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10-12 05:28:09阿楨
《鏡花緣》
胡適說:“李汝珍所見的是幾千年來忽略了的婦女問題,他是中國最早提出這個問題的人,他的《鏡花緣》是一部討論婦女問題的小說。” 1992年鮑家麟在〈李汝珍的男女平等思想〉也指出《鏡花緣》的“反傳統女權”思想:反對纏足。反對偏重外在美。提倡女子教育。主張女子參政。反對雙重貞操標準。關心婦女之社會福利。
是嗎?李辰冬在世界版《鏡花緣》<鏡花緣的價值>一文可不以為然地反駁道:「要知鏡花緣之寫女性,如同清代其他小說的描寫女性一樣,都是對當時男子的臭濁而起的反感,並不是對女權的本身有什麼覺悟,有什麼提倡。」
但李的「是一部(反清)民族意識極強的作品」之說,似前評強納生‧綏夫特1726年《格列佛遊記》的反英民族意識。
算了!不扯政治,還是回到文學本身,胡李二位倒是同認《鏡花緣》是部諷刺小說,故下貼香港嶺南大學中文系教授劉燕萍的<怪誕的旅行──《鏡花緣》的域外諸國>:
據胡適的考證,《鏡花緣》的作者李汝珍約生於乾隆中葉(1763),卒於道光十年(1763)。1《順天府志》選舉表裏的舉人、進士名單,都沒有李汝珍之名,可見他大概是個秀才,科舉上不曾得志。此外,在仕途上李汝珍或許曾因捐官而得過官職虛銜。2至於《鏡花緣》一書,約定稿於嘉慶二十二年(1817),初刻當在嘉慶二十三年(1818)左右。
《鏡花緣》的諷刺性雖獲得肯定,但學者對《鏡花緣》的評價,則莫衷一是。《鏡花緣》前半部份寫海外旅行,與後半部份寫才女應試。兩個部份所獲的評價亦不相同。《鏡花緣》的後半部份,確是較為沉悶。這部份寫唐小山與眾才女,共赴武則天破格開設的女試,榮登才女榜後的飲宴,便有賣弄才學之嫌。作者花了二十多回篇章,描寫百花大聚宗伯府、發榜後的宴會,並讓眾才女談奕譜、講牌經、談詩、行酒令。(第六十九至九十三回)這些章節,雖然可以展示作者的才學,但對讀者而言,則不免易生厭悶感覺。
至於《鏡花緣》的前半部份,則明顯較後半部為精彩。第八至四十回,唐敖因失意科場,夥同妻舅林之洋,遨遊海外諸國是全書最生動的地方。李汝珍筆下光怪陸離的奇人異物,大部分出自《山海經》,亦有出於《淮南子》、東方朔《神異經》、葛洪《抱朴子》、張華《博物志》和馬端臨《文獻通考》等書。作者借奇異、怪誕(grotesque)的域外諸國,反映人性及現實生活中的種種陋習。小人國、長人國、君子國諸旅就是一段又一段的虛構旅行(imaginary journey)虛構旅行可被視為諷刺寓言的一類,作者所虛擬的異域,或許與現實並不相符,但即使有變,依然相同。著者往往以虛擬的異域,來反映現實、諷刺現實。胡適指出《鏡花緣》的寫作手法,與《格利佛遊記》(Gulliver’s Travels)相類,兩書都是借一些想像出來的海外奇談來譏評社會。
一.怪誕諷刺
怪誕藝術早於有信史以前便已經存在,直至文藝復興時期才漸為人重視。「怪誕」一詞,源自意大利語grotta,即洞穴之意,後來被引申為發掘文物的意思。 怪誕藝術的由來,與兩次考古學上的重要發現有密切關係:一為文藝復興時期,約於1480年發現的羅馬暴君尼羅(Nero,15-68)的黃金宮殿 (Golden Palace),二為在法國南部及西班牙北部,發現的舊石器時代的洞穴壁畫。10舊石器時期洞穴壁畫的題材,多是變形的半人半獸的生物。
二.寓諷刺於怪誕的旅行
唐敖、林之洋、多九公遨遊海外諸國,途中經歷陌生國度的風土人情。異域中充滿怪誕的「人類」,還有林林總總奇特的生物和植物,因而形成怪異而陌生的世界。 作者就是借離奇怪誕的國度,寄寓對現實的種種嘲弄。
1.涼薄的人性
《鏡花緣》的域外諸國,充斥覑不少肉體上變形的「人類」。這些變形人,往往帶出人性之劣:第二十五回的兩面人和第二十六回的穿胸民,就是惡毒天性和狼心狗肺的擬人化。兩面人和穿胸民,都是肉體人畸形的「人類」。軀體上的變形是怪誕藝術中一個重要元素,因為怪誕作品,往往利用變形帶出不協調的基調,而大部分怪誕作品亦與變形有關。變形往往引起怪誕感;而變形常常是透過扭曲來表達生命中的荒謬。形體的扭曲、反常與變形有著密切關係,四肢的畸形,不但製造恐怖與滑稽的不協調,作者亦往往藉此來諷刺人類的種種缺點與習性。
《鏡花緣》中的兩面人,天生兩張臉孔──正反兩臉的畸形;恐怖的「反臉」,就代表了人類刻意隱藏的惡毒天性。兩面國人,天生兩張臉孔。《鏡花緣》中的兩面國人利用浩然巾,把腦後面龐遮蔽。雙面人形態畸形,有悖自然定律,已是可怖;更可怕的,就是他們那塊被掩蔽了的臉孔。浩然巾後面,原來並非 「浩然」的面相,而是如魔鬼般狠毒的臉龐:「裏面藏著一張惡臉,鼠眼鷹鼻,滿面橫肉。」(第二十五回)浩然巾也不能替兩面人添上點點「浩然」正氣,「浩 然」只是「惡毒」的掩飾,又何其反諷?
兩面國人的正反兩臉,反映真實的人性。他們「正臉」所呈現的和顏悅色,就彷如人格假面,不是真像;真像則是那塊兇狠的「反臉」。雙面人的「反臉」,由於扭曲變形的關係,因而十分可怕;但更為可怖的則是雙面人擁有「正」、「反」兩臉,令人難於捉摸的虛偽及邪惡。此外,唐敖、林之洋,為試驗兩面人對貧富的反應,弄了個小把戲,亦替恐怖的氣氛,添上點點黑色幽默,因而稀釋了「鼠眼鷹鼻」的惡臉所引起的恐怖感。唐敖、林之洋二人,一富一貧的衣飾,惹來截然不同的接待。二人弄個把戲,交換了衣物,結果證實兩面國人先敬羅衣的炎涼。兩面人變形外貌的恐怖,混和唐、林二人因衣飾不同,待遇有別的滑稽遭遇,形成恐怖成份濃厚的怪誕氛圍。
李汝珍就借兩面人這個怪誕例子,呈現醜惡的人性。兩面人形體上的畸形,正好顯示他們內心的兇殘。怪誕作品往往與邪惡有關,它們常常反映醜惡的人性。18兩面人性情暴戾,貪狠成性。他們兩度劫掠唐敖等人,不但謀財,更欲害命。(第二十六回)此外,兩面國強盜,亦搶劫唐小山等人,這次不但劫財,更欲劫色。他們擄去唐小山、陰若花和林婉如三個閨女。(第五十回)兩面人,人如其「惡面」,兇狠暴戾,貪念甚重,盡現奸邪人性。
兩面人反映歹毒人性;穿胸民則是心術不正之人。李汝珍筆下的穿胸國,源出《山海經》。穿胸民由於「穿孔達背」,有悖自然法則,外形不但怪異恐怖,亦透著點點滑稽。反常、恐怖、可笑衝擊而產生不協調的怪誕色彩。在怪誕中寄寓嘲諷。他們胸中的孔竅,就是心術不正的標誌。穿胸民因為行為有所偏差,「漸漸心離本位,胸無主宰。」(第二十六回) 他們因為身體潰爛,因而形成胸中有竅。更恐怖的是穿胸民移植動物器官,填補孔竅。穿胸民身上,便擁有中山狼和波斯狗的心肺。穿胸民本已心術不正,移植忘恩 負義的中山狼,還有兇殘的波斯狗心肺,可謂如虎添翼,無惡不作,成為名副其實狼心狗肺之輩。李汝珍就是借「穿孔達背」的穿胸民,來諷罵心術不正之人。
2.不孝與縱慾
肉體上變形的「人類」,表現人性的惡毒;半人半獸的變形異類,亦能一針見血地表現人性中的獸性。怪誕藝術往往利用人類與動物混合的變形,來表現人性中的動物性。第十回半人半鳥的不孝鳥乃不孝子女之化身,第二十回半人半蠶的嘔絲女子,則是情慾的象徵。人鳥、蠶人的半人獸生物,就代表了忤逆和濫情的非人化。
不孝鳥所代表的就是人倫中忤逆行為的可鄙及報應;百行以孝為先,忤逆罪行令人眥裂。《鏡花緣》強調忠孝思想,書中不乏孝勇雙全的才女。駱紅蕖為報喪母深仇,誓要剿滅山上大蟲,以祭亡母。(第十回)廉錦楓為療母疾,冒險入海取海參。(第十三 回))唐小山誓尋父蹤,出遊海外,歷盡艱辛也不言悔。(第四十三回)孝女事親至孝,甚至捨身犯難,以報父母撫育恩德;不孝之人,忤逆劬勞恩重的雙親,其行猶如禽獸。李汝珍利用怪誕恐怖的不孝鳥,寄寓諷刺,將不孝子孫貶為怪物,以收低貶諷刺的效果。
《鏡花緣》裏,除人鳥外,還有怪誕的蠶人。錢靜方說:「婦人吐絲者,名馬頭娘,即蠶所化。」《鏡花緣》第二十回記載的嘔絲女子,原出《山海經》。嘔絲女是人和昆蟲的混合物,她們具備蠶蟲的特徵。蠶婦用絲綿纏身,以桑葉為糧,又會嘔絲,活脫脫就是一條條人肉蠶蟲。嘔絲女吐 絲纏身、吃樹葉的反常行為,在恐怖中帶著不和諧的滑稽;半人半蠶的嘔絲女就是充滿反常、恐怖、不協調感的怪誕人物。「嬌艷異常」的蠶女,就是情慾的象徵, 她們會利用蠶絲來殺人。利用絲綿纏斃漢子,便充滿恐怖的吊詭;美麗誘人的皮囊內,其實隱藏殺機。蠶婦代表情慾;性慾是與生俱來的本性,情愛能令人滿足,振奮生命,亦能毀損精神、戕害性命。畸戀、縱慾或被情慾主宰的情況,都充滿危機感。因為當慾念如缺堤洪水,當事人便難以自拔。
3.自大與猜忌
半人獸的變形生物,能形象化地反映人類內心的獸性;奇異的物類和「人類」,亦能表現人類的種種習性。《鏡花緣》中的怪物九頭鳥和長人國民,就是自大、誇誕的代表;小人國民和深目人,則諷刺了人們猜忌的習性。
《鏡花緣》中的九頭鳥外形兇惡,全身逆毛。此鳥因為生有九個腦袋,形態有悖常規,已是恐怖;九頭齊鳴,更在可怖中揉雜滑稽。最令人驚慄的就是牠的第十條頸項:九頭鳥本為十頭鳥,被狗噬去一顆頭顱,只餘九首。唯第十條頸上的創傷,卻永不痊癒「其項至今流血」。滴血的頸項,加上變形的九個腦袋;還有渾身逆毛,九頭鳥的外貌,便十分駭人。
九頭鳥與天狗鳥競賽,本是場強弱懸殊的比試。後者只是隻平平無奇的「小鳥」,但牠有如狗吠的叫聲,卻把強敵嚇得抱頭鼠竄,落荒而逃。九頭鳥被狗噬去腦袋, 因此害怕天狗鳥發出的狗吠聲。九頭鳥與天狗鳥「惡鬥」,在嚴陣以待,蓄勢待發之際,陡然一轉,「戰爭」便變成子虛烏有。這場「格鬥」的反高潮,實在令人啼笑皆非。九頭鳥的恐怖外表,加上由可怖的「惡鬥」氣氛,陡轉為荒謬可笑的臨陣退縮所產生的喜劇感,兩者交織而成可怖復滑稽的不協調。此外,天狗鳥能作狗吠,猶如鳥和狗的混雜。鳥、狗混合的不倫不類及反常,亦帶出不諧協的色彩。
李汝珍筆下的奇怪生物,往往寓有嘲諷。九頭鳥和天狗鳥的表現,亦含有嘲弄之意。作者透過林之洋這個插科打諢、猶如詼諧丑角的小商人,批評這兩隻怪異鳥類:九頭鳥代表自高自大之人;天狗鳥則是「油嘴滑舌」之士。九頭鳥鼓翼作勢、九頭齊鳴的威風,不但是自大的表現,耀武揚威的九頭鳥不堪「小鳥」的鳴叫而遁竄,更彰現其裝腔作勢之可笑。
《鏡花緣》第二十回的長人亦是自大之人,長人是極為誇張的怪誕人物。長人一方面令人驚怕,另一 方面卻又滑稽有趣,多九公複述長人製衣一段,便引人發噱。長人訂製衣服,需要動員天下裁縫,可說十分誇張。更誇張而有趣的,就是其中一個裁縫,在那件「長衫」底襟,偷偷剪下一塊布,就足夠開一間大布店。長人身形巨大而令人驚懼,加上多九公詼諧生動的形容,便形成既風趣又駭人的怪誕描述。
李汝珍藉變形怪誕的長人之「大」和信口胡謅,來嘲弄說謊和傲慢之人。長人不單身形巨大,更滿嘴謊言。作者巧借長人之「大」,來嘲弄厚顏無恥的說「大話」之人。此外,李汝珍更借長人來諷刺傲慢的人。老翁說:「他睡在那里,兩眼望著天,真是目空一切,旁若無人」。
九頭怪鳥、誇張長人,代表自大之徒;身材與長人極為懸殊的「小人」和造型極其怪異的深目人,則代表了人類的猜忌心。
小人是變形的「人類」,屬於怪誕人物。靖人外表滑稽而可怖,他們的身高只有八、九寸。小人遠遜常人高度,外表有違常規,固然可怕;但靖人身高不足一尺,彷如會活動的玩偶,卻又在恐怖中,增添滑稽。靖人的身高,有如玩具;微形軀體,卻蘊藏不良天性,便充滿不協調的感覺。靖人寡情、尖酸刻薄,難以共處。他們不肯吐露真心,常說反話。口是心非的小人所說的話,處處與人相反:「即如此物,明是甜的,他偏說苦的;明是鹹的,他偏說淡的」。小人說話不表真心,教人難於捉 摸,故「風俗磽薄」,民風絕不淳厚。李汝珍借小人國人用以形容人與人之間的猜忌無情。靖人無情、人情澆漓,便暴露醜陋人性。人性涼薄的恐怖,與小人玩偶般 滑稽的身形,互相衝擊而成不調和的怪誕基調。此外,作者將當事人縮小,亦可以收到低貶效果。
除小人外,《鏡花緣》第十六回所載的深目民,也是猜忌之人。《鏡花緣》中,深目民造型怪異,其原型出自《山海經》。深目民臉孔上沒有眼睛,形象怪異可怖。他們的視覺器官移生掌上,更在恐怖中,滲著滑稽。該長眼睛的地方,沒有眼睛;不該長有視覺器官的手掌,卻反常地生著一隻「大眼」。反常的怪異,製造諧趣夾雜恐怖的怪誕感。深目人異乎尋常的身體結構,已是荒誕不經;更為誇張的就是那隻生在手掌上的「大眼」,它較平常的眼睛,要靈活得多。「大眼」可以隨手掌上、下、左、右移動,活脫脫就像一具探測儀器。李汝珍利用深目民眼長手上,諷刺人心叵測,必須防患未然。
4.纏足陋習
《鏡花緣》中的奇獸、異人,反映了人類的不良天性和種種劣根性。此外,女兒國之旅中出現的不男不女的怪誕人物和林之洋被纏足一幕,亦充滿不協調的怪誕風格。《鏡花緣》中的女兒國,與中原的風俗殊異:「男子穿衣裙,作為婦人,以治內事;女子反穿靴帽,作為男子,以治外事」。(第三十二回)這個男女角色顛倒的國家,國民的外表便顯得十分怪異。「婦人」的打扮十分女性化:「下穿裢綠裙兒;裙下露著小小金蓮,穿一 雙大紅繡鞋,剛剛只得三寸;伸著一雙玉手,十指尖尖,在那里繡花;一雙盈盈秀目,兩道高高娥眉,面上許多脂粉」。「婦人」的打扮、化妝都表現了女性特有的嬌媚;但「她」的鬍子和粗豪的嗓子,卻教人感到驚愕:「再朝嘴上一看,原來一部鬍鬚,是個絡腮鬍子」。嬌媚的「婦人」,配上「一部鬍鬚」,便顯得十分反常,以及不倫不類。更教人既感可笑又感驚訝的,就是「婦人」的嗓子:「這個聲音,老聲老氣,倒像破鑼一般,把唐敖嚇的拉著多九公朝前飛跑。」嬌媚「婦 人」,配上鬍子和「破鑼」嗓子;不男不女、雌雄同體般的反常,便混雜既滑稽又反常的極不協調的感覺。
女兒國中除了有不少造型怪誕、不男不女的人物外;林之洋纏足一幕,亦充滿既可怖又可笑的不協調色彩。孔武有力的「黑鬚宮人」,強行為林之洋纏足,替當事人 帶來極大的痛感。林之洋「只覺腳上如炭火燒的一般,陣陣疼痛。不覺一陣心酸,放聲大哭」。(第三十三回)纏足令人產生的痛楚,固然使人懼怕;另一方面,林之洋在痛苦中不忘插科打諢,卻又稀釋了纏足的痛感。林之洋說:「俺的兩隻大腳,就如遊學秀才,多年未曾歲考,業已放蕩慣了,何能把他拘束?只求早早放俺出去」。林之洋將一雙天足喻為不受歲考拘束的士人,這個滑稽的比喻,亦產生解頤效果。林之洋的幽默,加上纏足所帶來的痛苦及可怖感,交織而成不協調的氛圍。
此外,林之洋被纏足的可怖,與女兒國國王跟他「調情」一幕,亦盡現可怖復可笑的不協調感。林之洋天足被布狠纏,令他痛苦不堪,不能成眠。他被宮娥倒懸一幕,更像被施行酷刑一般:「登時疼的冷汗直流,兩腿酸麻。只得咬牙忍痛,閉口合眼,只等早早氣斷身亡。」(第三十四回)林之洋如受酷刑般的苦況,便令人產生懼怕感;更為可怖的就是那些枯骨般的足趾:「不知不覺,那足上腐爛的血肉都已變成膿水,業已流盡,只剩幾根枯骨,兩足甚覺瘦小」。裹腳布內的三寸金蓮, 原來有如枯骨,這段描寫便甚具驚嚇性。三寸枯骨固然是段恐怖的描述;國王與林之洋「調情」時,把玩“枯骨”般的三寸金蓮,卻產生十分惹笑的效果:國王「又將金蓮細細觀玩;頭上身上,各處聞了一遍」。國王把林之洋「兩足細細觀玩」,害得他「滿面通紅,坐立不安,羞愧要死」。男女角色的顛倒,男裝打扮的國王與 女裝打扮的林之洋,在性別角色混亂的情況下,製造喜劇的「調情」效果。充滿喜劇的「調情」,與林之洋如受酷刑般纏足的可怖,互相激盪而形成可怖與可笑交織 而產生的不協調。
結論
唐敖、林之洋出遊海外,正如夏志清所言,乃全書最有趣、生動的地方。他們的旅程,可謂光怪陸離、匪夷所思。唐敖等人所遇到的域外諸民,如小人、長人、穿胸民、深目人,都是異乎尋常的變形人物。除怪人外,怪獸、異物如九頭鳥等,亦駭人聽聞。《鏡花緣》裏的奇人、怪物,大部分源自《山海經》。李汝珍不但將怪異 生物復活,他亦利用怪誕描寫,來表達諷刺。《鏡花緣》中,不孝鳥與蠶女,就是半人半異類的怪誕生物。變形生物,不但表現人類忤逆、人慾橫流和嗜殺的劣根 性;亦令讀者怵惕畏懼,印象深刻,因而收到儆惡懲奸之效。
http://hermes.hrc.ntu.edu.tw/csa/journal/28/journal_park228.htm
半人獸的變形生物,能形象化地反映人類內心的獸性;奇異的物類和「人類」,亦能表現人類的種種習性。《鏡花緣》中的怪物九頭鳥和長人國民,就是自大、誇誕的代表;小人國民和深目人,則諷刺了人們猜忌的習性。
《鏡花緣》中的九頭鳥外形兇惡,全身逆毛。此鳥因為生有九個腦袋,形態有悖常規,已是恐怖;九頭齊鳴,更在可怖中揉雜滑稽。最令人驚慄的就是牠的第十條頸項:九頭鳥本為十頭鳥,被狗噬去一顆頭顱,只餘九首。唯第十條頸上的創傷,卻永不痊癒「其項至今流血」。滴血的頸項,加上變形的九個腦袋;還有渾身逆毛,九頭鳥的外貌,便十分駭人。
九頭鳥與天狗鳥競賽,本是場強弱懸殊的比試。後者只是隻平平無奇的「小鳥」,但牠有如狗吠的叫聲,卻把強敵嚇得抱頭鼠竄,落荒而逃。九頭鳥被狗噬去腦袋, 因此害怕天狗鳥發出的狗吠聲。九頭鳥與天狗鳥「惡鬥」,在嚴陣以待,蓄勢待發之際,陡然一轉,「戰爭」便變成子虛烏有。這場「格鬥」的反高潮,實在令人啼笑皆非。九頭鳥的恐怖外表,加上由可怖的「惡鬥」氣氛,陡轉為荒謬可笑的臨陣退縮所產生的喜劇感,兩者交織而成可怖復滑稽的不協調。此外,天狗鳥能作狗吠,猶如鳥和狗的混雜。鳥、狗混合的不倫不類及反常,亦帶出不諧協的色彩。
李汝珍筆下的奇怪生物,往往寓有嘲諷。九頭鳥和天狗鳥的表現,亦含有嘲弄之意。作者透過林之洋這個插科打諢、猶如詼諧丑角的小商人,批評這兩隻怪異鳥類:九頭鳥代表自高自大之人;天狗鳥則是「油嘴滑舌」之士。九頭鳥鼓翼作勢、九頭齊鳴的威風,不但是自大的表現,耀武揚威的九頭鳥不堪「小鳥」的鳴叫而遁竄,更彰現其裝腔作勢之可笑。
《鏡花緣》第二十回的長人亦是自大之人,長人是極為誇張的怪誕人物。長人一方面令人驚怕,另一 方面卻又滑稽有趣,多九公複述長人製衣一段,便引人發噱。長人訂製衣服,需要動員天下裁縫,可說十分誇張。更誇張而有趣的,就是其中一個裁縫,在那件「長衫」底襟,偷偷剪下一塊布,就足夠開一間大布店。長人身形巨大而令人驚懼,加上多九公詼諧生動的形容,便形成既風趣又駭人的怪誕描述。
李汝珍藉變形怪誕的長人之「大」和信口胡謅,來嘲弄說謊和傲慢之人。長人不單身形巨大,更滿嘴謊言。作者巧借長人之「大」,來嘲弄厚顏無恥的說「大話」之人。此外,李汝珍更借長人來諷刺傲慢的人。老翁說:「他睡在那里,兩眼望著天,真是目空一切,旁若無人」。
九頭怪鳥、誇張長人,代表自大之徒;身材與長人極為懸殊的「小人」和造型極其怪異的深目人,則代表了人類的猜忌心。
小人是變形的「人類」,屬於怪誕人物。靖人外表滑稽而可怖,他們的身高只有八、九寸。小人遠遜常人高度,外表有違常規,固然可怕;但靖人身高不足一尺,彷如會活動的玩偶,卻又在恐怖中,增添滑稽。靖人的身高,有如玩具;微形軀體,卻蘊藏不良天性,便充滿不協調的感覺。靖人寡情、尖酸刻薄,難以共處。他們不肯吐露真心,常說反話。口是心非的小人所說的話,處處與人相反:「即如此物,明是甜的,他偏說苦的;明是鹹的,他偏說淡的」。小人說話不表真心,教人難於捉 摸,故「風俗磽薄」,民風絕不淳厚。李汝珍借小人國人用以形容人與人之間的猜忌無情。靖人無情、人情澆漓,便暴露醜陋人性。人性涼薄的恐怖,與小人玩偶般 滑稽的身形,互相衝擊而成不調和的怪誕基調。此外,作者將當事人縮小,亦可以收到低貶效果。
除小人外,《鏡花緣》第十六回所載的深目民,也是猜忌之人。《鏡花緣》中,深目民造型怪異,其原型出自《山海經》。深目民臉孔上沒有眼睛,形象怪異可怖。他們的視覺器官移生掌上,更在恐怖中,滲著滑稽。該長眼睛的地方,沒有眼睛;不該長有視覺器官的手掌,卻反常地生著一隻「大眼」。反常的怪異,製造諧趣夾雜恐怖的怪誕感。深目人異乎尋常的身體結構,已是荒誕不經;更為誇張的就是那隻生在手掌上的「大眼」,它較平常的眼睛,要靈活得多。「大眼」可以隨手掌上、下、左、右移動,活脫脫就像一具探測儀器。李汝珍利用深目民眼長手上,諷刺人心叵測,必須防患未然。
4.纏足陋習
《鏡花緣》中的奇獸、異人,反映了人類的不良天性和種種劣根性。此外,女兒國之旅中出現的不男不女的怪誕人物和林之洋被纏足一幕,亦充滿不協調的怪誕風格。《鏡花緣》中的女兒國,與中原的風俗殊異:「男子穿衣裙,作為婦人,以治內事;女子反穿靴帽,作為男子,以治外事」。(第三十二回)這個男女角色顛倒的國家,國民的外表便顯得十分怪異。「婦人」的打扮十分女性化:「下穿裢綠裙兒;裙下露著小小金蓮,穿一 雙大紅繡鞋,剛剛只得三寸;伸著一雙玉手,十指尖尖,在那里繡花;一雙盈盈秀目,兩道高高娥眉,面上許多脂粉」。「婦人」的打扮、化妝都表現了女性特有的嬌媚;但「她」的鬍子和粗豪的嗓子,卻教人感到驚愕:「再朝嘴上一看,原來一部鬍鬚,是個絡腮鬍子」。嬌媚的「婦人」,配上「一部鬍鬚」,便顯得十分反常,以及不倫不類。更教人既感可笑又感驚訝的,就是「婦人」的嗓子:「這個聲音,老聲老氣,倒像破鑼一般,把唐敖嚇的拉著多九公朝前飛跑。」嬌媚「婦 人」,配上鬍子和「破鑼」嗓子;不男不女、雌雄同體般的反常,便混雜既滑稽又反常的極不協調的感覺。
女兒國中除了有不少造型怪誕、不男不女的人物外;林之洋纏足一幕,亦充滿既可怖又可笑的不協調色彩。孔武有力的「黑鬚宮人」,強行為林之洋纏足,替當事人 帶來極大的痛感。林之洋「只覺腳上如炭火燒的一般,陣陣疼痛。不覺一陣心酸,放聲大哭」。(第三十三回)纏足令人產生的痛楚,固然使人懼怕;另一方面,林之洋在痛苦中不忘插科打諢,卻又稀釋了纏足的痛感。林之洋說:「俺的兩隻大腳,就如遊學秀才,多年未曾歲考,業已放蕩慣了,何能把他拘束?只求早早放俺出去」。林之洋將一雙天足喻為不受歲考拘束的士人,這個滑稽的比喻,亦產生解頤效果。林之洋的幽默,加上纏足所帶來的痛苦及可怖感,交織而成不協調的氛圍。
此外,林之洋被纏足的可怖,與女兒國國王跟他「調情」一幕,亦盡現可怖復可笑的不協調感。林之洋天足被布狠纏,令他痛苦不堪,不能成眠。他被宮娥倒懸一幕,更像被施行酷刑一般:「登時疼的冷汗直流,兩腿酸麻。只得咬牙忍痛,閉口合眼,只等早早氣斷身亡。」(第三十四回)林之洋如受酷刑般的苦況,便令人產生懼怕感;更為可怖的就是那些枯骨般的足趾:「不知不覺,那足上腐爛的血肉都已變成膿水,業已流盡,只剩幾根枯骨,兩足甚覺瘦小」。裹腳布內的三寸金蓮, 原來有如枯骨,這段描寫便甚具驚嚇性。三寸枯骨固然是段恐怖的描述;國王與林之洋「調情」時,把玩“枯骨”般的三寸金蓮,卻產生十分惹笑的效果:國王「又將金蓮細細觀玩;頭上身上,各處聞了一遍」。國王把林之洋「兩足細細觀玩」,害得他「滿面通紅,坐立不安,羞愧要死」。男女角色的顛倒,男裝打扮的國王與 女裝打扮的林之洋,在性別角色混亂的情況下,製造喜劇的「調情」效果。充滿喜劇的「調情」,與林之洋如受酷刑般纏足的可怖,互相激盪而形成可怖與可笑交織 而產生的不協調。
結論
唐敖、林之洋出遊海外,正如夏志清所言,乃全書最有趣、生動的地方。他們的旅程,可謂光怪陸離、匪夷所思。唐敖等人所遇到的域外諸民,如小人、長人、穿胸民、深目人,都是異乎尋常的變形人物。除怪人外,怪獸、異物如九頭鳥等,亦駭人聽聞。《鏡花緣》裏的奇人、怪物,大部分源自《山海經》。李汝珍不但將怪異 生物復活,他亦利用怪誕描寫,來表達諷刺。《鏡花緣》中,不孝鳥與蠶女,就是半人半異類的怪誕生物。變形生物,不但表現人類忤逆、人慾橫流和嗜殺的劣根 性;亦令讀者怵惕畏懼,印象深刻,因而收到儆惡懲奸之效。
http://hermes.hrc.ntu.edu.tw/csa/journal/28/journal_park228.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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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一種烏托邦
都是種烏托邦 2007-10-14 06:16: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