想著阿明怎會勒索同學呢?他平時也不欠吃不欠花的,給他的零用錢還會剩下來。想著想著,從記憶的深層浮現自己小時候的情景。
小時候和阿財仔一伙當孩子王,根本不用什麼勒索,那堆細猴仔自然會孝敬。可現在怎換成自家在孝敬那幫黑白兩道了?莫非有什麼把柄和難處?
阿金仔在椅靠上搖搖頭,嘆了口氣「咳!」現在小孩真是「人在福中不知福」,現在養小孩真是「大人孝順小孩而非小孩孝順大人」。怎麼了,自家怎像阿爸以前一樣老念著什麼「愈大愈不孝」「書讀愈多愈不孝」。其實是大人自己沒信心,唯恐小孩從手中溜走,但是時候到了還不都會散去。
阿金仔突然想起又得幫在外讀書的二個小孩轉帳了,真是養了要債的,可最近手頭實在緊的很,難怪老婆會拼命地去爭辦桌。壓低每桌的定價,硬是要跟路邊辦桌的競爭。但是怎拼的過嘛,他們免任何稅,幾乎沒有任何固定和人事成本。而我們,不要說萬萬稅、水電費、場地裝璜費、廚師歐巴桑小妹出納的薪水等支出一大堆,還不時要厚金孝敬黑白兩道、供他們白吃白喝。好在阿爸時代的簽帳陋習被我斷根了,不然飯店早就垮了。
要不准簽帳還真難,因為這不只是錢的問題,更是面子問題,那些充闊的食客,老以為不給簽帳就是丟面子。老婆當時不是說不給簽帳,生意沒法做嗎?一開始確實如此,但想起自己不知跑了多少遍苦苦哀求,加上阿財仔那幫兄弟來硬的,才收回阿爸時留下的八成帳,剩下的死的死、逃的逃、窮的窮,幾十萬就這樣泡湯了。
乾脆將那些可能會發生的賴帳加利息一併算一算,每月或過年過節給那些一定得孝敬和吃喝的黑白兩道,然後再以降低定價和給予回扣的方式來保住食客,尤其那些為了應酬客戶的商人和不是自己出錢的公家承辦人員。
阿爸時代鄉下的經濟作物芎蕉和菸葉正盛,每當向青果合作社和公賣局繳交之後,人客便夜夜滿桌。
這樣下來總算勉強將飯店撐住了,可最近怎愈來愈難做呢?婦人家麼ㄟ又毋知,亂講「少去酒家幾攤、少去賭幾場,就可以省一等多錢。」伊老以為我喜歡去喝去玩,不應酬怎麼做生意?「是這樣的嗎?大概上癮了吧!那裡有幼齒仔(雛妓)和好兄弟。」啪!一巴掌打在大腿上,這句話到底是老婆講過的還是自家心裡話,已分不清了,當時不也曾給伊一巴掌嗎?代價是冷戰了半個月。婦人家搭恁多事,沒給她教訓不知天高地厚。
真是時代不同了,阿爸開飯店時,不要說每週辦桌不斷,再怎麼欠帳也可從偷工減料中賺回來。阿爸整夜沈醉酒家,也沒聽到阿姆敢哼一聲。宿醉歸來還得畢恭畢敬地服侍他,從小印象中的阿爸老是在下車後,跳著醉舞走上斜坡,停在騎樓搖晃著手和身體跟兄弟們道別,轉身又跳著醉舞進飯店。不要說阿姆對他無可奈何,連店裡小妹都被他小丑般滑稽的舞步、五音不全的日本歌和嬉皮笑臉,弄得哭笑不得,因為他會藉酒裝瘋對小妹搞些無傷大雅的毛手毛腳,有時甚至會當眾脫褲小便。
扣!扣!聲又將阿金仔驚醒:
「又麼ㄟ事哪?」
「學校打電話來催人去接阿明。」
「知ㄝ啦!」
幹!真拗不過這些老師。現在不去接,待會生意又有得忙了。
前傾,起身,差點閃到腰,不知坐太久了還是啤酒肚太大了。
大步穿過飯店,跨上停在騎樓的摩托車,噗了一屁股煙,下馬路。
一路上閃著下班車陣人潮,好在沒開車。
熟客般地走進訓導處,見阿明,拳頭便往他的頭直捶。
「不孝子!汝這隻不孝子,敢勒索同學。」
「不要打孩子,要用愛的教育。」
「愛個屁!不打怎成材?」
「你這樣會傷到小孩。」
「我自己的小孩,我負責。」
駐警動口不動手,阿金仔捶了幾下,意思意思,也停手了。
阿明瘦小的身體在阿爸推拿下,穿過校園,坐上車,出校門。
回家路上,阿爸不斷地指責阿明:
「毋欠食、毋欠開,做麼ㄟ要勒索呢?」
「………………………………………」
進飯店後,阿爸便直接將阿明扔進一樓角落的一間儲藏室,裡頭堆放著飯店平時備用的碗盤匙筷、瓶瓶罐罐調味料、各式紙巾……。
「汝又聾又啞,在這最合適毋過。」
阿明聽到門的反鎖聲,回頭看到有一跟自己年紀差不多的小孩,雙手抱著頭伏在膝蓋上,無聲也無息。阿明搞不清是自己的幻覺還是真的存在,可是最近已連續看過好多次了,每次他雖是無聲無息,但年紀和所為並不相同。
他坐在食客喧譁的飯店一角的空桌上讀書時,年紀好像比自己大一、二歲。
在飯店穿梭幫忙洗菜、端菜、收拾清洗碗筷時,又大了三、四歲。
阿明蹲在儲藏室鐵架旁的角落,想哭喊阿姆,但又哭不出來,似乎已沒對象可哭述了,怎會這樣呢?印象中很小的時候還有阿婆,可是她不知何時離開飯店回旗尾的老家了。那兒的親戚我全不認識,連講的話都不一樣了,阿爸鄙視地說「伊們全變福佬古、福佬嫲、福佬猴ㄝ!」阿婆為什麼要回老家呢?
想著想著,阿明昏睡了過去。
突然被一陣鞭炮聲吵醒。
聽到阿爸和阿姆歡迎招呼客人聲。
等客人上二樓就席後,不久,櫃檯的出納小姐慌張地衝進儲藏室旁的總經理室。阿金仔被此種唐突的舉動嚇一跳,抬頭問道:
「麼ㄟ事哪?恁緊張。」
「娾-娾沒開發票,給查稅人員捉到ㄝ。」細妹仔深感不安。
「講了一多遍,眼珠要放光丫ㄝ!」
「娾又毋識伊。」細妹仔委屈地說。
「咳!汝先出去應付一下。」
屌伊姆!粽子節(端午節)要來了,這堆蟑螂老鼠又要開始活動了。前日才來一個消防局的,說什麼廚房爐火不合格、逃生梯堆放雜物、滅火器過期,把我們當都市的大飯店、KTV來查,也不看看附近的小吃店連個滅火器也沒。昨晡日又來了個衛生局的,說什麼爐面和排油煙機油垢太多、清潔劑來路不明、污油菜渣圾垃未特別處理,跟他說鄉下人要求沒那麼高,路邊辦桌的還用洗衣粉洗碗盤呢!他歪個頭說那不是他的業務範圍。
操他媽的,這些蟑螂老鼠吃足喝飽拿滿了,卻還要向上表功,不時地來找麻煩,發生事情也不幫忙打點。阿爸時的國民黨狗官都還懂得基本的白道規矩--「拿人手軟,吃人嘴甜」。
算了吧!連三、四十年交情的阿財仔也喪失了黑道的義氣,講麼ㄟ賭債要算算ㄝ,講伊這般做也係不得已,手頭緊、兄弟多、官費兇。開始伊毋係這般講,伊明明講賭趣味的。就算賭債好了,伊們兄弟來飯店吃喝拿的也遠超過那些數額。
好在約好ㄝ,暗晡夜跟阿財仔聯合做東,在第一酒家請那堆頭子,打點打點,免得手下三不五時又來飯店、去阿財仔的賭場檳榔攤,檢東查西。
出房門前,阿金仔對著整容鏡,深吸一口氣、慢慢吐出,練習一下、擠擠奉承式的笑容。幹!真像條狗。
「陳課長,真抱歉,小姐是新手,一忙忘了開發票,請多多包涵。」
阿金仔一面熱情地握著他的手,一面說。
「這已第二次了,再一次就要罰了。」
阿金仔暗道「還有下次?以後要由老婆坐檯,免得有眼不識豬狗。」
「請帶我去放菸酒的儲藏室。」
阿金仔愣了一下連忙說:「是!是!」
這下慘了,毋知那隻匪諜特務告密。
開門,阿金仔的怒氣射向曲在角落的阿明,趕狗似地吼著:「出去!」
阿明趁機溜出飯店。
阿金仔一臉恐慌地看著官員,只見他賊頭賊腦地東翻西找,像條訓練有素的緝私犬,突然如獲獵物式地叫道:
「找到了,你這些菸酒全是走私貨嘛。」
「陳課長,你清楚的很,那些不是市面缺貨、不准進口就是利潤很少。」邊說邊從口袋抽出準備好的一萬塊,塞進他的手:「你就高抬貴手,放小人一馬吧!」暗道他奶奶的,有些酒吧還賣假酒呢!
「好吧!這也不算我的業務,我只不過受人之託,順便看看。」
阿金仔心中暗道「幹伊娘!敲詐就敲詐,什麼受人之託。」可嘴巴卻低聲下氣、略帶甜甜地說:「陳課長辛苦了,能否賞光,嚐嚐本店的招牌客飯。」
阿金仔一路請聲不斷,充當服務生,將狗官帶往被幾棵高大萬年青盆裁隔離的狗窩--這桌是特為見不得人的食客準備的。還好這些狗似乎會互通訊息,會挑各自的好日子來,不然撞在一起,豈不難堪。
安頓好找渣的,櫃檯似乎又有了麻煩。
「怎般哪?」
「我們先來,菜怎麼後上!」
「對不起!廚師可能搞錯了,也可能一下子調不過來,我去看看。」
阿金仔邊往廚房走、邊念念有詞:「她自己還不是一樣,在校外補習的學生不也優先。敢講話就贏人,做毋得得罪伊,丫莫(不然)憑伊 勢力,生理就壞做ㄝ。」
她可是頂頂有名的補習王和文化運動家,問題是一個河洛婆撐飽了沒事做,幹嘛要關心到美濃的文化來?居心叵測。
剛進廚房便見廚師慢條斯理地炒菜,不能講重話,只能訴諸請求和利誘:
「師父,拜託拜託,今暗晡人客多又辦桌,請炒快一些,又要過節ㄝ!」
廚師見頭家親自來,不能像應付小妹不理不睬,便裝作很忙似地抓起脖子上的毛巾搓搓額頭,然後客氣地講:「儘量!儘量!」
處理完廚房上菜問題,又聽到外頭嚷聲,出去一看,原來是阿財伊三位兄弟。探頭望了下那隻狗,吃飽正在擦嘴。便先給阿財仔暗示,然後上前送狗出門。
咳!讓阿財仔吃飽喝足些也好,待會上酒家也少了些開銷,不然那裡的酒價可是外頭的二倍。對!順便叫來負責檢查消防、衛生和稅務的三位主管隊長、主任和處長,也讓他們吃飽喝足些。
徵得阿財仔同意便進總經理室打電話連絡三位主管,費了一番工夫才搞定。什麼跟什麼,早就約好上酒家,還東推西拖的。三位主管全是台灣人了,主任還是自己美濃人,可吃喝拿起來卻比阿爸時代的外省豬還兇,莫非蔣經國的「威權」尚能威嚇住那些狗官,而阿輝仔的「主權在民」卻將那些狗官縱容利用成台灣的主人。
阿金仔無奈地搖晃著搖椅,將外頭的事搖了出去,又將阿叔搖回腦海。
用人真難,算來算去丫係(還是)自家人好用,毋過一反面起來又一等悽慘,伊對汝的弱點一清二楚,阿叔毋係就這般?
二叔倆公婆跟阿爸添手(幫忙)了十多年,阿爸卻將全部飯店傳給汝。伊倆公婆一譴(氣)之下,做起路邊辦桌,害得飯店生理大部分給伊拉去。
咳!就算阿爸沒這般做,阿叔沒走,也沒可能再做汝的手下,以前就合毋來ㄝ。
二叔初中畢業就在廚房學手藝,汝要等高職畢業,阿爸才傳手藝給汝,準備接位子。今下換汝係阿叔,汝也會反面。
伊兩公婆一走,要找飯店最重要兩種人--廚師跟出納--還真難,這種等於一家公司管錢跟生產,毋係自家人怎做得!台灣大部分中小企業毋係就這般?
愐(想)恁多沒用,今下要解決眼前的問題,怎般解決哪?
辦桌拼毋過路邊的,小吃爭毋贏粄子店。各種成本、保護費、萬萬稅、官費又少毋得。可以頂得住上頭的查辦,拖掉賭債,飯店就有辦法苟存。
算ㄝ!愐來愐去,繞毋出來。阿金仔從搖椅跳起來,去打點等一下要食的要飲的,三隻豬仔來ㄝ。
阿財那堆粗人,食的也係粗菜,麼ㄟ炒豬肚、紅燒豬腳、三鮮湯,飲的酒恁強,毋係紹興就係高梁。
進廚房吩咐廚師特別清蒸一條大草魚、油爆鱔魚、蠔油牛肉,然後從冰櫃提出半打啤酒,往見不得人的桌走去。
阿金仔用國語和處長、隊長,用客家話跟主任,一一握手客套一番。
想當初碰面時,為了語言問題還真傷腦筋,最後沒辦法用了大家都會說會聽的ㄅㄆㄇㄈ。可是單獨跟自己人講話時,還是習慣用客家話或河洛話,但是隊長和處長比較吃虧,因為他們的河洛話我們聽懂,反之不然。所以每當我們講客家話時,他倆便豎起雙耳、張大眼睛、上半身前傾,讓人搞不清楚,他倆是想認真聽呢?還是猜忌我們講暗話?
阿財仔當時表明:「沒要緊!講台灣話,大家攏通嘛!」
處長不同意地說:「這樣不好,對你們客家人不夠尊重。」
隊長則說:「沒啥米毋好,台灣人當然講台灣話。」
阿金仔不知怎麼搞的,最近自己怎老回憶往事,管它什麼台灣話、河洛話的,飯店存亡最重要。
「乾杯,乾杯」隊長舉杯對阿金仔,但他還沈醉於往事。阿財仔以從小就有的習慣,用他厚又黑的手掌灌籃般地他的頭上蓋個大鍋蓋。
「什麼事?」
「乾杯了!」
阿金仔回神後連忙道歉,一連和三位主管乾了三杯。
處長挾了口草魚,像品嚐美食,然後問道:
「大廚師,教教,我老婆蒸的魚怎泥土味十足且肉爛爛老老的?」
「這個--」
「怎麼!祖傳秘方,不可外傳?」
「不!不!很久沒親手做了,要想一想。首先一定要用活魚,肉才會鮮美有彈性。蒸之前一定要將內臟清乾淨,尤其帶有黑血的肚膜。最好用沾有米酒的蔥絲,塗抹魚皮、魚肚、魚鰓。然後在魚上撒些蔥絲、薑絲,大火快蒸,肉才不會老掉。」
處長聽的「呵」聲不斷,最後說道:「原來如此,各行都有專家。」阿財仔見機不可失,便跟著接話:
「就像處長您是稅務專家又是主管,我們應多多向您請教如何節稅?」
「對!對!說的妙,是節稅。不過你們自己眼睛也要放亮些,財稅單位為支應上頭龐大的十二項建設、武器採購、農民保險、農業補貼、亞太經濟中心、南進政策、金錢外交等等支出,最近常會不經過我們這些基層,主動出擊。」
阿金仔恍然大悟,今天那條豬就是這樣來分食的,搶了處長的分額,他才肯透露這些內幕。他奶奶的,吃喝拿了,也不早點通知,不然也可省下一萬塊寄給小孩當住宿費。
幹汝娘!這比蔣經國時還兇,想當年那些外省豬為了幫小蔣籌湊推動十大建設的經費,不也大力查稅,可平時已收了阿爸好處的狗官並不會不知回報,避開阿爸的飯店,而專挑橋頭那家不肯送錢的東海飯店下手,征稅征得它哇哇叫,三叔兩公婆也未免太古板了。
接著隊長又說什麼外頭的KTV、賓館、餐廳什麼的常燒死人,所以上頭也可能會主動出擊檢查消防安全。
阿爸時代那聽過這些什麼亂七八糟的火災,倒是冬天不時有菸樓火災,司機開著消防車,從國小後面的消防隊緩慢又使勁地鳴笛開出,以便一路招攬鎮中心的義消上車,然後才急駛奔向火場。如今義消不用再上車,但卻成了特權份子,享有名聲和較易裡通官府的實質好處。
主任也插話說什麼夏天到了,食物容易腐敗中毒,尤其洪水過後要特別注意消毒。
真是「黃鼠狼拜年不安好心」,端午節快到了,想喝雄黃酒、拿紅包吧!
處長見阿金仔像是有點分心,便問:
「老闆有事要忙嗎?」
「不--不,是有點,想去看看二樓的辦桌,情況怎樣了。」
阿金仔好像心事被人看出,在冷氣機的強冷下突然間感到一股燥熱,靈機一動找理由離開。便舉杯一飲而盡,算是跟桌上食客說道歉,並勸各位儘量吃儘量喝。
起身離桌,看看壁鐘,長針剛過八點,一樓只剩半成食客,二樓辦桌的菜也快出完了吧!
上樓在樓梯口轉角的小櫃檯,看到為了省人手自己也幫忙端菜的老婆,累的像條狗,正在喘氣喝水。心中不忍。想起阿姆、叔姆在飯店時,這些工作根本不用老闆娘親自動手。便上前好聲地詢問今晚的桌辦地怎樣?
阿金嫂見老公不像平時那樣兇巴巴,深感幸慰,桌辦的雖艱苦、利頭少,但似乎燃起一線希望。隨即問及陪的怎樣,只見他有氣無力地搖頭說道:
「暗晡夜從酒家歸來再講。」
「又還要一攤喲?」
「沒辦法啊!」
「娾看係給酒家 河洛嘛迷到ㄝ!」
「講麼ㄟ肖話,今下有心情哈?」
「跟汝講笑 ㄝ,賭債跟檢查、送錢 問題,要儘量解決。」
「娾知啦!飯店就給汝收ㄝ。」
兩公婆忙的根本忘了小孩阿明的存在。
講完,阿金仔便下樓到廚房和櫃檯交待一些事,然後到飯店後的車庫開車,準備帶那群豬狗上酒家。
灌飽了啤酒的豬狗臨行前,到廁所撒泡尿,以便到酒家後繼續灌。
阿金仔開車載滿四隻,往郊區的第一酒家駛去。
黑夜的公路旁,閃爍著一家歷史悠久有日本風味的酒家。
圍牆,庭院和門面依舊,但人事全非。
唉!今晚怎麼了,怎會特別注意起酒家呢?大概跟阿爸的飯店同樣老吧!可飯店已由二層木造改建成四層水泥,而這酒家還是老式的二層磚房,樓梯樓板仍是日據時的檜木,磨痕歷歷,踩起來吭吭聲依舊,只是愈加蒼老。
記得高職時,有晚阿姆曾慌張地叫你來這裡找阿爸,說小弟的頭被人敲破了。阿金仔搖搖頭想弄清到底怎麼一回事,但有道牆堵住了。
隊長瞄了下,風趣地開玩笑:
「色不迷人人自迷啊!」
阿金仔摸著頭傻笑,其他人大笑的上二樓,進和式房間後,阿財仔先叫了三位小姐。
小姐一進來,阿金仔便從沒見過似的瞪著瞧,深眼框、黑皮膚、凸鼻樑、寬嘴唇,可是卻一口怪異的客家話和國語。
阿金仔瞧著四個男人左擁右抱著三位女人,男的日本式盤腿,女的卻南洋式斜坐在榻榻米上,加上奇腔怪調,真令人有時空錯亂之感。忍不住好奇地用客家話問阿財仔:
「這裡麼ㄟ時節來番嘛仔?」
「汝真毋知丫係假毋知,伊們係印尼來的客家細妹仔。」
「這般好哈?嬲自家人!」
「麼ㄟ時代ㄝ,還分菜店嘛、福佬嘛、番嘛仔,就當大陸妹好ㄝ!」
三位小姐的臉先紅了一下,但隨即又打情罵悄地陪起酒來,似乎認為阿金仔多此一問。
阿金仔腦子閃過,這些小姐會不會是進口到美濃的印尼新娘逃出來的?咳!台灣真的病了,阿爸時代外省老芋仔只能娶到台灣有殘疾尤其心智不全的女人,現在換台灣人用錢買大陸和南洋的同胞女人,可是畢竟她們不是台灣人,雖然在血緣上比番嘛仔親,所以較不會受到反色情運動或女權運動者的同情,相反,甚至成為攻擊的對象,批評她們敗壞了台灣的男女關係、助長了台灣的色情文化、破壞了台灣的家庭社會。
咳!我是生意人想那麼多幹嘛,自身就難保了。
阿金仔搖搖頭,也跟著灌起台灣啤酒,其他人則喝洋酒。
一個晚上盡是酒色,害得阿金仔如針插鐵板,老是找不到縫隙解決賭債和檢查的問題。難得有機會探下口氣,卻打太拳極,都是些「再看看」「盡力幫忙」的敷衍話。
阿金仔幹在心裡口難開,好不容易讓那些豬狗滿足了。
「該回去了,明早還要上班。」處長先開口。
「還早嘛!」阿金仔還得慰留。
「不!該走了。」隊長補上。
阿金仔只好買單。
「才一萬?鄉下蠻便宜的嘛!」
阿金仔暗幹「前後共二萬,今晚飯店又白忙了。」
還得開車一一送他們回家。
回飯店時已十二點。
拖著疲憊的身心緩慢地爬上四樓。
老婆已收拾好飯店,洗過澡,靠在床頭看第四台電影,不悅地等伊回來。
阿金仔突感嘔心,衝進浴室,蹲在馬桶上,但吐不出來。
阿金嫂跟上,拍拍背,幫伊放洗澡水。
阿金仔泡在浴缸,心想老了,莫非以前縱慾過度,現已無性趣?
出浴室後,性趣缺缺地躺在床上。
阿金嫂側躺過去給他調情,但萎縮依舊。
躺正。最近怎般哪?連中西藥ㄝ沒效。以前,第四台鎖碼黃色電影看沒三分鐘,就硬釘釘,合合上。可能飯店的事,讓伊這般。算ㄝ!這種事強毋來。問事情解決的怎般,更重要。
「講 怎般?」
「麼ㄟ怎般?」
「就係--(本想明講賭債,但不忍)檢查 事情啊!」
「咳--(瞪著天花板,沈默一會兒)可能難ㄝ。」
「給伊們食ㄝ飲ㄝ拿ㄝ,也沒辦法哈?」
「(先咬口切齒)那堆豬狗禽獸,(然後又軟了下來)咳--」
「乾脆花錢改善安全、衛生,照規矩繳稅,還阿財仔 --」
「事情恁簡單就好ㄝ,以前毋係試過ㄝ哈,結果哪?台灣 官有二粒嘴,法令隨伊定隨伊解釋,永遠沒辦法達到伊們要求,伊們永遠有辦法強迫娾們。就算投資下去,成本太高,在鄉下根本就沒辦法跟人競爭。再講那裡來錢?」
阿金嫂見老公一籌莫展,便說起近來常打的主意。
「丫莫(不然)先挪用小叔的二百萬?」
「使毋得!那係伊 醫藥費。」阿金仔心帶懺悔地說。
「伊今有農保ㄝ,毋送去醫院開公家錢,自家出划不來啦!」
「就算送醫院,阿姆 遺囑在律師手裡,怎般處理二百萬,也毋知。」
阿金嫂自己也一籌莫展了,只好問道:
「汝打算怎般哪?」
「沒辦法,做不下去,就跟十年前橋頭三叔 飯店相同,關門。賣房子,到外地發展。」阿金仔無奈地答。
阿金嫂側過身去嗚嗚地哭起來,阿金仔只好拍拍她的背,轉移話題地問道:
「阿明哪?」
「在隔壁間睡夢ㄝ。」
「最細 怎會恁難養?」
「又沒欠食沒欠花,怎會去勒索同學哪?」
「搞毋清楚ㄝ,平時自閉自閉,鬧起事情又癲癲。」
「會過動兒?」
「管伊麼ㄟ症頭,養細人仔就係還債。睡夢啦!」
阿金仔一整晚夢影幢幢,夢中的阿爸似乎連死都很愉快,伊是死於喝酒過度的老年痴呆,莫非這就是所謂的酒仙?到底怎麼了,阿爸的一生比自己荒唐,可卻過的快樂。自己現今就難過了,那有未來?
徵得阿財仔同意便進總經理室打電話連絡三位主管,費了一番工夫才搞定。什麼跟什麼,早就約好上酒家,還東推西拖的。三位主管全是台灣人了,主任還是自己美濃人,可吃喝拿起來卻比阿爸時代的外省豬還兇,莫非蔣經國的「威權」尚能威嚇住那些狗官,而阿輝仔的「主權在民」卻將那些狗官縱容利用成台灣的主人。
阿金仔無奈地搖晃著搖椅,將外頭的事搖了出去,又將阿叔搖回腦海。
用人真難,算來算去丫係(還是)自家人好用,毋過一反面起來又一等悽慘,伊對汝的弱點一清二楚,阿叔毋係就這般?
二叔倆公婆跟阿爸添手(幫忙)了十多年,阿爸卻將全部飯店傳給汝。伊倆公婆一譴(氣)之下,做起路邊辦桌,害得飯店生理大部分給伊拉去。
咳!就算阿爸沒這般做,阿叔沒走,也沒可能再做汝的手下,以前就合毋來ㄝ。
二叔初中畢業就在廚房學手藝,汝要等高職畢業,阿爸才傳手藝給汝,準備接位子。今下換汝係阿叔,汝也會反面。
伊兩公婆一走,要找飯店最重要兩種人--廚師跟出納--還真難,這種等於一家公司管錢跟生產,毋係自家人怎做得!台灣大部分中小企業毋係就這般?
愐(想)恁多沒用,今下要解決眼前的問題,怎般解決哪?
辦桌拼毋過路邊的,小吃爭毋贏粄子店。各種成本、保護費、萬萬稅、官費又少毋得。可以頂得住上頭的查辦,拖掉賭債,飯店就有辦法苟存。
算ㄝ!愐來愐去,繞毋出來。阿金仔從搖椅跳起來,去打點等一下要食的要飲的,三隻豬仔來ㄝ。
阿財那堆粗人,食的也係粗菜,麼ㄟ炒豬肚、紅燒豬腳、三鮮湯,飲的酒恁強,毋係紹興就係高梁。
進廚房吩咐廚師特別清蒸一條大草魚、油爆鱔魚、蠔油牛肉,然後從冰櫃提出半打啤酒,往見不得人的桌走去。
阿金仔用國語和處長、隊長,用客家話跟主任,一一握手客套一番。
想當初碰面時,為了語言問題還真傷腦筋,最後沒辦法用了大家都會說會聽的ㄅㄆㄇㄈ。可是單獨跟自己人講話時,還是習慣用客家話或河洛話,但是隊長和處長比較吃虧,因為他們的河洛話我們聽懂,反之不然。所以每當我們講客家話時,他倆便豎起雙耳、張大眼睛、上半身前傾,讓人搞不清楚,他倆是想認真聽呢?還是猜忌我們講暗話?
阿財仔當時表明:「沒要緊!講台灣話,大家攏通嘛!」
處長不同意地說:「這樣不好,對你們客家人不夠尊重。」
隊長則說:「沒啥米毋好,台灣人當然講台灣話。」
阿金仔不知怎麼搞的,最近自己怎老回憶往事,管它什麼台灣話、河洛話的,飯店存亡最重要。
「乾杯,乾杯」隊長舉杯對阿金仔,但他還沈醉於往事。阿財仔以從小就有的習慣,用他厚又黑的手掌灌籃般地他的頭上蓋個大鍋蓋。
「什麼事?」
「乾杯了!」
阿金仔回神後連忙道歉,一連和三位主管乾了三杯。
處長挾了口草魚,像品嚐美食,然後問道:
「大廚師,教教,我老婆蒸的魚怎泥土味十足且肉爛爛老老的?」
「這個--」
「怎麼!祖傳秘方,不可外傳?」
「不!不!很久沒親手做了,要想一想。首先一定要用活魚,肉才會鮮美有彈性。蒸之前一定要將內臟清乾淨,尤其帶有黑血的肚膜。最好用沾有米酒的蔥絲,塗抹魚皮、魚肚、魚鰓。然後在魚上撒些蔥絲、薑絲,大火快蒸,肉才不會老掉。」
處長聽的「呵」聲不斷,最後說道:「原來如此,各行都有專家。」阿財仔見機不可失,便跟著接話:
「就像處長您是稅務專家又是主管,我們應多多向您請教如何節稅?」
「對!對!說的妙,是節稅。不過你們自己眼睛也要放亮些,財稅單位為支應上頭龐大的十二項建設、武器採購、農民保險、農業補貼、亞太經濟中心、南進政策、金錢外交等等支出,最近常會不經過我們這些基層,主動出擊。」
阿金仔恍然大悟,今天那條豬就是這樣來分食的,搶了處長的分額,他才肯透露這些內幕。他奶奶的,吃喝拿了,也不早點通知,不然也可省下一萬塊寄給小孩當住宿費。
幹汝娘!這比蔣經國時還兇,想當年那些外省豬為了幫小蔣籌湊推動十大建設的經費,不也大力查稅,可平時已收了阿爸好處的狗官並不會不知回報,避開阿爸的飯店,而專挑橋頭那家不肯送錢的東海飯店下手,征稅征得它哇哇叫,三叔兩公婆也未免太古板了。
接著隊長又說什麼外頭的KTV、賓館、餐廳什麼的常燒死人,所以上頭也可能會主動出擊檢查消防安全。
阿爸時代那聽過這些什麼亂七八糟的火災,倒是冬天不時有菸樓火災,司機開著消防車,從國小後面的消防隊緩慢又使勁地鳴笛開出,以便一路招攬鎮中心的義消上車,然後才急駛奔向火場。如今義消不用再上車,但卻成了特權份子,享有名聲和較易裡通官府的實質好處。
主任也插話說什麼夏天到了,食物容易腐敗中毒,尤其洪水過後要特別注意消毒。
真是「黃鼠狼拜年不安好心」,端午節快到了,想喝雄黃酒、拿紅包吧!
處長見阿金仔像是有點分心,便問:
「老闆有事要忙嗎?」
「不--不,是有點,想去看看二樓的辦桌,情況怎樣了。」
阿金仔好像心事被人看出,在冷氣機的強冷下突然間感到一股燥熱,靈機一動找理由離開。便舉杯一飲而盡,算是跟桌上食客說道歉,並勸各位儘量吃儘量喝。
起身離桌,看看壁鐘,長針剛過八點,一樓只剩半成食客,二樓辦桌的菜也快出完了吧!
上樓在樓梯口轉角的小櫃檯,看到為了省人手自己也幫忙端菜的老婆,累的像條狗,正在喘氣喝水。心中不忍。想起阿姆、叔姆在飯店時,這些工作根本不用老闆娘親自動手。便上前好聲地詢問今晚的桌辦地怎樣?
阿金嫂見老公不像平時那樣兇巴巴,深感幸慰,桌辦的雖艱苦、利頭少,但似乎燃起一線希望。隨即問及陪的怎樣,只見他有氣無力地搖頭說道:
「暗晡夜從酒家歸來再講。」
「又還要一攤喲?」
「沒辦法啊!」
「娾看係給酒家 河洛嘛迷到ㄝ!」
「講麼ㄟ肖話,今下有心情哈?」
「跟汝講笑 ㄝ,賭債跟檢查、送錢 問題,要儘量解決。」
「娾知啦!飯店就給汝收ㄝ。」
兩公婆忙的根本忘了小孩阿明的存在。
講完,阿金仔便下樓到廚房和櫃檯交待一些事,然後到飯店後的車庫開車,準備帶那群豬狗上酒家。
灌飽了啤酒的豬狗臨行前,到廁所撒泡尿,以便到酒家後繼續灌。
阿金仔開車載滿四隻,往郊區的第一酒家駛去。
黑夜的公路旁,閃爍著一家歷史悠久有日本風味的酒家。
圍牆,庭院和門面依舊,但人事全非。
唉!今晚怎麼了,怎會特別注意起酒家呢?大概跟阿爸的飯店同樣老吧!可飯店已由二層木造改建成四層水泥,而這酒家還是老式的二層磚房,樓梯樓板仍是日據時的檜木,磨痕歷歷,踩起來吭吭聲依舊,只是愈加蒼老。
記得高職時,有晚阿姆曾慌張地叫你來這裡找阿爸,說小弟的頭被人敲破了。阿金仔搖搖頭想弄清到底怎麼一回事,但有道牆堵住了。
隊長瞄了下,風趣地開玩笑:
「色不迷人人自迷啊!」
阿金仔摸著頭傻笑,其他人大笑的上二樓,進和式房間後,阿財仔先叫了三位小姐。
小姐一進來,阿金仔便從沒見過似的瞪著瞧,深眼框、黑皮膚、凸鼻樑、寬嘴唇,可是卻一口怪異的客家話和國語。
阿金仔瞧著四個男人左擁右抱著三位女人,男的日本式盤腿,女的卻南洋式斜坐在榻榻米上,加上奇腔怪調,真令人有時空錯亂之感。忍不住好奇地用客家話問阿財仔:
「這裡麼ㄟ時節來番嘛仔?」
「汝真毋知丫係假毋知,伊們係印尼來的客家細妹仔。」
「這般好哈?嬲自家人!」
「麼ㄟ時代ㄝ,還分菜店嘛、福佬嘛、番嘛仔,就當大陸妹好ㄝ!」
三位小姐的臉先紅了一下,但隨即又打情罵悄地陪起酒來,似乎認為阿金仔多此一問。
阿金仔腦子閃過,這些小姐會不會是進口到美濃的印尼新娘逃出來的?咳!台灣真的病了,阿爸時代外省老芋仔只能娶到台灣有殘疾尤其心智不全的女人,現在換台灣人用錢買大陸和南洋的同胞女人,可是畢竟她們不是台灣人,雖然在血緣上比番嘛仔親,所以較不會受到反色情運動或女權運動者的同情,相反,甚至成為攻擊的對象,批評她們敗壞了台灣的男女關係、助長了台灣的色情文化、破壞了台灣的家庭社會。
咳!我是生意人想那麼多幹嘛,自身就難保了。
阿金仔搖搖頭,也跟著灌起台灣啤酒,其他人則喝洋酒。
一個晚上盡是酒色,害得阿金仔如針插鐵板,老是找不到縫隙解決賭債和檢查的問題。難得有機會探下口氣,卻打太拳極,都是些「再看看」「盡力幫忙」的敷衍話。
阿金仔幹在心裡口難開,好不容易讓那些豬狗滿足了。
「該回去了,明早還要上班。」處長先開口。
「還早嘛!」阿金仔還得慰留。
「不!該走了。」隊長補上。
阿金仔只好買單。
「才一萬?鄉下蠻便宜的嘛!」
阿金仔暗幹「前後共二萬,今晚飯店又白忙了。」
還得開車一一送他們回家。
回飯店時已十二點。
拖著疲憊的身心緩慢地爬上四樓。
老婆已收拾好飯店,洗過澡,靠在床頭看第四台電影,不悅地等伊回來。
阿金仔突感嘔心,衝進浴室,蹲在馬桶上,但吐不出來。
阿金嫂跟上,拍拍背,幫伊放洗澡水。
阿金仔泡在浴缸,心想老了,莫非以前縱慾過度,現已無性趣?
出浴室後,性趣缺缺地躺在床上。
阿金嫂側躺過去給他調情,但萎縮依舊。
躺正。最近怎般哪?連中西藥ㄝ沒效。以前,第四台鎖碼黃色電影看沒三分鐘,就硬釘釘,合合上。可能飯店的事,讓伊這般。算ㄝ!這種事強毋來。問事情解決的怎般,更重要。
「講 怎般?」
「麼ㄟ怎般?」
「就係--(本想明講賭債,但不忍)檢查 事情啊!」
「咳--(瞪著天花板,沈默一會兒)可能難ㄝ。」
「給伊們食ㄝ飲ㄝ拿ㄝ,也沒辦法哈?」
「(先咬口切齒)那堆豬狗禽獸,(然後又軟了下來)咳--」
「乾脆花錢改善安全、衛生,照規矩繳稅,還阿財仔 --」
「事情恁簡單就好ㄝ,以前毋係試過ㄝ哈,結果哪?台灣 官有二粒嘴,法令隨伊定隨伊解釋,永遠沒辦法達到伊們要求,伊們永遠有辦法強迫娾們。就算投資下去,成本太高,在鄉下根本就沒辦法跟人競爭。再講那裡來錢?」
阿金嫂見老公一籌莫展,便說起近來常打的主意。
「丫莫(不然)先挪用小叔的二百萬?」
「使毋得!那係伊 醫藥費。」阿金仔心帶懺悔地說。
「伊今有農保ㄝ,毋送去醫院開公家錢,自家出划不來啦!」
「就算送醫院,阿姆 遺囑在律師手裡,怎般處理二百萬,也毋知。」
阿金嫂自己也一籌莫展了,只好問道:
「汝打算怎般哪?」
「沒辦法,做不下去,就跟十年前橋頭三叔 飯店相同,關門。賣房子,到外地發展。」阿金仔無奈地答。
阿金嫂側過身去嗚嗚地哭起來,阿金仔只好拍拍她的背,轉移話題地問道:
「阿明哪?」
「在隔壁間睡夢ㄝ。」
「最細 怎會恁難養?」
「又沒欠食沒欠花,怎會去勒索同學哪?」
「搞毋清楚ㄝ,平時自閉自閉,鬧起事情又癲癲。」
「會過動兒?」
「管伊麼ㄟ症頭,養細人仔就係還債。睡夢啦!」
阿金仔一整晚夢影幢幢,夢中的阿爸似乎連死都很愉快,伊是死於喝酒過度的老年痴呆,莫非這就是所謂的酒仙?到底怎麼了,阿爸的一生比自己荒唐,可卻過的快樂。自己現今就難過了,那有未來?
3
阿明溜出飯店後,往橋頭的夜市漫去。
在夜市閒逛了一陣子,沒啥玩的,儘是些穿的和用的。
停在小吃攤前,胃酸直往口流,但口袋空空。
沒辦法,只好回走,穿過漆黑的市場到林夥房去找林郁威。
家中無大人,細猴子做王。
阿明遠在夥埕便聽到阿威那幫人的笑聲夾雜著卡通聲,人在門口就有一股菸味衝出來。進客廳後,茶几上的空碗麵內更是菸頭、菸灰、檳榔汁、檳榔渣混成一團,像是嘔吐物。
阿威瞧見阿明瞪著空碗發呆,便遞過去檳榔,但阿明搖搖頭、抱著肚子。
「哦--我知道了,你要吃泡麵,自己泡。」
阿明走到電視旁的壁櫥拿碗泡麵,到開飲機沖下滾水,端回茶几。
空碗內的東西令他想起飯店裡那些薰得他頭昏腦脹的煙臭、擦也擦不掉血紅的檳榔汁、酒氣沖鼻且很難清掃又會堵塞洗手台和尿盆的嘔吐物,他的胃酸上湧,只好轉移視線到電視上的日本卡通錄影帶。
「一休實在有夠厲害,把大將軍整的很慘。」阿杰羨慕地說。
「你真笨,那是畫漫畫的人厲害。如果是真的大將軍早就把一休小禿驢,一刀兩半了。不然你去整整訓導組長看看,保証你滿屁股紅腫。」阿威老大以訓示手下的口吻說著。
「對!對!一休和尚是大人要我們學乖看的,換別的。」阿輝幫腔。
阿威從沙發起身到音響櫃翻找錄影帶,爸媽准他看的都是些睡美人、白雪公主之類的。
「那就看小叮噹好了。」
阿明邊吃泡麵邊看小叮噹如何用各種奇幻的器具來滿足阿福的期望。
「要是我們有小叮噹就好了。」阿輝期望什麼似地說。
「就可正常地煮出三餐給我們吃。」
「這算什麼好,幫我們寫作業、答考卷才更重要。」
說完,阿威便在沙發上伸懶腰,無聊地嚷著「都不好看」。靈機一動「走!帶你們去看更好玩的。」
四個人鑽進客廳旁的左正房,阿威翻出爸媽禁止他看的錄影帶。可現在一個在飯店吃喝、一個在賣檳榔。
「先看蠟筆小新。」
阿明看著三人舒暢地大笑,原來是頑皮的小新在百貨公司整他的女老師和老媽。
阿威笑的眼淚都流出來,雖滿足了平時對大人的怨氣,但仍意猶未盡。
「換另一卷,更精彩。」
四人瞪大了眼,目不轉睛地看著小新一會兒在女同學前搖著半脫的屁股、一會兒將象鼻道具套在褲襠上搖晃,嚇的女同學哇哇叫、四處逃逸。小新追出走廊,故意在磨石的地板上滑倒,溜到女同學的裙底,抬頭一望、叫著「紅色的」,女同學則拿起掃把一面追打小新、一面罵「色狼」。小新遠遠地朝女同學嬉皮笑臉。
阿威突然轉頭對著阿明說:「明天就用這個辦法報復吳瑞梅。」
兩個僂儸唱和著,但阿明一臉茫然。
阿威起身換卷日本異色卡通。
「來!我們看看其它的。」
四人像被電擊般地看著比真人動作更誇大的色情卡通。
「哇塞!」阿杰對著《風流醫生俏護士》中的畫面叫著「那有像飛彈一樣粗壯快速的屌子,還有像西瓜般的巨奶?」
「真是少見多怪!」阿輝充內行。
阿威被他倆吵得不耐煩,便從床頭抽出二本裸體照片。先翻洋人的。
「你看洋人的屌不是那麼粗壯嗎!奶頭不是像西瓜嗎!」
「男的毛是不是貼上去的,不然女的怎沒毛?」阿杰好奇地問。
「真是白痴!女的剃了毛。」
「你又沒毛,你怎麼知道?」
「長了就知道!」
阿威伸手抓了下阿杰的小鳥說,然後再翻日本的少女寫真集。
「你們看吳瑞梅像那一個?」
「那個瘦的。」
「再減肥十公斤看看。」
「不是減肥是瘦身。」
「這個該凹就凹、該凸就凸的,一定像廣告說的塑身出來的。」
阿威撫摸胴體般地說,像是小色鬼,接著炫耀出真屌實屄的錄影帶。
「這是瑞典的不是美國的喲!」
「有什麼不一樣?」阿杰好奇地問。
「你真遜斃了,當然更火辣大膽。」阿威裝內行,依封套廣告說。
阿明看著男的吸吮著女的奶頭,突然想到有天深夜起床小便,爸媽的房間傳出電視男女的呻吟聲,他被怪聲吸引到門邊,瞧見阿爸正模仿電視在吸吮阿姆的奶頭。自己好像回憶起小時候緊貼著嘴鼻,偶而還會被它窒息的大奶。
阿爸依樣將小鳥塞進阿姆的嘴,可是吸沒幾下就吐出,當時因距離遠、燈光暗看不清。現在看清了,原來女的像在舔火紅的冰棒。阿明卻覺得口乾舌燥。
突然間阿姆學電視坐在阿爸的身上,上下不斷抽動,嘴裡還發出喲喲聲。現在看清楚了,原來像阿姆灌香腸一樣,屄緊套住屌,擠壓搓揉,香腸就出來了。
最後阿爸翻身,只看到屁股在撞什麼。可眼前的特寫鏡頭,一根肉棒猛插著一塊中間有洞的肉,許久。男的拔出肉棒,往女的肚皮噴出乳黃黏液。
阿明覺得昏眩欲嘔。
「男的吐痰了。」阿杰叫著。
「白痴加三級!那叫射精。」
「你又不會射,怎麼知道?」
「書上說的。」
阿威指著圖文並貌的《性知識大全》說,說完突然脫下阿杰的褲子,抽動起他硬釘釘的小鳥。阿杰哇哇叫,阿威則半威脅地說:「給抽,不然以後不准再一起嬲」,半好奇地說:「看看你長大了沒,會不會射了?」
阿明第二次感到阿威跟他爸阿財伯一樣好色又殘酷,於是悄悄地離開,回家。
4
阿明回家後,飯店客人已散,阿姆正帶著員工收拾善後。
阿明偷偷地上樓。
進房,嚇然發現有個人,臉上、手上和身上插滿了導管,連著各種儀器。
那個人飄然地起身坐在床頭,導管儀器沒了,對阿明微笑。
你--是誰?是--人,還是鬼?
你是鬼片看多了,我是你的永森阿叔呀!
我沒開口你怎麼知道我講什麼?
我也沒開口,你不就知道我講什麼了。
我那有那麼小的阿叔?阿明看他年紀只不過國中生的樣子。
你不是看過更小的我?阿森仔狡猾地看著他。
你現在住那裡?
在這裡、在飯桌上、在儲藏室、在……任何你在的地方。
那有人會變大變小、變這變那,你就是鬼了。對了!你是阿姆講得躺在旗尾的植物人。
阿森仔的表情突然死寂了下來,蒼白發綠的臉,悲哀地對著阿明。
以一種欲哭無淚的聲調自言自語,可你怎知道我為何成為植物人?阿明搖搖頭。全是你阿爸害的,你知道嘛!阿明瞪大了眼。要不是你阿爸年輕時那麼荒唐,我也不會躺了十幾年。我實在躺的很不耐煩了,才會到處走走看看,可是別人都不理我。
阿明似乎感同身受,同情地看著阿叔。
阿森仔繼續講道,你阿爸讀高職時把一位老大的妹妹嬲大了肚子,有一晚,那位老大帶了二位手下,手持球棒來討回公道。那時我剛補習回來,他們將我誤認成你爸,揮起球棒便往我的手腳、背部、脖子和頭上敲。
等你祖母出來救我,已來不及了,送醫院急救就成了植物人。
阿森仔發覺阿明真的異於一般小孩,如果是一般小孩一定會問,那些壞人有沒被抓起來治罪?可阿明似乎沈迷於悲劇,而非好奇於故事。
我原來躺在這裡,後來你阿公也躺了進來。
等你阿公死後,你阿婆便帶著我回旗尾,可是她去年也死了。
聽到這裡,阿明大聲的哭了起來。
此時阿金嫂正收始好飯店,上四樓陽台,尋哭聲,打開房門,走進漆黑的床邊,幫阿明蓋上涼被,自言自語道:
「恁怪,睡夢也會叫(哭),平常就毋講話。」
說完在桌面擱上五十塊,當做阿明的早餐和零用錢。
等阿金嫂離開,阿森仔問阿明,你媽現在在打什麼主意你知道嗎?阿明一臉困惑。她想要挪用我的醫藥費來填補飯店的損失。
你怎麼知道?
不要以為我躺在旗尾,其實我什麼都知道。我連你昨天恐嚇同學,傍晚被叫到訓導處,今晚到林夥房嬲都知道。
阿明恐懼地看著阿森叔,覺得太可怕了,真想甩開。
你甩不掉的,我知道你並非故意做壞事。我小時候甚至比你更壞,我也曾跟阿威的爸爸混過,會偷錢、賭博、調戲女孩。
真的?可是你看起不像啊!
跟你一樣呀,心中有點不忍不安,自自然然就遠離了。
那你會幫我爸媽的忙嗎?
我很想幫,可是沒辦法,因為你祖母的遺囑規定,如果我死了,錢要捐給照顧植物人的機構。
阿明,你知道嗎,人生有些事情是不能補救的。你阿爸和阿姆犯下的錯,即使現今後悔了,也無補於事,更何況他們還想挪用那些錢。
阿森仔看阿明好像能領悟,便想起小時候的堂兄阿慶仔。
其實有些時候,不!應該說,即使你一生都很盡心盡力,到頭來還是避免不了被輾碎的。
會嗎?學校、老師和大人不是教我們「善有善報,惡有惡報」「有志者事竟成」嗎?
我說個被毀滅的故事給你聽。你只知道你阿爸的飯店如今困於萬萬稅、官費、保護費和賭債,可你知道十幾年前橋頭一家堅持抗拒官費、保護費,菸酒不沾,只靠一家人打拼不請其他人手的飯店,到頭來還是垮了。
阿森仔看阿明一臉疑惑,便接著解釋。
那家飯店是你三叔公開的,要不是他兒子也就是我堂兄阿慶仔,跟我同班告訴我一些事,我也可能跟一般人一樣只知飯店關門而已,那知他們為了飯店的生存還付出了自我毀滅的代價。
這遠不只終年整月無休止的超時工作,下午要三、四點才能吃午飯,晚上二、三點才能睡覺;洗菜洗碗筷洗什麼的洗到手指發白長膿,三餐不定、睡眠不足加上工作緊張,全家人得胃病;更糟的是個個精神異常,不是暴躁如雷便是萎靡退縮。
阿明突然問道有像阿爸和我嗎?
差不多,但這些比較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暴躁和退縮的原因和性質完全不同於你和你阿爸。
阿森仔想了想,要如何將,他們導因於內在堅持、為對抗外在壓迫而產生的暴躁和退縮,跟阿明解釋清楚呢?
有了!在學校不是有位非常嚴格且會處罰學生的數學老師嗎?阿明點點頭。我以前跟你一樣不了解,如今我大概可理解他為何這樣了。
因為他本身就如此嚴格的對待自己,可是他沒想到別人幹嘛要跟他一樣,即使想過了,也會習慣地認為人本來就要刻苦學習的。
所以阿慶的爸早已將,為因應外在挑戰而產生的嚴苛、內化成個人生命的一部分,其他人在他嚴苛的暴虐下當然退縮了。
阿森仔看阿明似乎不容易領悟什麼外在內化的,所以本想講的,這就好比勤儉和面子已是傳統中國人的一種內在自律道德而不只是外在的求生存和搞人情,也就沒說,改問你爸媽曾因為欠錢用而叫你去借過錢嗎?
沒有,阿明搖搖頭。
可是阿慶仔小時候卻時常要來跟你祖母借錢,大人沒臉來,小孩就了受害者。每次你祖母都冷嘲熱諷,說什麼「伊阿爸就係阿固執,怎般做生理?」害得阿慶仔當場難堪,頭都不敢抬起來。
接著阿森仔問阿明,刮颱風淹大水時,你在幹嘛?
躲在這裡玩玩具,看漫畫。
你知道阿慶仔幹什麼嗎?搖搖頭。先要推門擋風,以免整排的木門被吹垮。再來將地上雜物搬上桌。等河水淹到胸部時,則坐上樓梯,欲哭無淚地看著浮起的桌面因重心不穩而翻倒,雜物沈的沈漂的漂。即使坐在樓梯也有得忙,忙著打想爬上樓梯的蟑螂、老鼠甚至蛇。
那他們怎不躲到樓上呢?
沒錢加蓋啊!
停了許久,阿明突然問道你會離開我嗎?你會死嗎?
當然會。
什麼時候?
隨時,只要看到你能禁得起磨練,就該走了。不過要儘快,不然我怕你爸媽最後會被逼的對我安樂死,以為這樣就可以拿到錢。為了避免他們再犯錯,我必須先死。
阿明不解地問我爸媽會這麼殘忍嗎?
你不也曾被迫勒索同學嗎,你長大了就會知道,人在社會上往往是身不由己的。阿明似乎現在就懂了。要堅持一些原則什麼的,是要付出代價的。阿明很困惑自己是否能堅持什麼?
你聽你爸媽不是在床上講我的事嗎。
阿明竟然聽到了平時不可能聽到的事,會不會是做夢?
當年你祖父祖母也同樣在這裡密謀不分財產給你二叔公。
而祖母和我最後還不是被趕回了旗尾。
如今他們又得到了什麼呢?
睡覺吧!人生很累的。
5
早上七點鬧鐘響時,大人都還在睡覺。
阿明拉起涼被蒙住頭,想繼續睡。
阿森仔一會兒在他耳邊吹口哨,一會兒搔他的腳底。
阿明以為店裡的小妹又來作弄他,揮手打過去,空無一人。
突然想起昨晚好像與永森阿叔在一起,嚇得趕緊起床,刷牙洗臉。
背起書包、塞入今天要用的課本,邊著裝、邊下樓。
出飯店前,從冰櫃抓罐果汁和昨夜辦桌剩的蛋糕。
阿明依依不捨地從豆漿店前走過,只見學生進進出出。
幹嘛不進去吃早點!
阿明嚇一跳,以為阿威那幫人又要來開他的錢,轉頭四周回顧,好加在。
好什麼在!你以為我不知道你要把錢存下來做什麼嗎?
我存自己的錢買電玩不可以嗎?
阿森仔摸摸阿明的頭,可是你這樣會弄壞身體。
反正我也沒胃口,說完揮手想甩掉他,可是卻打到女生的頭。
那位女生知道阿明是全校聞名的問題學生,便白了他一眼,自認倒霉地走入校門。
都是你啦!
好,我走。
阿森仔沿著圍牆回顧學校。
昔日的紅磚矮牆怎變成了水泥高牆?莫非附近的治安變壞了,還是要圍住壞學生?
其實誰都心知肚明,那些牆怎可能擋得住為非作歹之徒。與其說是為了保護學校,不如說是要馴化好學生用。
駭!大門旁怎有座高大建築,原來的花圃那裡去了?
靠近一瞧,牆壁的完工紀念碑上清楚地刻著「為全校師生室內集合和運動之需,特向上局申請補助,建此禮堂,中華民國某年某月,校長某某某。」
原來是那位好大喜功的校長,明為建設實為拿工程回扣,才搞個大而不當的東西在這裡養蚊子,而剷除了我們親手建成的花圃。
想當年,那位嚴苛的數學老師「以工代鞭」,要求我們不滿百分,差幾分拔幾根草,結果硬從一大片雜草中開出花圃。如今只剩一排被柏油路面卡得緊緊、但又從根掙扎將柏油凸起的柏樹,真是相煎何太急。當年剛植入時才及腰的柏樹,如今已達二樓教室的欄干,只是乾乾瘦瘦的。
當年的以工代鞭,如今大概不時興了吧!台灣的教改正流行著美國早期的以學生為本,而不是以成績或道德教化為本,只是美國現又正流行加強成績和道德教化。咳!台灣的教育還真比不上時裝,老是退流行。
流不流行那麼重要嗎?是否自己需要什麼才更重要。
數學老師不知是否會為中共勞改營的「以工代刑」辯護?
記得有晚從台視的「從台北看天下」(管它從台灣或台北,都是井底之蛙、以管窺天)看到美國監獄的犯人和專家竟然志同道合地認為要增加監獄裡的勞動,只是犯人是要藉此打發時間,而專家是要藉以懲罰犯人、不可浪費人民的納稅錢。可是為何台灣和美國會一個鼻孔出氣,攻擊中共的監獄強迫犯人勞動、迫害人權,禁止他們生產的產品進口呢?
呃!原來如此,強迫勞動是野蠻殘暴的,自願勞動才是高貴的人權。只是犯人和學生一樣,有幾個會如人(性)本(善)論者所言,自動自發的勞動和學習呢?
去看看數學老師上課的情形吧!
真的老了,髮鬢都已有白毛了。他上起課來似乎也沒當年的幹勁了,學生大部分也沒興趣聽。
大概真如阿姆為了打發時間或以為可以喚醒你,而在你身旁不斷嘮叨時所說的一樣。他已看開了,應家長要求,課後另外開班,教那些不論自願或被迫而肯多學點的學生。
或許應學學美國的能力分班,因材施教。有啊!對對,只是台灣引進的教育制度和紅綠燈等交通規則一樣,全變了質。能力分班成了區分升學班和放牛班的工具,引自德國的「建教合作」職業教育體制成了工廠的廉價勞工。如今教改口號下引進的「實驗小學」「綜合高中」「改良式聯招」是否也會有同樣的命運呢?
走!去看看社會科的教學,大概就能看出端倪了。
教社會的老師還真能反應台灣的新生命,已由年輕的男老師擔任。
「細人仔有耳沒嘴」,聽聽他教些什麼。
還真能掰,講什麼台灣在李總統的憲改下已成功的由威權轉向民主;在李總統的「社區營造」「文藝季」「經營大台灣」下已由中國轉向台灣;在李總統的「亞太經濟中心」「南向政策」下將能擺脫中共的經濟統戰;在……
聽他放屁!何必大驚小怪呢,當年蔣總統時的社會科老師不也唱類似的調。什麼不修憲只增加「憲法臨時條款」以示中華民國的法統永存;什麼復興中華文化;什麼十大建設;什麼……。
管他中國還是台灣,美濃的學校還不是不能也無法用客家話教學。我看是不可能了,除非自己獨立成一個國家。不一定啊!大陸的原鄉「梅州」就可以也有能力辦到。你怎麼知道?他們不是批評說是什麼「夢遊神州」嗎!問題是你敢去取經嗎?這可是背叛台灣的一條大罪喲!
算了吧,你已是一個將死之人,不要再管這些幾代人來循環不已的是是非非了。走!到樹林去休息。
樹林那裡去了?那兒不是嗎!有那麼小嘛?可能是你長大了所以感覺上變小了。不對!明明是一大片。好了,不跟你爭。原來被砍了!
學校為了學生的營養,砍掉一半樹林建廚房提供營養午餐有何不可?
真的這樣嗎?在鄉下有必要辦營養午餐嗎?
當然有必要,不然政府花那麼多錢幹嘛?
我們以前中午不都可以回家吃午飯,如今反而要整天關在學校裡。我看不是學生有需要營養午餐,而是學校的幾個頭頭有需要。
怎麼說?
就像學校的福利社盡賣些很賺錢的垃圾飲料和零嘴一樣的道理,辦營養午餐不但可以賺得大量的採買回扣,還解決了學生中午離校和返校的管理問題。
反正你已成仙,用不著吃什麼,管它營養還是垃圾。
不過假使學校不與民爭利,將學生的午餐包給阿財哥做的話,飯店不就可以生存下去了嗎?
想的美呢,肥水不落外人田,又不會落人「官商勾結」的把柄,何樂不為?
說的也是,那就飄到所剩的另一半樹林,去看看吧!
十幾年了,樹還是無法合抱。不知是自己停止了成長,還是樹長粗了。
不過以前老爬不上的粗壯茄冬樹,如今卻飄浮而上。
可是你不覺得反倒沒有了踏實感,以前與樹幹的粗壯相擁抱、與樹皮的粗糙相摩擦的感覺多好啊!
如今就像林中設置的野獸水泥塑像一樣,一切都失真了。
塗著五彩油漆的獅子、老虎、長頸鹿、狒狒、斑馬等,背上和雙耳都被學生摩出了水泥沙石。
或許這就是「森林小學」吧。
不!遠不是,真正的森林小學是與大自然合一,用大自然為教材。
是嗎?那還真是高貴的野蠻人。果真將這些文明人投入蠻荒森林,為了生存而必須焚樹火耕、獵殺動物甚至人類時,就了解了什麼是與大自然合一,什麼是野蠻的高貴人了。
你看操場邊有各種新式的遊戲設施,有玻璃纖維和塑鋼做的溜滑梯,還有原木和粗索做的吊橋。
不用去玩了,當年搶不贏孩子王,如今又只能飄,玩不起了。
就像那棟木造教室,當年曾被劃為危樓,改建鋼筋水泥後,如今樑柱天花板不也龜裂漏水。
怎麼會呢?受日本殖民教育的台灣人包括李總統不是說,日本政府在台灣的各項建築平均比國民政府建的耐用二倍嗎。
這我就不知道了,可能那棟木造教室用的並非阿里山的檜木,而是美濃盆地周邊的雜木吧!
都已老朽將亡,沒什麼好眷戀的了。
第四節已快下課,去看看阿明怎樣了?
你看阿威那幾個賊頭賊腦的不知要幹嘛。
由他們的眼神一會兒狡猾地瞧阿明、一會兒邪淫地瞄吳瑞梅,背著老師交頭接耳、比手劃腳的,便知道沒什麼好心眼。
鈴---,第四節下課了。
同學往走廊出去,洗手準備吃飯。
阿威、阿杰和阿輝推著阿明往吳瑞梅方向走,阿明扭動著身體抗拒。
阿森叔告訴阿明不要理他們,阿明還來不及回答。
三人用力一推,阿明滑了幾公尺,然後趴在吳瑞梅腳邊的裙下。
吳瑞梅花容失色,不停地大叫「色狼!」
準備來陪學生吃飯的導師上前,訓令阿明站起來。
「你為何要調戲同學?」
「………………………」
阿森叔要阿明不要怕,將真像告訴老師。
阿明掙扎了一會兒,才指著阿威,斷斷續續地擠出:
「我--沒-有,是--他-們推我跌倒的。」
「我們是在搶著洗手時不小心推到的。」
阿威等不及導師詢問便搶著解釋,且瞪了下阿明。
導師見事實真相不易分辨,只好警告阿明阿威等男同學,同時安慰女同學,然後叫圍觀的同學們進教室準備吃飯。
阿明對自己的突破心驚膽跳,中午怎麼吃完的都茫茫然,阿森仔卻倍感心慰。
吃過飯後,屁股脹意提醒了阿明早上沒大便。
阿威三人尾隨著阿明進廁所。
等阿明走進其中的一間後,阿威便指示阿杰去報告訓導組長,然後和阿輝進入左右兩間,隨即取出香煙點燃,丟入阿明的門內,快速地溜出廁所,躲在廁所外的一棵大樹後面。
訓導組長得到密告便火速趕往廁所,在大門口便聞到一股煙味,隨香直接找到阿明蹲的那間,猛敲怒斥:
「誰在裡面抽煙,趕快出來!」
阿明緊張地隨便擦了下屁股,便邊穿褲子、邊開門。
「你幹嘛躲在裡面抽煙?」
「我-我沒有。」
「那這兩根煙是鬼抽的啊!」
「我怎麼知道!」阿明終於抬頭直視他。
說完便揪著阿明到訓導處,躲在樹後的三人賤笑著。
依往例阿明又被關進了警閉室。
阿明滿腹委屈,蹲在一角飲泣著。
阿森仔開玩笑地跟阿明曉以大義,你就不要把它當做白色恐怖的牢房,而是美國總統住的白宮。
阿森仔看阿明止哭了,又進一步跟他推銷「沒人干擾之好處」的哲學。
你看在這裡午休不是比教室好嗎,那麼安靜又沒人能作弄你。
重要的是你要問心無愧,據理以爭,永不妥協。
像現在這樣孤單單的一個人不是很好嗎?
阿森仔陪阿明渡過午休,鈴聲快響前,他跟阿明依依不捨地道別。
我必須走了,今後要靠你自己了。
阿明半昏睡半清醒地送別。
整個下午阿明學習著不理阿威等同學的干擾和歧視,也不理老師的上課,而回歸到自己的內心世界、看自己的書、做自己的事。
放學途中才想起永森阿叔怎不見了。
回家進飯店後,在上樓樓梯口聽到爸媽在房間好像有談到阿叔,靠近傾聽,阿姆講道:
「毋使(不用)擔心ㄝ,頭先(剛才)旗尾 二阿嫂打電話來,講小叔死ㄝ,二百萬可以用ㄝ。」
阿明背著書包沒感覺、茫茫然地上樓。
阿楨
2012-05-22 11:42:21
悠悠 2007-05-02
為因應外在挑戰而產生的嚴苛、內化成個人生命的一部分,其他人在他嚴苛的暴虐下當然退縮了。
~~失去自我的人多可憐!!
重要的是你要問心無愧,據理以爭,永不妥協。
像現在這樣孤單單的一個人不是很好嗎?
~~你現在還是這麼認為嗎
~~有聞到些低下階層的氣味,今天使我難過的也是這味兒
回應 阿楨
受虐的人有福了!
你報福音啊
小說只是藉受虐兒
反思反諷大小人世界的虛偽及殘酷
更重要的是小說的文字藝術
悠悠 2007-05-03
小說的文字藝術
這篇不像前幾篇
大眾文學化了
我是看得快了
誰叫你都是放在電腦上
我不習慣長時間看電腦
眼花頭昏
說錯冒犯都怪電腦
若是白紙黑字
就看得仔細了
回應 阿楨
那就下載交給影印店裝冊吧
你的小說論著值白紙黑字嗎
很讚的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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