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眼睛》
依讀者反應理論,讀者自己能填滿空白。
郝導讀更厲害,不只導讀出「海洋台灣」,還能導讀出女性的「海洋台灣」。
這有啥!我也可編個N條互不交涉的交錯性寫作,然後隱喩出女性的「地球台灣」一一含有幾百萬年以來的非洲阿嫲、中國阿祖、台灣~等的神祕血源。甚至增加外星人成「宇宙台灣」。
唉啊!就當成三篇互不交涉的散文讀吧,反正林文義擅長的本行是散文家,哦、不只!:
作者簡介:林文義1953年生於台灣台北市。曾任《自立晚報》本土副刊主編,施明德國會辦公室主任,電視、廣播節目主持人。現為專業作家,並於電子媒體評析時政。1999年起,由30年散文之旅轉向小說創作。《聯合報》文化版稱之:「最有生產力的中生代作家之一,以旺盛的創作力正快速兌現他的諾言。」著有散文集:《多雨的海岸》、《漂鳥備忘錄》、《母親的河》、《旅行的雲》、《手記描寫一種情色》、《蕭索與華麗》、《北緯23.5度》等30冊。短篇小說集:《鮭魚的故鄉》、《革命家的夜間生活》;長篇小說《北風之南》。
在《幸福在他方》(印刻,2006)文宣道:林文義的散文,常常透著一種安靜,甚至寂冷的氛圍,但熟知他為人與文體的讀者,也總能在翻讀之際或掩卷之時,能從他那極纖細、感性卻又極力地節制不使論理張狂和情感氾濫的敘述中,瞥見他冷眼後面炙熱的心魂。
(楨:一本食之無味的!詳參【圖博館】:《語言與影像的魅力》)
林文義《鮭魚的故鄉》 (東村出版 2012)
內容簡介
一滴鮮血換一個字。
一段禁錮的歲月換一刻自由發言的民主時光。
一九九0年代政治禁書,公開解密。
那是一段壓抑且血腥的歷史。就像被藏匿於暗處突然伸出的手緊抓住脖子,無法逃脫,無力抵抗。
只能任由呼吸在恐懼與恍惚的意識中,漸漸變得微弱。
那個黑暗的年代,是林文義小說寫作的原點。
本書為林文義首部小說作品,書中的九篇小說皆具有強烈的政治及反抗意識,如〈轉折〉即是講述美麗島事件,由於省籍和政治立場不同,兩位報社記者有截然不同的升遷命運;〈灰鼠色〉則描寫二二八事件後,藝術家不敢再歌頌人民勞動的光輝,畫作都蒙上一層灰舊的陰影;被當局列為黑名單無法回台,憤慨激動卻無能為力的〈鮭魚的故鄉〉和〈返鄉之日〉;隱射高官殘暴屠殺台灣人的〈將軍之死〉;以及走過政治傷痛,時間雖沖淡了後代人的歷史記憶,但對土地的感情仍透過血脈相承下去的〈台灣水牛〉與〈阿公,海漲囉〉……。
1990年出版時,因內容具強烈政治隱射而遭禁書。無論是其出版背景或小說本身,皆為台灣民主化歷程重要的紀錄。追求民主的漫漫長路,不屈不撓的台灣人就像書中所描寫的鮭魚:「一群又一群的鮭魚,逆著急湍的水流,拚命也要返回它們出生的源頭;鱗片脫落,沾滿鮮血的傷口,鮭魚,無論生死,一定要返鄉!」
本書特色
無論是敘述或故事情節,皆十分節制而不濫情。輕淡簡約的文字,與血跡斑斑的歷史形成強烈反差,更造成一股令人心痛不已的力量。
書中九篇小說皆以現實人物為雛形,如〈鮭魚的故鄉〉寫陳芳明伉儷,〈風雪的底層〉寫葉島蕾,〈返鄉之日〉寫許信良,〈將軍之夜〉寫彭孟緝,〈水牛群像〉寫黃土水……等。不僅小說人物形象立體鮮明,同時也為這群政治受難者留下了時代的紀錄,建構台灣人共同的歷史記憶。
作者簡介
林文義1953年生於臺灣臺北市。少時追隨小說、漫畫名家李費蒙(牛哥)先生習繪,早年曾出版漫畫集六冊,後專注於文學。十八歲寫散文、四十八歲撰小說、五十三歲習新詩。
曾任出版社、雜誌社總編輯、報社記者、研究員、《自立副刊》主編、國會辦公室主任、廣播與電視節目主持人、時政評論員,現專事寫作。著有散文集:《遺事八帖》、《歡愛》、《迷走尋路》、《邊境之書》等三十七冊。短篇小說集:《鮭魚的故鄉》、《革命家的夜間生活》、《妳的威尼斯》三冊。長篇小說集:《北風之南》、《藍眼睛》、《流旅》三冊。詩集:《旅人與戀人》。主編:《九十六年散文選》等書。
目錄
複刻版序--難以忘卻的紀念◎林文義
風雪的底層
將軍之夜
返鄉之日
轉折
阿公,海漲囉
灰鼠色
綠島百合
台灣水牛
鮭魚的故鄉
附錄
1.島嶼之夢◎林文義
2.我愛過的那個時代◎郝譽翔
3.林文義創作年表
4.作品發表索引
內容連載
1
那天,陪他到協調會去拿入台簽證,第一次,我看見他那一向憂愁的臉顏,展露出十年來少見的愉悅;雖然,他們只給他一個月的停留期限。
我們沿海岸公路返回灣區的住處,回程的路,他要我開車,我清楚的看見他的手微微顫慄,那本護照幾乎失手掉落。
「來,把護照給我。」
我隨手接了過來,放在儀表板上的凹槽,然後踩足油門,向前奔馳;定睛一看,前面的交流道下去就是國際機場,長長的滑行跑道遠處,茫茫的太平洋,一架華航的客機正飛離地面。
「華航呢,回台灣去的吧?」
他的視線凝注著那架逐漸拉高的客機,語氣裏充滿了熱切的渴望,連聲音都有些口吃。
「過幾天,你也要回去了……帶孩子回家給他們的阿公、阿嬤看,我下個月中旬就趕回去跟你會合,我們,在台灣相見……。」
「美惠,謝謝妳。」
他伸過手來,輕握著我的右手,我的左手抓緊駕駛盤,可以感覺到他握住我右手的掌心微微沁汗,那般的語氣溫柔,我笑著把手抽了回來,放在駕駛盤上──
「我,要專心開車。」
「啊,終於可以回台灣去了……美惠。」
他的眼神茫然的望向左側太平洋的海面,那架華航客機已經在遠方,極微小的一個銀點。
是的,拿到入台簽證,對他而言,是一件悲喜交織的事實,我知道,此時他的心很亂,情緒很波動,我必須要撫平他。
十年來,為了達成返鄉的願望,他幾乎是碰撞得頭破血流。我不知道家鄉的統治者究竟要把異議的台灣子弟阻攔在海外多久?我只知道「黑名單」是一件毫無人道的暴行。
只因為,他秉持著一個知識分子最起碼的良知、道德勇氣,他就遭受到被放逐的惡運,多麼不公平!他不應該受到這種無理的對待。
終於,他要返鄉了,思思念念的台灣,他就要回家了……多麼漫長的苦痛等待,十年,人生有幾個十年?只為了起碼返鄉的願望,他苦等了十年的放逐歲月,我真的心疼他。
我心疼這個懷抱台灣的男人,我的丈夫。
2
記憶中忽然浮起了一個夜暗幽靜的小湖,我那時剛與他初識,我們常攜手到那湖邊散步;在歷史系唸書時,就喜歡和同學到那湖邊小坐。她們說,有個痴情的女生為了一個負心的男同學而身殉此湖,這已經是杜鵑花城一樁流傳已久的故事……我還很深切的記得那段日子。
他在史研所高我兩屆,專研宋史,有些羞澀、靦覥;記得初識時,和我說話,有時還會臉紅、口吃。別人却把他在報紙副刊上的文字拿給我看,我才知道,他竟然是一個薄有聲名的年輕作家,寫詩也寫文學評論。
他的詩抒情而典雅,文學評論却是尖銳而直接……而在我前面,倒是沈靜、期文的男子。我喜歡他濃厚的書卷氣,文學的才情,我們攜手走過一段生命中燦麗如夏花的戀愛路程。他很善良,有點孩子氣,也十分的疼愛我,我十分的堅信,我們往後可以攜手走過一生。
像許多相愛而受祝福的戀人一般,我們順利的結婚,他拿到史研所碩士學位,然後去服一年十個月的預官役;我則專心一致的把史研所的課業讀完,等他退伍後,我們要去美國。
那是我們多麼美好而遠大的願望。
北美與加拿大邊境,一所以人文學系著稱的大學給了我們獎學金,我們相信只要拿了博士學位,我們就回到台灣來教書,夫妻兩人同樣在大學執教歷史,該是多麼令人稱道的世間美事。
況且,我的叔父在政府擔任極高的職位,在黨政方面有他決策的權力。叔父說,只要我們學成返國,台灣的任何大學都不會拒絕我們。
或者,我們也可以決定留在美國;終究,那是一個實質自由、民主的國家。我們在美國成家、生子,一切的優越條件似乎都那麼符合我們最初訂下的計劃,前途是無限的光明遠大,比起別人,我們真的是一雙天之驕子。
出國留學之前,在政府擔任副部長的叔父,在他那幽靜而雅緻的日式官舍裏,設宴為我們送行;我還記得,那是一個秋晚,我們走進時,叔父庭院的大榕樹紛紛掉下枯黃的葉片。
「仲林,美惠,阿叔祝你們一路順風。」
方臉大耳的叔父舉起酒杯,熱誠鼓舞的說。
那是一杯中國的孔府家酒,叔父的酒量在我們家族裏是最被稱許的;從小叔父最疼愛我,雖然,他與我的父親有些意識形態的相異,但叔父為人的耿介、淡泊,連父親都頷首。
父親一生經商,平日沈默寡言,在我們這個成員龐大的家族裏,父親排行老二,大伯年輕時就舉家遷移到日本,一直很少回來。有一次,我問起父親大伯的事,他臉色忽然一黯,搖搖頭,示意我不要再問大伯的事──
「妳大伯在日本很好,早就歸化做日本人了,在那裏做醫生賺很多錢,就是這樣。」
偏偏小叔也在旁邊,他插了話進來──
「妳大伯以前是台北帝大醫科畢業的,二二八的時候,對咱的祖國完全失望,就搬去日本;他說,寧可做日本人,不願做……」
「你給我住嘴!你給美惠說什麼?」
父親怒不可遏的拍桌站起,小叔一臉驚怕。
「爸爸,什麼是二二八?」
事後,我疑惑的問著父親,從小到大,我不曾看過父親發那麼大的脾氣,為什麼說到大伯,父親就會生氣成那樣,我不懂。
「二二八?唉,美惠,二二八不能說啊。」
「為什麼不能說?」
我不服氣的追問。父親走到我的前面,用著充滿關愛、疼惜的眼神端詳著我,雙手溫譪的放在我的雙肩,囑咐我一同在長沙發坐下。
「美惠,妳下個月就要和仲林去美國了,那是一個生命新的開始,我只希望妳和仲林記得爸爸的一句話,那就是無論留在美國,還是回到台灣,記得,要做一個有尊嚴的台灣人。」
我似懂非懂的點頭,覺得一直疼愛我的父親會這樣凝重的說這一番話,一定有他的道理,我也不再追問什麼是「二二八」了。
「仲林,美惠,來,用菜!免客氣,自己的阿叔,不要生分。」
叔父及叔母殷勤的為我們夾菜,並且與仲林乾杯,仲林很少喝烈酒,喝了一口,就痛苦的皺起眉來,結結巴巴的對著叔父說──
「阿叔,我隨意就好了,我不會喝酒。」
叔父笑滿了他的方臉,笑聲朗脆而豪邁。
我端詳著叔父,一面想著他會一路被握昇到副部長的職位,這與他壯碩的身軀,與方臉大耳的體面,有極大的關連吧?父親常說──
「妳阿叔一臉官相,註定會做大官。」
但是到後來,總會有些不層的加上這麼一句──
「做國民黨的官,也沒什麼好驕傲的啊。」
叔父從胸袋裏拿出了一個厚厚的信封,伸長了手,遞到我手中,才發現是一疊美鈔──
「阿叔沒什麼可以送你們的禮物,一點點錢,給你們當路費,一點心意,一定要收下。」
仲林和我正想退回,叔父笑著做了一個搖掌的姿勢,然後一臉真摯的握住仲林與我的手──
「一路平安,要記得,保重自己。」
3
北美的邊境城市,西雅圖。
仲林與我在此,過著平靜而美好的生活。我們的第一個孩子生下來,是個健康而強壯的小男兒,初為人父的仲林笑得那樣開心。
他非常努力的研修博士班課業,我則在一家私人的工程公司找到會計的工作,對未來,我充滿著美好的希望與憧憬。
孩子滿月,仲林說要帶我出去走走。
「抱孩子出去?」
我訝異的問他,仲林點點頭──
「沒錯啊,妳已經是個媽媽了。」
我低下頭來,看到仍未恢復的身材──
「還很醜,不能出去。」
仲林走過來,溫柔的輕摟著我,說──
「美惠,妳是全世界最漂亮的媽媽哦。」
這個擅長說甜言蜜語的男人,我笑了出來。
西雅圖的確是個美麗而寧靜的城市,翠綠四佈的森林、湖泊,黑潮與親潮在太平洋的此岸交會,溫暖的北國,銀杏與白樺四處可見。
仲林帶我到一處河與海的交會口,那是一個類似運河匣門的堤岸,是華盛頓湖及太平洋接連處,許多遊艇排列等待,匣門開了,讓湖水、海水的水位相等高度,船隻就可以通過。
「美惠,我們走梯子下去看鮭魚。」
仲林小心的護著我,懷中擁抱的孩子掙扎了一下,還好沒哭,倒是睡得很沈。
旋轉梯走到下頭,是陰涼的堤岸底部,有一面巨大的透明玻璃,類似水族箱的感覺──
「我們現在是在河底。」
仲林的聲音在陰涼而幽暗皂室內廻旋,我仔細的端詳,果然是成片的水草,彷如千百隻手,在湍急的河底不斷的揮舞。
狹長的物體忽然閃跳而過──
「美惠,有沒有看到,鮭魚!」
鮭魚?在那裏?仲林接著我挪近身子──
「有沒有看到,左下角一大羣……。」
果然,七、八條鮭魚清楚的在我眼前。
接二連三,它們往右上角水流湍急的一處出口,急躍而去,有的似乎被反彈回來。
我驚見被反彈回來的鮭魚,身上的鱗片竟然脫落,並且鮮血淋漓……。
「怎麼會把自己弄傷成這樣?」
仲林的臉色閃過一抹淒楚,認真的對我說──
「鮭魚,要回到它出生的地方,這是它回家的路;就算受傷,甚至死亡,鮭魚都要回家……這是鮭魚的本能,誰都阻攔不了。」
仲林的聲音顯得愈加的疲倦,這是我從來不曾見過的,我關切的問他,他苦笑的回答──
「沒什麼,只是我有個感覺……我覺得海外的台灣人,就像鮭魚一樣。」
「什麼意思?我聽不懂。」
「政府禁止一些海外的台灣人回去。」
「就是那些台獨份子,政府當然不能讓他們回去……聽說,他們都是暴力份子。」
「美惠,這是誰告訴妳的?」
「阿叔也這麼說啊。」
「妳阿叔是國民黨官員,他當然這麼說。」
「仲林,你怎麼了?」
我感到被激憤了,仲林怎麼會批評叔父呢?
「那些鼓吹台獨運動的人,都是留美的博士,一流的人才,怎麼會是暴力份子?」
「仲林,你不能這樣講話!」
「美惠,我們不要爭吵,好不好?」
我抱著孩子,蹬蹬蹬……爬上梯子,迎面冷風吹來,感到濕濡,我竟然哭了。
「對不起,美惠,妳,不要生氣。」
仲林的手伸了過來,握著我抱孩子的右手,一股溫暖傳來,我抬起眼看他一下──
「仲林……不要,不要談政治,好不好?」
情緒似乎就隨著午後的小爭執而恢復不起來,悶悶的回到住處,仲林就躲在書房裏,久久沒有出來。我在弄晚餐,並且泡奶粉餵孩子,把孩子哄睡了,我去敲書房的門──
「仲林,吃飯了。」
他怏怏然打開了門,手裏還攤開了一本書,我看到那是一本原文的傳記,他似乎察覺了什麼,把書閤上,封面正對著我──
「美惠,我覺得,妳可以讀這本書,妳是學歷史的,一定有興趣,談戰後台灣以及二二八事件……。」
我疑惑的接了過來,書的封面印著──
George Kerr : Formosa Betrayed
「柯喬治:被出賣的台灣……。」
我隨口用中文唸了出來,然後再追問──
「你說,裏面……寫到二二八?」
仲林微笑不語的點頭,我急忙把書翻開。
「慢慢看,不要急,我們先吃飯。」
二二八,二二八……我的內心像波潮一樣的翻滾不休,我驀然想起父親與小叔的爭執。
終於,我要面對二二八的答案了。
4
一九七九年九月底,那個被國民黨政府撤職的桃園縣長,帶著妻兒抵達了洛杉磯。
已經完成博士論文的仲林,顯得急躁而不安,似乎有某種矛盾與猶豫──
「美惠,我,想到加州一趟。」
「你不要去,我們不要管政治,好嗎?」
「我想去見他,和他談談,一個當年被國民黨大力栽培,却為了高雄余老縣長被誣陷,勇敢挺身而出,不惜被拿掉縣長官銜的人,我想要看看他究竟是怎麼的一個人?」
「那是國民黨和黨外的事,我們不要管。」
「美惠,妳讓我去,很快,我就回來。」
他去了洛杉磯,果然幾天後,就回來了,顯得悶悶不樂,竟日埋首在書房裏。我送了茶點進去,看到他從大學東亞圖書館借到的,一大疊有關台灣史的書,還有彭明敏回憶錄、王育德的「苦悶台灣」,他鬱悒的抬起頭來──
「美惠,台灣史到現在,我們才讀到,老天!我們還是史研所的碩士呢?連自己的台灣史都不知道,真是羞愧啊。」
「你一向不是大中國主義的嗎?」
我把茶點放好,微笑的反諷他。
「美惠,我們被欺瞞好久了,中國歷史四千年,從軒轅氏到清光緒,記得滾瓜爛熟,而我們竟不知道台灣先民怎麼渡過黑水溝,怎麼抵抗日本佔領軍,還有二二八事件……。」
仲林愈說愈激昂,握緊雙拳,臉色泛紅。
「仲林,先把史學博士拿到再說吧。」
我淡淡的勸他,我一直認為,做為一個知識份子,安心做學問,那些政治只是骯髒。
不到三個月,島內傳來美麗島事件的惡訊,官方報紙的航空版大力譴責那些黨外人士,說他們是暴力份子,打傷憲警,政府已決定嚴辦那些首謀份子,整張報紙寫得風聲鶴唳。
四天後,又傳來島內大逮捕,所有的反對派領袖幾乎無一倖免,就只脫逃了施明德。
仲林顫慄的搜尋報紙的每一行文字,神情異常的悲憤、痛楚,嘴裏喃喃的沈吟──
「他們怎麼可以這樣?怎麼可以?」
海外台灣人幾乎都被激怒了,仲林不顧一切的和一些台灣留學生在校園裏散發傳單,公然抗議國民黨政府大肆剷除異己的逮捕行動。
我開始憂心忡忡,也開始和仲林發生了多次的爭執──
「這不是我們能夠管的事,你不要插手。」
「美惠,到這時候,還不表示抗議,這樣的知識份子有什麼用?台灣正在轉捩點上,那些希望改革的菁英被一網打盡,這還有什麼公理?什麼正義?而我們在幾萬公里外逃避!」
我還是耐著性子,要他先把博士學位拿到後一切再說。我有預感,他如果一腳踩進去,那就是一條不歸路。我很害怕,我只是一個弱女子,我幾乎是用哀求的語氣,勸他不要涉入。
「你這樣發傳單,表示異議,你不怕被校園裏頭國民黨的職業學生打你的小報告?」
善意的朋友也一再的向仲林勸告,仲林憂傷的掉下眼淚說──
「那些關愛台灣的人都在獄中受苦,我們還在遙遠的北美洲害怕,我們算什麼?」
一九八○年二月二十八日,林義雄的母親及一對孿生姐妹慘遭殺害。仲林他決意暫停垂手可得的博士學位,他要到洛杉磯去參與一份由海外反對人士所辦的政論刊物。他那麼的堅決,讓我都感到悲痛不已,彷彿,我就要失去他了,我一再的挽留再挽留,似乎什麼都無法動搖他那堅定的信念。
仲林要走,他非走不可。
5
我埋怨他,我有好一段時日真的很埋怨。
我不懂,原是有那麼光明燦爛的前程,何以他要選擇一條完全背離的路,那麼艱辛,那麼坎坷,為什麼?他至少也要為我們母子想一想……為了台灣?誰像他這麼執著?
我在西雅圖,他在洛杉磯,兩地相隔千里,我埋怨但是我沒有恨意,我與仲林相愛那麼多年,從戀人到夫妻,他是一個多麼溫厚、善良的人;文學才情、史學認知都高人一等的知識份子,我相信他的抉擇必然有他的道理。
「美惠,辛苦妳及孩子,就搬來洛城好嗎?我想念你們……台灣家鄉,爸爸來信說,情治人員常去找他們,說我是海外的台獨份子。我很抱歉,連累了雙親,也連累了妳及孩子。」
往往接到仲林的航郵,就讓我淚流滿面。
我看到仲林他們所辦的刊物上,他以幾個不同的筆名寫政論文字,從歷史、文化觀點大力批判國民黨政府;我一面替我的丈夫擔心,一面又覺得有這樣一個秉持良知、公義的丈夫為榮……當年在台灣,那個羞澀、靦覥的文學青年,浪漫詩人竟然已是海外的一枝大筆!
叔父終於專程從台灣抵達西雅圖,他一臉凝重的與我面對,久久都沒說話。我把咖啡泡好,遞到叔父面前,他沒有喝,只是看著我,看了很久很久……輕輕的一聲長嘆──
「美惠,你們怎麼會這樣子?」
「阿叔……」
正要接下去,叔父隨即打斷了我的話──
「我在公家機關做事,你們這樣,我要怎麼辦?連國安局長都來問我,說仲林怎麼會變成台獨份子?」
「阿叔,他不是,他只是……」
「我知道仲林不是,他是個很好的青年,我也明白他是個有公義觀念的知識份子……但是在台灣,誰跟你談這些理想?多少留美回來的知識份子,只要肯聽話,想到那個大學教書都可以,誰像仲林這樣不識時務?」
「阿叔,仲林他沒有錯……。」
「報告都送回台灣了,我這個做你們阿叔的,也都沒話可說了。我這次專程趕來,是要來幫忙你們,叫仲林回西雅圖來吧,不要再去編那本反對刊物了,回來把博士學位修完,到時候,你們要返台,我也才可以助一臂之力。」
「阿叔,讓您為難了,對不起。」
「唉,算了,沒關係啦,反正我也一直只能當人家的副手;到了這把年紀,再上去我看也不可能了。美惠啊,阿叔只是關心你和仲林。」
「阿叔,我知道……。」
「不要給妳爸媽操煩,叫仲林回來。懂嗎?唉,本來大好的前途,自己都弄砸了……。」
叔父告辭時,一邊搖頭一邊走出去,送他上車離開,偶一昂首,才發現已是天晚,西雅圖滿天的星光;忽然感覺到異常的淒寒,第一次,想到遙遠的台灣,好想好想與仲林,帶著兩個孩子回去,就在那裏教書,什麼都不要理會……好想仲林,他此時還在千里外的洛城。
我們回台灣去好嗎?仲林……。
6
那年夏天,仲林應邀到台灣同鄉會主辦的夏令營,演講有關台灣歷史與文化的專題。
我們帶著兩個孩子,開著一部豐田旅行車,跑了十個小時,我和仲林輪流開車,孩子們乖巧的坐在後座玩他們的拚裝玩具。
「我跑了好幾次協調會,還是不給我簽證。」
「我去簽,一次就是五年,倒是俐落。」
「妳不是黑名單,他們對我可不是這樣,把我護照拿進去,用一枝簽字筆,就把我的回台加簽劃掉了,意思就是不讓我返鄉。」
「怎麼可以這樣蠻橫?」
「他們劃掉我的回台加簽,還面帶笑容說,陳先生,抱歉,我們無法幫您忙。」
「仲林,你是不是很失望?」
他苦笑了一下,還是認命的點頭了。
「寫信給阿叔,請他幫忙好嗎?」
「台灣是我們的家,為什麼不能回去?」
他忽然聲調提高,轉過頭來對我說,我看到仲林的雙眼竟然噙著淚水,他咬著嘴唇──
「為什麼我不能回去?」
「仲林,別這樣,有一天,我們一定會回去的。」
我把手伸過去,輕輕的拍著他的肩頭,覺得一陣心疼,仲林,我最心愛的丈夫。
夏令營揭幕當天的晚上,來自島內的民謠歌手邱垂貞,彈著吉他,以著高亢的鄉音,唱著令人動容的台灣歌謠,像四季紅、望你早歸、恆春調、牛犂歌……唱得台灣同鄉們時而笑顏逐開,時而感動傷懷,邱垂貞是個好歌手。
最後一首歌,按節目表上的安排,是邱垂貞帶所有與會的台灣同鄉一起合唱,那是一首海外台灣人耳熟能詳的歌謠〈黃昏的故鄉〉。
只見邱垂貞以著充滿感情的語氣,一面說,一面輕撥著琴弦──
「我來美國巡迴演唱已經兩個禮拜了,走到那裏,大家都要和我合唱這首歌,若是唱起這首歌,咱台灣的同鄉就會含著眼淚,因為,有很多人,很久沒有回去台灣了……不是他們不回去,而是無法回去,因為黑名單……。」
「來!大家不要悲傷,咱用勇敢有力的歌聲,大家一起來唱這首『黃昏的故鄉』!」
吉他聲鏗鏘而起,邱垂貞亮吭著──
「哦──親像在叫我的!」
全場不約而同的揚起歌聲──
「叫著我,叫著我
黃昏的故鄉不時地叫我
叫我這個苦命的身軀
流浪的人無厝的渡鳥
孤單若來到異鄉
有時也會念家鄉
今日又是會聽見著
哦──親像塊叫我的」
「叫著我,叫著我
黃昏的故鄉不時地叫我
懷念彼時故鄉的形影
月光不時照落的山河
彼邊山,彼條溪水
永遠抱著咱的夢
今夜又是來夢著伊
哦──親像塊等我的」
「叫著我,叫著我
黃昏的故鄉不時地叫我
含著悲哀也有帶目屎
盼我返去的聲叫無停
白雲啊你若要去
請你帶著我心情
送去給伊,我的阿母
哦──不倘來忘記的」
我看見仲林,大聲的唱,唱得滿臉淚水,聲音幾近瘖啞,我走過去,雙手緊緊摟抱著他,在我懷中,他,是多麼疲倦而憂愁的男人。
被拒絕返鄉的仲林,你不要悲哀好嗎?
我摟緊我的丈夫,淚水也無以忍抑的流下來,我緊閉雙眼,彷彿看見──
一羣又一羣的鮭魚,逆著急湍的水流,拚命也要返回它們出生的源頭;鱗片脫落,沾滿鮮血的傷口,鮭魚,無論生死,一定要返鄉!
http://www.books.com.tw/exep/prod/booksfile.php?item=00105510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