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07-30 05:40:52阿楨

《天真的人類學家(續)》

比較起《天真的人類學家──小泥屋筆記》的雜亂無中心(實則洞見處處)、續集的《天真的人類學家──之重返多瓦悠蘭》(商周,2002)就聚焦多了,作者巴利一開始就自白此行的唯一目標:

「我上次前來喀麥隆研究多瓦悠人時,發現割禮儀式是該文化的中心。但是多瓦悠的割禮每六到七年才舉行一次…雖然我記錄了割禮儀式的細節…卻始終無緣親身正宗的割禮儀式。一個月前,當地線民通知我割禮儀式即將舉行…從上次經驗,我知道想要申請到喀麥隆做田野調查,根本來不及;因此這次我以觀光客身分入境。對我而言,此舉並非全然撒謊,我做的事和觀光客沒兩樣──拍照而已。割禮儀式舉行時一定會有其他觀光客…獨獨不准人類學家做這些會計師們度假時幹的事,豈是合理?(p.10)」

真是英(國)狗嘴裡吐不出象牙,出口成諷。不過巴利還買一送一:

「我確定(割禮儀式)空檔期長達數星期,決定展開偉大任務,這可能是我對人類學家的唯一貢獻。我要去拜訪尼加人,尋找男性乳房割除儀式──多瓦悠報導人告訴我的『失落的乳房切除術』。

打一開始,馬修就不想去找尼加人。…尼加人什麼也不會告訴我。他們是壞人。…
頗讓人類學家沮喪的發現之一是『幾乎所有族群都討厭、畏懼、鄙夷鄰近的族群。』(p.123)」

「和此區許多族群一樣,尼加人接近神聖之物,必須脫光衣物。當酋長瘸著腿走近祖先頭顱,他脫下醜陋的長袍。瞧,原本該是男性乳頭的地方只剩下兩小塊平坦的褪色斑點。我必須承認我真是樂透了(p.138)」

發現全球唯一的「乳房割除儀式」當然樂了!

先別樂,小心巴利式的玩笑:「這時我們碰到一個坦胸女子,她是酋長的妹妹。她的乳頭似乎也受過切除手術。恐怖真相浮現。我將謹慎拋到九霄雲外,指著她的胸部問:她是生來就這樣,還是(狡猾地問)切掉乳頭,看起更美麗?大家都笑了。當然是生來就這樣。誰會割掉自己的乳頭?那不痛死了?…他們都受畸形遺傳之苦…而非我先前揣測的文化象徵。荒謬之感取代苦楚失望。(p.140)」

果然有夠荒謬,就連割禮儀式也因毛蟲吃掉了儀式所需要釀酒的小米而取消,結果「整個多瓦悠蘭陷入極度羞愧…男人碰頭,絕口不提此事。它卻成為女人的兩性戰爭新話題,用以嘲笑男人的無能,而這又成為男人痛挨老婆的理由。…緘默(失序惡兆)降臨多瓦悠蘭,也是我該回家的時候了。(p.237)」
圖博館 2017-05-05 11:39:30

很快他們就意識到,不僅僅是文明,每一個個體的人也都可以被納入這個體系。他們先把自己的親朋好友放置其中,繼而就輪到了他們自己。三個人的特徵和缺陷都在這個體系中袒露無遺,內爾和芬因此爆發了一場必然的爭吵——連男女關係也可以在這個體系中找到自己的位置,在坐標軸上,他們似乎可以看清怎樣的性格和氣質才能融洽相處。內爾和班克森都是南方性格,而芬卻是北方性格。
  不同的文化特徵不意味著優劣高下,不同的性格也一樣,儘管在內爾和班克森的世界裡,芬顯得那麼格格不入,就像是一個錯誤。然而,每個人都必須背負自己性格帶來的結果,就像每種文化必然要承受自己的缺陷,並走向那必然的結局。內爾、芬和班克森都做出了他們必然的選擇,並承受必然的代價。“網格理論“是小說一個重要的轉折點,在這個理論形成之時,個人的命運已經寫就,再無改寫的餘地,故事從此急轉直下,向不可挽回的崩塌奔湧而去。
  在故事的最後,班克森聽說內爾已死,芬失去踪影,只留下他孤獨一人,靠著撰寫“網格理論”的論文徒勞挽留那段時光。但他想不到的是,對他來說宛如情書的“網格理論”,後來會被納粹利用;而他在新幾內亞島嶼留下的記憶,竟為當地居民找來了殺身之禍。造化弄人,人類無法揣度世事的因果。一切似乎都淪陷於不可知論之中,讀者會發現,不僅認識世界、認識其他種族是不可能的,就連認識往事的真相也是困難的。內爾日記中的記載和她眾說紛紜的結局完全相悖,她究竟是生是死也是一個無解之謎。而芬的隱遁更顯得十分可疑——是因為悲傷,還是出於謀殺者的原始恐懼?
  因此,當小說跳躍至四十年後,班克森在美國自然歷史博物館中的一幅死亡面具上發現了屬於內爾的鈕扣,讀者的心也會跟著劇烈跳動。這顆神秘的鈕扣傳遞了怎樣的訊息,我們這些凡夫俗子可能永遠無法領會。但它也確確實實地證明,內爾存在過,她的歡愉存在過,她的探索為這個世界留下了一些實實在在的東西。
  誠如班克森總愛引用的那句詩歌所言:“眼淚不是流不盡的,我們的已經流乾了。”為了探索世界,人類已經付出了太過高昂的代價。但探索永不能止步。即便它的結局注定是虛無。

圖博館 2017-05-05 11:38:52

小說中將內爾三人的愛情故事同塔姆部落的男人女人對主導權的競爭並置在一起。土著居民的男權女權之爭實際上也成為他們三個情愛糾葛的隱喻——塔姆女人們擅長手工和經商,主導經濟大權,男人雖然可以用錢買來多位太太,但能不能拿出彩禮還要看妻子的臉色。男性權威的衰落讓男人們總是隱隱流露出焦慮和不自信。這暗暗應和了內爾和丈夫之間女強男弱的關係;芬對這種關係感到壓抑和絕望,通過粗暴的性行為來確定自己的控制權。但是,以此建立起來的脆弱平衡,因為班克森的出現而被打破。在內爾和班克森關係深入的同時,讀者也跟隨他們了解了更多塔姆島上的真相——女人間有專門的儀式來獲得性的快感,男性卻要在特殊儀式中靠著在胯下佩戴形狀獨特的葫蘆來展現自己的雄威。值得玩味的是,附近幾個部落都有在儀式中佩戴象徵雄性器官的傳統,但在不同的文化中,佩戴者有時是男人,有時則是女人。這無疑是兩性競爭的表徵,佩戴行為本身意味著對性別權威的消解。
  內爾和班克森在這種背景下生髮的愛情卻是理想化的。在他們的關係中,智性和慾望水乳交融,達到了微妙的平衡,權利和控制是不存在的。智慧碰撞的時刻,對他們來說是一場心靈性愛,更重要的是,內爾在日記裡這樣寫道:“我和芬的交談讓我感覺有生以來第一次說出了,也聽到了,我心裡最真實的聲音。”
在《歡愉》中,愛情和其他探索世界的方式一樣,其終點也是對於自我的認識。
  結局:必然的犧牲和代價
《歡愉》中最為璀璨的章節,莫過於內爾、芬與班克森發現並完善“網格理論”的部分。受到內爾前任女友(是的,內爾是一位雙性戀,而現實中的米德也曾與一位女友過從甚密)的啟發,他們三個人感到一種天啟般的靈感注入腦際。在這個時刻裡,他們彼此完全理解,就如在對方頭腦裡爬進爬出一般。
  “網格理論”始於這樣的假設:如果一種文化在某方面影響力特別突出,一定是以犧牲某方面為代價的。以此為出發點,內爾想把自己熟知的文化都放置進一組坐標軸之中,坐標指向的東南西北意味著四種特徵:北方堅毅、固執、好競爭;南方敏感、同情、愛服從;西方務實、理性善組織;東方內向、創造、重精神。每一種文化都可以根據其特質被在這組坐標裡找到自己的位置。

圖博館 2017-05-05 11:38:08

視域的交錯賦予故事強大的張力,給小說中如夢幻一般的片段和細節提供了棲身之地,它們只有在這部小說獨特的情境中才能成立:班克森為在田野調查中留下滿身傷口的內爾包紮時的情慾湧動;內爾夫婦和班克森在湖中夜泳深談,凝望星辰;班克森和內爾在細雨中跳起求雨的舞蹈,口中呼喚他們知曉的語言中所有代表“雨”的單詞;三位人類學家在一個嶄新理論初現雛形時內心的悸動和高於語言的默契……這些情節帶有強烈的超現實的美感,它們令小說的愛情主題掙脫俗套的窠臼,呈現出詩性特徵。
  主題:人與世界關係的預言
作為一部優美而且技法精湛的小說,《歡愉》展現出了令人驚嘆的層次感。愛情主題只是小說中最表層的主題;在更廣闊的意義層面,讀者會感受到《歡愉》是一部包羅萬象之書,莉莉•金將我們的世界抽象成一個令人迷惑的矛盾體,並將看似矛盾的事物——男權與女權、理性與慾望、文明與野蠻、意義與虛無——不偏不倚地置於天平的兩端,卻盡可能不做任何價值判斷。小說暗示我們,對這些矛盾體的認識中,包含了對世界的認識。在這個意義上,《歡愉》是一部關於人類與世界關係的寓言。
  在書中,三位人類學家都曾遭遇過虛無時刻,質疑自己的研究是否真能拓展人類對於世界和其他種族的認知。他們的研究都受自身視角限制,更何況那些土著居民也並不情願向他們展示自己生活和文化的真諦。他們三個跋山涉水,遠離人寰,冒著生命危險,甚至有時要靠打獵為生;付出了這麼多之後,回饋給他們的真相似乎少之又少。想到日後人們如何認識這些土著部落全取決於他們不可靠的描述,連他們自己都感到絕望。
  嚴肅的研究越來越像一場自欺欺人的冒險遊戲。想要憑藉自身的力量去認識世界似乎太過自不量力。相反,因為跳出了自己所屬的文化情境,束縛著他們的觀念和見解“像陳年的油漆一樣層層剝去”,這反倒為他們提供了一種更廣闊的內觀視域。他們觀察別人,認識的反倒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