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城訣》
你是在看金庸小說熱鬧的門外漢,「如果說,《神鵰俠侶》是一部「情書」,那麼,《連城訣》是一部 「壞書」。人性的醜惡在《連城訣》中,被描寫得如此之徹底,令人看了不寒而慄,茶飯不思。有心想反駁一下,人真是那麼壞﹖整部《連城訣》中,充滿了人的各種各樣的惡行。而所有的惡行,為的是一大批寶藏,結果,人人都為寶藏癲狂。金庸在寫盡了人的惡行之後,放了一把火,將這些惡行放在火裹。但人的這種惡行是實實在在的存在,火也燒不盡。」
確實,王導在33集《連城訣》的片尾,設計了一場眾人搶奪大殿內金佛、及佛座下地宮裡滿室的亮金珠寶,結果貪心的人全死在互砍、中毒、大火、殿垮、最後寺沈成湖。
可惜類似的大場面在《連城訣》只出現在片頭的血刀門雪宮、以及血刀老祖與連城訣主人梅大俠的一場決鬥特技。
那是有王導個人風格和拍片預算上的考量,自從「央視版《笑傲江湖》一開始鎖定導演王新民,最終卻選擇了黃健中,導致王新民改拍《俠客行》。」之後,再次「張紀中是拍《射雕》最強勁的競爭對手,如果又是張拍,我們就改拍《連城訣》」。
「王新民有其獨到的見解:“其實我跟張紀中完全是兩種不同風格的武俠劇導演,張紀中拍攝的《射雕》成本大,一下子就好幾千萬,當然這是他的優勢,不過我覺得拍出來的效果不一定就好。《射雕》裏的武打動作我感覺有一大部分都是非常虛的,還是在走市場化的製作。而我拍攝《連城訣》,所耗費的成本相對來說是很低的,不過拍出來的效果不見得比它差,低成本拍大劇碼。”
王導還認為,國內許多武俠戲又都是一些不會打的演員,比如在張紀中拍的《射雕》中,李亞鵬、周迅等根本不會武功,只是一種偶像式的神似的武打動作,有的地方還只能用替身。“相反,《連城訣》中演員要自己來打,這也是我拍《連城訣》的一個要求。這次《連城訣》的拍攝主要涉及到打的演員都要自己會打,吳越、計春華、於承慧、六小齡童都對武術非常瞭解,會真功夫,而且都拍攝過多部動作片,有著級別很高的動作經驗,其中有的演員還得過全國武術冠軍。”」
怕是老王賣瓜吧!不然一開始的血刀老祖與連城訣主人梅大俠的一場決鬥怎會耍特技呢?可見王導還是知道觀眾的喜好。
「無數冰塊夾雜著石塊從海拔4800米處的大冰瀑布中滾落下來,攝像師卻冒著生命危險舉起攝像機將罕見的雪崩場面完整地拍了下來。王導打起了如意算盤:在金庸原著《連城訣》中有許多關於“雪崩”的場景,本打算用電腦特技來製作,而這次雪崩規模甚大,那效果和真實感可是電腦特技比不上的。」
《連城訣》原名《素心劍》,是金庸的武俠小說。1963年成書,最初載于香港《明報》,以及新加坡《南洋商報》合辦的隨報附送的《東南亞周刊》。全書共12章。
丁典:武術高手。狄雲的救命恩人。他在故事中的出現是狄雲悲慘命運的終結和新生的開始。由于他擁有江湖上人人渴望的武術和財富的秘密而曆經了種種艱險。最後被愛人的父親下毒而不幸死去。臨終前把秘密告知了狄雲,並囑咐狄雲爲他完成與愛人死後同穴而葬的心願。
戚芳:狄雲的師妹,美麗善良。與狄雲原是一對情侶。在狄雲被害入獄後被騙嫁給冤案的幕後黑手-同門師兄萬圭。在真相大白後被萬圭殺害。
水笙:江湖名流水岱的女兒。在與狄雲的共同逃亡經曆中認識了解了狄雲。爲狄雲的悲慘遭遇和高貴人格所感染,愛上了當時被認爲名聲狼藉的狄雲,並爲了狄雲的名譽而不惜與所謂的“江湖正道”決裂。在故事的結尾,與狄雲一起歸隱山林。
萬圭:父親萬震山。於父親壽宴中看中戚芳,遂與師兄弟聯合陷害狄雲。與戚芳成親後育有一女,而後竟殺死髮妻,最後中毒而死。
戚長發:綽號「鐵鎖橫江」。戚芳之父,徒弟狄雲,師父梅念笙,師兄弟為萬震山、言達平。
萬震山:綽號「五雲手」。萬圭之父,師父梅念笙,師弟分別為言達平、戚長發。
言達平:綽號「陸地神龍」。師父梅念笙,師兄弟為萬震山、戚長發,曾授與狄雲三招「連城劍法」。
淩霜華:荊州知府淩退思之女,丁典的愛人。與丁典相互愛戀,但父親不允,將丁典打入冤牢後,自己毀容不嫁,而後遭到生父用計活埋。死後屍體同丁典的骨灰由狄雲埋葬。
梅念笙:湘中武林名宿,人稱“鐵骨墨萼”。言達平、萬震山、戚長發之師傅
萬震山〈萬家主人〉【被戚長發所殺】
魯坤〈萬震山大弟子〉【中毒而死】
周圻〈萬震山二弟子〉【被狄雲所殺】
萬圭〈萬家少主,萬震山三弟子〉【中毒而死】
孫均〈萬震山四弟子〉【中毒而死】
蔔垣〈萬震山五弟子〉【中毒而死】
吳坎〈萬震山六弟子〉【被萬震山所殺】
馮坦〈萬震山七弟子〉【中毒而死】
沈城〈萬震山八弟子〉【中毒而死】
桃紅〈萬震山之妾〉
落花流水
陸天抒(『落花流水』之一「仁義陸大刀」)【血刀老祖所殺】
花鐵幹(『落花流水』之一「中平無敵」江西鷹爪鐵槍門掌門,擅中平槍法)【中毒而死】
劉乘風(『落花流水』之一「柔雲劍」)【花鐵幹誤殺】
水岱(『落花流水』之一「冷月劍」)【求狄雲將他打死】
血刀門
血刀老祖(血刀門 第四代掌教)【狄雲誤殺】
寶象(血刀門 血刀老祖之徒)【中毒而死】
善勇(血刀門 血刀老祖之徒)【死於丁典之手】
勝諦(血刀門 血刀老祖之徒)【死於丁典之手】
馬大鳴(『萬勝刀』)
1981 25集 香港電臺 電臺廣播劇 《連城訣》。
1989,電視劇《連城訣》,香港無線,郭晉安飾狄雲,黎美嫻飾戚芳,謝寧飾水笙,曾江飾丁典,陳美琪飾淩霜華,關海山飾淩退思,郭鋒飾花鐵幹,朱鐵和飾血刀老祖,吳鎮宇飾萬圭
2004,電視劇《連城訣》,30集,內蒙古電視臺,導演王新民,吳越飾狄雲,何美鈿飾戚芳,舒暢飾水笙,杜志國飾萬震山,六小齡童飾花鐵幹。
http://zh.wikipedia.org/wiki/%E9%80%A3%E5%9F%8E%E8%A8%A3
梁羽生vs金庸vs古龍
以作品內容而論,梁羽生、金庸的武俠小說注重曆史環境表現,依附曆史,從此生發開去,演述出一連串虛構的故事。但從攝用曆史材料來看,兩人又有明顯差別:梁羽生是虛構人物和事件,置入背景中,以此來強化曆史氛圍;金庸則直接取來曆史人物和事件敷衍成武俠小說,其曆史人物、事件,金庸寫來煞有介事,常能以假亂真。兩者都對曆史進行了再認識、再評價,從作品含有的曆史厚度論,金庸比梁羽生更高一層,其寫作技巧也高明得多。古龍的小說則根本抛開曆史背景,不受任何拘束,而憑感性筆觸,直探現實人生。古龍的小說不是注重于對曆史的反思、回顧,而是著重在對現實人生的感受。現代人的情感、觀念,使古龍武俠小說意境開闊、深沈。
就小說人物的主流傾向而言,梁羽生武俠小說中的人物道德色彩濃烈,正邪嚴格區分,人物的社會內涵豐富,但人物性格單一,有概念化、公式化的缺陷。金庸武俠小說人物性格複雜,具有一種反傳統精神,小說人物亦正亦邪,危步于道德的懸索之上而能不失其墜,具有“一半是野獸,一半是天使”的複雜、矛盾性格,而人物思想性格的複雜、矛盾又是奠基在生活本身的複雜、矛盾之上,這樣,人性的發掘就有了深刻而廣泛的社會意義。古龍小說最注重的是人性的體驗,他常用細膩的筆觸去描寫人物微妙而複雜的情感,常用生與死、幸福與痛苦這樣尖銳對立的矛盾來表現人物的內心世界和高貴獨立的人格,以此來揭示生命的意義和人生的真諦。在古龍小說中,多寫變態人格,追求外化怪異人物性格的刻畫,其作品主人公大多怪誕、神秘、、孤僻、行事固執,自尊心強,又是性情中人,多情種子。這種情況可能與古龍的身世、心情、經曆有關。
談到小說情節,古龍武俠小說也和梁羽生、金庸小說有明顯不同。三位大家都善于編織故事,他們的小說情節都十分曲折,構置巧妙,懸念層出不窮,伏線引出千裏,環環相扣,此呼彼應。梁羽生武俠小說情節前工後拙,開篇十分吸引人,以後的情節則漸趨平淡,顯得有點才氣不足。金庸武俠小說恰恰相反,往往開局平平,隨著情節的展開,人物紛紛湧現,情節盤根錯節,主幹巍峨,枝葉繁茂,宏大縝密的構思,詭異莫測的布局,奇迹聯翩,回環波動,攝魂奪魄,回腸蕩氣。金庸的才思如同一爐火,小說情節猶如爐火上的一壺水,火越燒越旺,水越來越滾。古龍武俠小說的情節又不相同。他的小說從頭至尾都跳動著最強的音符,情節奇中有奇,巧中含巧,偶然中有著必然,事事不可料,事事又得宜,計中套計,真中套假,假中存真,真真假假,變幻莫測。小說情節的發展根本無法預料,驚險頻出,令人喘不過氣來,而全書的縝密無隙又讓人口服心服。古龍武俠小說的情節營構的確堪稱一絕。
至于小說武功的描寫,梁、金、古三大家也有各自的風格。梁羽生武俠小說中的“武功”,虛幻中寫實性很強,一招一式,清清楚楚,細膩而又逼真,緊張激烈,誇節有致。梁羽生的“武功”也具備道德傾向性,有正派武功,也有邪派武功;正派武功力道柔和,象征著善良、仁慈,既利于攻敵防衛,又有益于修心養性,而邪派武功則非常霸道,歹毒殘忍,意味著邪惡,如修羅陰煞功、雷神掌、毒掌等。正派武功循序漸進,發展緩慢,但根基紮實,邪派武功進展神速,卻容易走火入魔,貽害終身。凡此種種,造成了梁羽生“武功”的既精彩又單調。比起梁羽生來,金庸的“武功”更令人神往。金庸將武功描寫與中華民族的文學藝術和傳統文化精神融合在一起,琴棋書畫,九宮八卦,醫道,用毒,皆可化爲絕世神功,並將中國傳統的儒、釋、道精神作爲“武功”的最高境界。金庸還著力描寫人物練功的艱難曆程和堅韌性格,並有聲有色、恰如其分地描述出主人公因禍得福、置之而後生的必然寓于偶然之中的哲理意境,使金庸“武功”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金庸“武功”還有一個特點,就是詼諧有趣,在激烈的打鬥中插入笑料,令人捧腹。古龍的“武功”風格與衆不同,他是以“怪招”取勝的。他的“武功”重精神不重招式,如《邊城刀聲》中寫葉飛的“飛刀”絕技,“天上地下從來也沒有人知道他的“飛刀”在哪裏,也沒有人知道刀是怎麽發出來的。
刀未出手前,誰也想象不到它的速度和力量......刀一定在它應該在的地方!......天上地下,你絕對找不到任何人能代替它。若不能了解他那種偉大的精神,就絕不能發出那種足以驚天動地的刀!飛刀!飛刀還未在手,可是刀的精神已在!那並不是殺氣,但卻比殺氣更令人膽怯。”
這裏所寫的“飛刀”,已不是一種純粹的武功,而是一種高尚的人格,偉大的精神,即葉飛老師李尋歡那種“仁慈、博愛”的精神,它表明的是“正義必定戰勝邪惡”!古龍的“武功”又強調“攻心爲上”,舉凡人物的性情、情緒、脾氣、衣飾、環境,乃至肌肉的顫動、松緊等,都會對武功的發揮産生影響,而高手決戰是不容有絲毫的錯誤的,“他們的心情,他們的神態,他們站著的姿勢,都是絕對完美的。”在這種情境中,“武功”已不需套路,一招之間,生死立判。古龍的“武功”還表現出一種境界--禪的境界。它以徹心見性爲宗旨,對敵手的體察靠的是忘我和物我合一的境界,因爲只有忘我才能消除認識的局限性,才能迅速而准確地體察敵手武功的弱點。這種忘我境界是一種經過長期訓練後達到的隨心所欲的自如狀態,在這種忘我狀態中,戰鬥者已成爲“無意識的人”,心中已不存在作爲觀察者的“我”,有的只是手中的武器和對面的敵人;在這種狀態中,身劍合一,戰鬥者可以最大限度地發揮武功的威力,一擊之下,毀滅敵手。正因爲古龍“武功”有這些“怪招”,所以他“武功”的風格別具特色:無招無式,簡短有力,重在精神,一擊見效。
古龍小說在語言、技巧上,表現出與衆不同的獨家風格。梁羽生小說的語言文采飛揚,字裏行間透出濃郁的書卷氣,故事中又常常用詩詞歌賦、民歌俗語點綴其間,以創造優美的意境、氣氛,烘托人物的內心世界。他的小說技法以傳統繼承爲主,多用章回小說的形式鋪張故事,敘事中有著明顯的說書人的口氣,表現出民族風格和民族氣派。金庸才如大海,浩瀚奔騰,文筆俊爽、瀟灑、詼諧逗趣而又富于變化,他的小說既有詩情畫意,柔綺委婉的情境,又如西方小說直探人生、命運的真諦。他在繼承傳統的基礎上,大膽地吸收西方小說的創作技巧,中西結合,使小說結構既精巧、繁複,又謹嚴、完整。古龍小說的語言句式短,敘事力避平鋪直敘,行文多跳躍抖動,情節驚險蹊蹺而又不違情悖理,辟境造意,刻意求新。如果說梁羽生是恪守典雅,不失武林大家風度的話,那麽金庸就是博采百家,融合中西技法,既典雅古樸、慷慨多氣,又詼諧幽默、妙語解頤,揮灑肆縱,多樣統一地開創了一代武林新風,是“武壇”的絕頂人物!至于古龍,則是大膽恣肆,不守成規,逞才離藻,笑傲“江湖”,力求新穎變化而又意蘊深邃的武林怪傑。
http://www.wenyi.com/literature/wuxia/wxyj/%E6%A2%81%E7%BE%BD%E7%94%9Fvs%E9%87%91%E5%BA%B8vs%E5%8F%A4%E9%BE%99.htm
………………………
她手一入懷,便碰到了那本唐詩,一怔之下,一顆心又怦怦跳了起來,摸出這本舊書,坐在桌邊,一頁頁地翻過去。她記得清清楚楚,那日翻檢舊衣,從箱子底下的舊衣服中見到了這本書,爹爹西瓜大的字識不上幾擔,不知從哪裏拾了這本書來,她剛好剪了兩個繡花樣兒,順手便挾在書中。那天下午和狄師哥一齊去山洞,便將這本書帶了去,以後一直留在那邊。怎麽會到了這裏?是狄師哥叫這郎中送來的麽?
“這郎中……莫非……他……他右手的五根手指都給吳坎削去了。這郎……這郎中……為什麽?為什麽他……他的右手始終不伸出來?”突然之間,她想起了這件事。她凝神回想那郎中扶起女兒,回想他開藥箱、取藥瓶、拔塞、倒藥末的情景,回想他接了自己送過去的酒杯,將酒杯送到唇邊喝幹,這許多事情,似乎都是用一只左手來做的,只不過當時沒留心,實在記不真切。
“難道,他就是師哥!怎麽相貌一點也不象?”她心煩意亂,忍不住悲從中來,眼淚一滴滴的都流在手中那本書上。
淚水滴到書頁之上,滴在那兩只用花紙剪的蝴蝶上,這是“梁山泊和祝英臺”,他們要死了之後,才得團圓……
萬圭在隔房說道:“芳妹,我悶得慌,要起來走走。”但戚芳沈浸在回憶之中,沒有聽見。她在想:“那天他打死了一只蝴蝶,將一對情郎情妹拆散了。是不是老天爺因此罰他受苦受難……”
突然之間,背後一個聲音驚叫起來:“這……這是……,‘連……連城劍譜’!”
戚芳吃了一驚,一回頭,只見萬圭滿臉喜悅之色,興奮異常地道:“芳妹,芳妹,你從哪裏得來了這本書?你瞧,啊,原來是這樣,對了,是這樣!”他雙手按住那本“唐詩選輯”,只見在一首題目寫著“聖果寺”的詩旁,現出“三十三”三個淡黃色的字來,這幾行上,濺著戚芳的淚水。
萬圭大喜之下,忘了克制,叫道:“秘密在這裏了,原來要打濕了,才有字跡出現!妙極,妙極!一定是這本書。空心菜,空心菜!”他大聲叫嚷,將女兒叫醒,說道:“空心菜快去請爺爺來,說有要緊事情。”小女孩答應著去了。
萬圭緊緊按著那本詩集,忘了手上的痛楚,只是說:“一定是的,不錯,爹爹說那劍譜充作是‘唐詩選輯’,那還不是?他們就是揣摸不出這中間的秘密。原來要弄濕書頁,秘密才顯了出來。”
他這麽又喜又跳的叫嚷,戚芳已然明白了大半,心想:“這就是爹爹和公公所爭的什麽‘連城劍譜’?這麽說來,原來是爹爹得了去,我不知好歹,拿來夾了鞋樣?爹爹不見了這本書,怎麽不找?想來一定是找過的,找來找去找不到,以為是師伯盜去了。他為什麽不問我,這真奇了!”
如果是狄雲,這時候就一點也不會奇怪。他知道只因為戚長發是個極工心計之人,即使在女兒面前,也不肯透露半點口風。不見了書,拚命地找,找不到,便裝作沒事人一般,暗暗察看,用各種各樣的樣子來偵查試探,看是不是狄雲這小子偷了去?是不是女兒偷了去?只因為戚芳不是“偷”,不會做賊心虛,戚長發自然查不出來。
萬震山從街上回來,正在花廳吃點心,聽得孫女叫喚,還道兒子毒傷有變,一碗豆絲沒吃完,忙放下筷子,抱起孫女,大步來到兒子樓上,一上樓梯便聽見萬圭喜悅的聲音:“天下的事情真有這般巧法。芳妹,怎麽你會在書頁上濺了些水?天意,天意!”
萬震山聽到兒子說話的音調,便放了一大半心,舉步踏進房中。
萬圭拿著那本“唐詩選輯”,喜道:“爹,爹,你瞧,這是什麽?”
萬震山一見到那本薄薄的黃紙書,心中一震,忙將孫女兒放在地下,接過兒子遞來的那本書,一顆心怦怦亂跳。花盡心血找尋了十幾年的“連城劍譜”,終于又出現在眼前。
不錯,正是這本書!他和言達平、戚長發三人聯手合力、謀害師父而搶到的,正是這本書。三個人在客棧之中,翻來覆去的同看這本劍譜。可是這只是一本平平無奇的唐詩,和書坊中出售的“唐詩選輯”完全一模一樣。他師父教過他們一套“唐詩劍法”,以唐詩的詩句作劍招名字,這些詩句在這本書中全有。可是跟傳說中的“連城劍譜”又有什麽相幹?
師兄弟三人曾拿這本書到太陽光下一頁頁的去照,想發現書中有什麽夾層;也曾拿著書中這幾十首詩順讀、倒讀、橫讀、斜讀,跳一字讀、跳二字讀……想要找出其中所含的大秘密來……然而一切心血全是白費了。三人互相猜疑,都怕給人家發現了秘密而自己不知。三人晚上睡覺之時,將書本鎖入鐵盒,鐵盒又用三根小鐵鏈分別系在三人的腕上。但一天早晨,這本書終于不翼而飛,從此影跡全無。
于是十幾年來無窮的勾心鬥角,無盡的探訪尋找。突然之間,這本書又出現在眼前。
萬震山翻到第四頁上,不錯,書頁的左上角被撕去了小小的一角,那是他當年偷偷做下的記號,生怕言師弟或是戚師弟用一本同樣的“唐詩選輯”來掉包,而自己卻被蒙在鼓裏。
萬震山又翻到第十六頁,不錯,當年自己劃著的那個指甲痕仍是在那裏。這是真本!他點了點頭,強自抑制內心喜悅,對兒子道:“正是這本書。你從哪裏得來的?”
萬圭的目光轉向戚芳,問道:“芳妹,這本書哪裏來的?”
戚芳自從一見到萬圭的神情,心中所想的只是自己爹爹:“爹爹不知到了哪裏?我這不孝的女兒,將他這本書拿到了山洞之中,他老人家這可找得苦了。在爹爹心中,這本書一定是非常非常的寶貴。不知這本舊書有什麽用?然而這是我拿了爹爹的,是爹爹的書,決不能給公公強搶了去。”
如果是在一天之前,還不知道狄雲慘受陷害的內情,對丈夫還是滿腔柔情和體貼,那麽在她心裏,丈夫的份量未必便及不上父親,何況,父親不知到哪裏去了,不知道會不會再回來。然而現今可不同了。“決不能讓爹爹這本書落入他們手裏。狄師哥去取了書來交在我手裏,要我替爹爹保管,當然不能給他們搶了去。不但是為了爹爹,也為了狄師哥!”
當萬圭問她“這本書哪裏來的”之時,她心中只是在想:“怎樣將書奪回來?”書是在公公手裏。萬震山武功卓絕,何況丈夫便在旁邊,硬奪是不成的。她心中飛快地在轉念頭,眼珠骨溜溜地轉動。
她看到了書桌旁那只銅盆,盆中盛著半盆血水,那是萬圭洗過臉的水,滴了不少他手背上傷口中流出來的毒血。這盆水全成了紫黑色……如果悄悄將書丟進了血水之中,他們就找不到了。可是,那本書只怕要浸壞。不過若不乘這時候下手,以後多半再也沒有機會了,寧可將書毀了,也不能讓他們稱心如意……
萬氏父子凝視著戚芳。萬圭又問:“芳妹,這本書哪裏來的?”
戚芳一凜,說道:“我也不知道啊,剛才我從房裏出來,便見這本書放在桌上。這不是你的麽?”
萬圭一時想不明白,暫時不再追究,一心要將重大的發現說給父親知道:“爹,你瞧,這書頁子一沾濕,便有字跡出來。”他伸出食指,指著“聖果寺”那首詩旁淡黃色的三個字:“三十三”。
(如果他知道這是妻子的淚水,是思念狄雲而流的眼淚,他心中會怎樣想?)
萬震山伸指點著那首詩,一個字一個字數下去:“路自中峰上,盤回出壁蘿。到江吳地盡,隔岸越山多。古木叢青靄,遙天浸白波。下方城……”第三十三字,那是個“城”字!萬震山一拍大腿,說道:“對啦,正是這個法子!原來秘密在此。圭兒,你真聰明,虧你想到了這個道理!要用水,不錯,我們當年就是沒想到要用水!”
(如果他知道這是媳婦的淚水,是思念另一個男人而流的眼淚,他心中會怎樣想?)
戚芳見他父子大喜若狂,聚頭探索書中的秘奧,便拉著女兒的手走到內房,將她摟在懷裏,輕聲道:“空心菜,那只面盆,你瞧見麽?”小女孩點了點頭,道:“瞧見的。”戚芳道:“等會爺爺、爹爹和媽媽一起奔出去,媽媽將爺爺手裏那本書放在抽屜裏,你去拿了出來,悄悄丟在面盆裏,讓髒水浸著,別給爺爺和爹爹看見,叫他們找不到。”
小女孩大喜,只道媽媽要玩個極有趣的遊戲,拍掌笑道:“好,好!”戚芳道:“可別讓爺爺和爹爹知道,也別跟他們說!”小女孩道:“空心菜不說,空心菜不說!”
戚芳走到房外,說道:“公公,我覺得這本書很有點古怪。”萬震山轉過身來,問道:“什麽古怪?”他內心早已隱隱覺得這本書突然出現,來得太過容易,恐怕不是吉兆,媳婦這麽一說,更增他的疑慮。戚芳道:“在這裏!”說著伸出手去。萬震山將書交了給她。
戚芳翻開書頁,取了那兩只紙剪蝴蝶出來,道:“公公,你這書中,本來就有這兩只蝴蝶麽?”萬震山將兩只紙蝴蝶接了過去,細細察看,道:“沒有!”戚芳道:“這是什麽意思?武林之中,可有哪一個人外號叫‘花蝴蝶’什麽的?江湖上有沒有一個‘蝴蝶幫’?他們留下這本書,多半不懷好意。”
江湖人物留記號尋仇示警,原是十分尋常,萬震山生平壞事做了不少,仇家眾多,聽了戚芳的話,又見這一對紙蝴蝶剪得十分工細,不禁惕然而驚,尋思:“我有什麽仇家外號叫做‘花蝴蝶’的?有沒有一個‘蝴蝶幫’?”
他正自沈吟,忽聽得戚芳喝道:“是誰?鬼鬼祟祟地想幹甚麽?”伸手向窗外屋頂上一指。萬氏父子同時向窗外瞧去。戚芳反身從牆上摘下兩柄長劍,一柄拋給萬震山,一柄拋給萬圭,叫道:“屋上有人!”萬氏父子接住兵刃,戚芳拉開抽屜,將那本唐詩擲了進去,低聲道:“莫給敵人搶了去!”萬氏父子點了點頭。三人齊從窗口躍出,登上瓦面,四下裏一看,不見有人。萬震山道:“到後面瞧瞧!”
三人直奔後院,只見牆角邊人影一晃,萬震山喝道:“是誰?”縱身而前,見那人是六弟子吳坎,問道:“見到敵人沒有?”
吳坎見到師父、三師兄、三師嫂仗劍而來,只道事發,嚇得面色慘白,待聽師父如此詢問,心中一寬,忙道:“有人從這邊奔過,弟子趕了過來查問。”他是為自己掩飾,卻正好替戚芳圓了謊。
四人直追到後門之外,吳坎連連呼哨,將魯坤、蔔垣等都招了來,自是沒發現“敵人”的蹤跡。
萬震山和萬圭記挂著“連城劍譜”,命魯坤等繼續搜尋敵蹤,招呼了戚芳,回到樓房。萬震山搶開抽屜,伸手去取……
抽屜之中,卻哪裏還有這本書在?
萬氏父子這一驚自然是非同小可,在書房中到處找尋,又哪裏找得到了?問小女孩道:“有沒有人進來過?”女孩道:“沒有啊!”轉頭向母親霎霎眼睛,十分得意。
萬氏父子明明見到戚芳將書放入抽屜,追敵之時,始終沒離開過她,當然不是她做的手腳。定是敵人施了“調虎離山之計”,盜去了劍譜!
萬氏父子面面相覷,懊喪不已。
戚芳母女你向我霎霎眼,我向你霎霎眼,很是開心。
第十二章 大寶藏
她身旁堆滿了磚塊,牆上拆開了一洞,萬氏父子早已不在其內。
狄雲俯身跪在戚芳身旁,叫道:“師妹,師妹!”他嚇得全身發抖,聲音幾乎啞了,伸手去摸戚芳的臉,覺得尚有暖氣,鼻中也有輕輕呼吸。他心神稍定,又叫:“師妹!”
戚芳緩緩睜開眼來,臉上露出一絲苦笑,說道:“師哥……我……我對不起你。”
狄雲道:“你別說話,我……來救你。”將空心菜輕輕放在一邊,右手抱住了戚芳身子,左手抓起短刀的刀柄,想要拔了出來。但一瞥之下,見那口刀深深插入她小腹,刀子一拔出,勢必立時送了她的性命,便不敢就拔,只急得無計可施,連問:“怎麽辦?怎麽辦?是……是誰害你的?”戚芳苦笑道:“師哥,人家說,一夜夫妻……唉,別說了,我……你別怪我。我忍心不下,來放出了我丈夫……他……他……他……”
狄雲咬牙道:“他……他……他反而刺了你一刀,是不是?”
戚芳苦笑著點了點頭。
狄雲心中痛如刀絞,眼見戚芳命在頃刻,萬圭這一刀刺得她如此厲害,無論如何是救不活了。在他內心,更有一條妒忌的毒蛇在隱隱地咬嚙:“你……你究竟是愛你丈夫,寧可自己死了,也要救他。”
戚芳道:“師哥,你答允我,好好照顧空心菜,當是你……你自己的女兒一般。”
狄雲黯然不語,點了點頭,咬牙道:“這賊子……到哪裏去啦?”
戚芳眼神散亂,聲音含混,輕輕地道:“那山洞裏,兩只大蝴蝶飛了進去。梁山伯,祝英臺,師哥,你瞧,你瞧!一只是你,一只是我。咱們倆……這樣飛來飛去,永遠也不分離,你說好不好?”聲音漸低,呼吸慢慢微弱了下去。
狄雲一手抱著空心菜,一手抱著戚芳的屍身,從萬家圍牆中躍了出來。他本想一把火將萬家的大宅子燒個幹淨,但轉念一想:“這屋子一燒,萬氏父子再也不會回來了,要替師妹報仇,得讓這宅子留著。”
狄雲奔到當年丁典畢命的廢園中,在梅樹下掘了個坑,將戚芳的屍身埋了,那柄短刀卻收在身邊。他決心要用這柄刀去取萬氏父子的性命。
他傷心得哭不出眼淚來,只是不住自責:“為什麽不將這兩個惡賊先打死了,再丟進牆洞?為什麽這樣大意,終于害了師妹的性命?”
空心菜不住哭叫:“媽媽,媽媽!”叫得他心煩意亂。于是在江陵城外找了一家農家,給了十兩銀子,請一個農婦照管女孩。
他日日夜夜地守在萬家前後,半個月過去了,沒見到萬家父子半點蹤跡。奇怪的是,連魯坤、蔔垣、孫均、馮坦、沈城等幾人也都失了蹤,不再回到萬家來。萬家的婢仆亂得沒頭蒼蠅一般,有的開始偷東西了,有的在吵嘴打架。
江陵城中,卻有許多武林人物從四面八方聚集攏來。
一天晚上,狄雲聽到了幾個江湖豪客的對話:
“那連城劍訣原來是藏在一部‘唐詩選輯’之中,頭上四字是‘江陵城南’。”
“是啊,這幾天聞風趕來的著實不少。就是不知這四個字之後是些什麽字。”
“管他之後是什麽字?咱們只管守在江陵城南。有人挖出寶藏,給他來個攔路打劫。”
“不錯。就算劫不了,至少也得分上一份。見者有份,還少得了咱哥兒們的麽?”
“嘿嘿!江陵書舖中這幾天去買‘唐詩選輯’的人可真不少。今兒我走進書舖,還沒開口,夥計就說:‘大爺,您可是要買唐詩選輯?這部書我們剛在漢口趕著捎來,要買請早,遲了只怕賣光了。’我很奇怪,問他:‘你怎知我要買唐詩選輯?’你猜他怎麽說?”
“不知道!他怎麽說?”
“他媽的。那夥計說:‘不瞞您老人家說,這幾天身上帶刀帶劍、挺胸凸肚的練把式爺們,來到書舖裏,十個倒有十一個要買這本書。五兩銀子一本,你爺臺合不合式?’”
“他奶奶的,哪有這麽貴的書?”
“你知道書價麽?你買過書沒有?”
“哈哈,老子這一輩子可從沒進過這書舖子的門,書啊書的,老子這一輩子最愛賭錢,買贏就好,買書可從來不幹。嘿嘿,嘿嘿!”
狄雲心想:“連城劍訣中的秘密可傳出去了,是誰傳出來的?是了,萬氏父子的話給魯坤他們聽了去,萬震山要追查,幾個徒兒卻逃走了。就這樣,知道的人越來越多。”
想起當年與丁典同處獄中之時,還有許多江湖豪士聞風而來,卻都給丁典一一打死了。“嗯,丁大哥的大事還沒辦,丁大哥的事可比我自己報仇要緊。”
淩小姐的父親是江陵府的知府。狄雲到江陵城中最大的棺材舖、墓碑舖一打聽,便查知淩小姐的墳葬在江陵東門外十二裏的一個小山岡上。
他買了一把鐵鏟,一把鶴嘴鋤,出得東門,不久便找到了墳墓。墓碑上寫著“愛女淩霜華之墓”七個字。墓前無花無樹。淩姑娘生前最愛鮮花,她父親竟沒給她種植一株。
“愛女,愛女,嘿嘿,你真的愛這個女兒麽?”他冷笑起來,想起丁典和戚芳,,忍不住淚水又流了下來。
他的衣襟,早就為悼念戚芳的眼淚濕透了。在淩霜華的墓前,又加上了新的眼淚。
山岡附近沒人家,離開大路很遠,也沒人經過。但白天總不能刨墳。直等到天全黑了,才挖開墓土,再掘開三合土封著的大石,現出了棺木。
經歷了這幾年來的艱難困苦,狄雲早不是個容易傷心、容易流淚的人了,但在慘淡的月光下見到這具棺木,想到了丁大哥便是因這口棺木而死,卻不能不再傷心,不能不再流淚。
淩退思曾在棺木外塗上“金波旬花”的劇毒,雖然時日相隔已久,而且將棺木擡到此間下葬,料想棺外毒藥早已抹去,但他不敢冒險伸手去碰棺木,拔出血刀,從棺蓋的縫口中輕輕推了過去。那血刀削金斷玉,遇到木材,便如批豆腐一般,他不用使勁,便已將棺蓋的榫頭盡數切斷,右臂一振,勁力到處,棺蓋飛起。
驀然間,只見棺木中兩只已然朽壞的手向上舉著。棺蓋一飛起,兩只手便掉了下去,宛然會動一般。狄雲吃了一驚,心想:“淩小姐入棺之時,怎地兩只手會高舉起來的?這真奇了。”只見棺中並無壽衣、被褥等一般殮葬之物,淩小姐只穿一身單衣。
狄雲默默祝禱:“丁大哥,淩小姐,你二人生時不能成為夫妻,死後同葬的心願終于得償。你二人死而有靈,也當含笑于九泉之下了。”解下背上的包袱,打了開來,將丁典的骨灰撒在淩小姐屍身上。他跪在地下,恭恭敬敬的拜了四拜,然後站起身來,將包骨灰的包袱裹在手上,便去提那棺蓋,要蓋回棺木。
月光斜照,只見棺蓋背面隱隱寫著有字。狄雲湊近一看,只見那幾個字歪歪斜斜,寫的是:“丁郎,丁郎,來生來世,再為夫妻。”
狄雲心中一寒,一交坐在地下,這幾個字顯是指甲所刻,他一凝思間,便已明白:“淩姑娘是給他父親活埋的,放入棺中之時,她還沒死。這幾個字,是她臨死時用指甲刻的。因此一直到死,她的雙手始終舉著。天下竟有這般狠心的父親!丁大哥始終不屈,淩姑娘始終不負丁大哥,她父親越等越恨,終于下了這樣的毒手。”又想:“淩知府發覺丁大哥越獄,知道定會去找他算帳,急忙在棺木外塗上‘金波旬花’的劇毒。這人的心腸,可比‘金波旬花’還要毒上百倍。”
他湊近棺蓋,再看了一遍那兩行字。只見這幾個字之下,又寫著三排字,都是些“五十一、三十三、二十八”等等數目字。狄雲抽了一口涼氣,心道:“是了,淩姑娘直到臨死,還記著和丁大哥合葬的心願。她答應過丁大哥,有誰能將她和丁大哥合葬,便將連城劍訣的秘密告知此人。丁大哥在廢園中跟我說過一些,只是沒說完便毒發而死。師父那本劍譜上的秘密,給師妹的眼淚浸了出來,偏偏給萬氏父子撕得稀爛。我只道這秘密從此湮沒,哪知道淩姑娘卻寫在這裏。”
他默默祝告:“淩姑娘,你真是信人,多謝你一番好心,可是我此心成灰,恨不得自掘一穴,自刎而死,伴在你和丁大哥身邊。只是大仇未報,尚得去殺了萬家父子和你父親。金銀珠寶,在我眼中便如泥塵一般。”說著提起棺蓋,正要蓋上棺木,驀地裏靈機一動:“啊喲,對了!萬氏父子這時不知躲到哪裏,今生今世只怕再也找他們不著,但若將大寶藏的秘密寫在當眼之處,萬氏父子必然聞訊來看。不錯,這秘密是個大大的香餌,萬氏父子縱然起疑,再有十倍的小心,也是非來看這秘密不可。”
他放下棺蓋,看清楚數目字,一個個用血刀的刀尖劃在鐵鏟背上,刻完後核對一遍無誤,這才蓋上棺蓋,放好石板,最後將墳土重新堆好。
“這個大心願是完了!報了大仇之後,須得在這裏種上數百棵菊花。丁大哥和淩姑娘最愛的便是菊花。最好能找到‘春水碧波’的名種菊花!”
第二天早晨,江陵南門旁的城牆上,赫然出現了三行用石灰泥書寫的數目字。每個字都是尺許見方,遠遠便能望見,“四、五十一、三十三、二十八……”奇怪的是,這幾行字離地二丈有余,江陵城中只怕沒那麽長的梯子,能讓人爬上去書寫,除非是用繩子縋著身子,從城頭上挂下來寫。
離這幾行字十余丈的城牆腳邊,狄雲扮作了乞丐,脫下破棉襖,坐在太陽底下捉虱子。
從南門進進出出的人很多,只幾個時辰,江陵城中街市上、茶館裏,就有人紛紛談論,也有不少人到南門外來親眼瞧瞧。但這些數目字除了寫的地位奇特之外,並沒有什麽好看,一般閒人看了一會,胡亂猜測一番,便即走了,卻有好幾個江湖豪客留了下來。
這些人手中都拿著一本“唐詩選輯”,將城牆上的數字抄了下來,皺著眉頭苦苦思索。
狄雲見到孫均來了,沈城來了,過了一會,魯坤也來了。
但他們並不知道“連城劍法”每一招的次序,雖然手中各有一部“唐詩選輯”,雖然城牆上寫著大大的數字,又料到這些數字定是劍譜中的秘密,雖然偷聽到了師父和他兒子參詳秘密的法子,卻不知每一個數字,應當用在哪一首詩中。
這世上,只有萬震山、言達平、戚長發三個人知道。
魯坤等三人在悄悄議論。隔得遠了,狄雲聽不到他們的說話。只見三人說了一會話,便回進城去,過不多時,三個人都化了裝出來。一個扮作水果販子,挑了一擔橘子,一個扮作菜販,另一個扮作荷著鋤頭的鄉民。三人坐在城牆腳邊,注視來往行人。
狄雲猜到了他們的心思。他們在等萬震山到來。他們參詳不透這秘密,但只要跟隨著萬震山,便能找到寶藏,就算奪不到,分一份總有指望。再和師父相見當然危險萬分,可是要發大財,怎能怕危險?
“連城劍譜”中頭上四個數字早已傳開了,“四、五十一、三十三、二十八”,那便是“江陵城南”。“四、五十一、三十三、二十八”,以後還有一連串的數字,再蠢的人,也想得到那必是劍譜中的秘密。
在城牆腳邊坐下來的人越來越多,有的化了裝,有的大模大樣以本來面目出現。狄雲數了一數,一共有七十八人。再過一會,蔔垣和馮坦也來了,他師兄弟不知為了什麽事爭得面紅耳赤,差點就要打架,但終于也安靜下來,坐在護城河旁。
等到下午,萬氏父子沒出現。等到傍晚,萬氏父子仍是沒出現。許多人已在破口大罵。萬家的祖宗突然聲名大噪,尤其是萬震山的奶奶。
天快黑了,一個教書先生模樣的人拿了一張紙,一只墨盒,一枝筆,搖頭晃腦的,將城牆上這幾行字抄了下來。一條大漢正悶得沒地方出氣,一把抓住那人,問道:“你抄這些字幹什麽?”那先生道:“老夫自有用處,旁人不得問之也。”那大漢道:“你說不說?不說,我就打。”提起醋缽大的拳頭,在他鼻尖前搖來晃去。那先生嚇怕了,道:“是……是……人家叫我來抄的。”那大漢道:“誰叫你抄的?”那先生道:“一位老先生,不……不瞞你說,就是本城大名鼎鼎的萬震山老先生,你……你可得罪他老人家不得。”
“萬震山”這三個字一出口,眾人便哄了起來。狄雲更是歡喜,只是這份歡喜之中,混著太多的仇恨和傷心。
那先生戰戰兢的在前面走,一腳高,一腳低,跌跌撞撞地直向東行,一百多人遠遠的跟著。萬震山既然不來,便去找萬震山。只有他,才參詳得出其中的秘密。這件事已經揭明了,人多勢眾,要硬逼著萬震山去找寶藏。許多人稱贊那大漢:“幸虧你老哥聰明,我們怎麽沒想到萬震山會派人來抄數目字?要不是你老哥,大夥兒在城門邊等上三天三夜,萬震山卻早將寶藏起了去啦。”那大漢很是得意,說道:“這酸秀才鬼鬼祟祟,我料得他幹的不是好事。”似乎他自己幹的卻是好事。
狄雲混在人群之中,隱隱覺得:“萬震山老奸巨滑,決不會這樣輕易便給人找到。其中定然另有鬼計。”這時一行人離開南門已有數裏,他回過頭來,又向城牆望去,一瞥眼間,只見一條人影從城牆邊飛快掠過,向西疾奔。
狄雲尋思:“這一群人盯著這個教書先生,決計不怕他走了。他們若是找到萬震山,決不會離開了他。偌大一座江陵城,要尋找萬氏父子是十分艱難,但要找這麽亂七八糟的一大群人,卻是易如反掌,我何必跟在人群之中?”
他心念一動,閃身隱在一株樹後,隨即展開輕功,反身奔向南門,更向西行。循著那人影的去向急奔,不到一盞茶時分便追上了。那人輕功也甚了得,但比之狄雲卻又差得遠了。他絲毫不覺有人跟隨,只是快步奔跑。
狄雲見他奔到一間小屋之前,推門入內。狄雲守在門外,等他出來,過了一會,卻見小屋的窗子中透出了燈光。
他閃到窗下,從窗縫中向內望去,只見屋裏坐著個老者,背向窗子,瞧不見他的面容。
那老者在桌上攤開一本書來,狄雲一見便知是“唐詩選輯”,這本書近日在江陵城中流行極廣,居然這老者未能免俗,也有一本。只見他取過一支禿筆,在一張黃紙上寫了“江陵城南”四個字,他口中輕輕念著“一五、一十、十五、十六……第十六個字”,跟著在紙上寫個“偏”字。
狄雲大吃一驚:“這人居然能在這本‘唐詩選輯’中查得到字,難道他也會連城劍法?”瞧他背影顯然不是萬震山。這老者穿著一件敝舊的灰色布袍,瞧不出是什麽身份。
只見他查一會書,屈指計一會數,便寫一個字,一共寫了二十六個字,狄雲一個字、一個字地讀下去,見是:
“……西天寧寺大殿佛像向之虔誠膜拜通靈祝告如來賜福往生極樂”。
那老者大怒,將筆杆重重在桌上一拍,說道:“什麽‘向之虔誠膜拜,通靈祝告’,又什麽‘如來賜福,往生極樂’!他奶奶的,‘往生極樂’,這不是叫人去見十殿閻王麽?”
狄雲聽這人口音極熟,正思索間,那人側頭回過臉來。狄雲身子一矮,縮在窗下,心道:“是二師伯,無怪,他知道劍招。這卻又是什麽秘密了?原來是戲弄人的。”心中忍不住好笑:“這許多人花了偌大心思,不惜殺師父、害同門,原來只是一句作弄人的話。”
他沒笑出聲來,但在屋中,言達平卻大笑起來:“哈哈,叫我向如來佛虔誠膜拜,通靈祝告,這泥塑木雕的他媽的臭菩薩便會賜福于我,哈哈,他奶奶的,叫老子往生極樂。我們合力殺了師父,師兄弟三人你爭我奪,原來是大家要爭個‘往生極樂’。江陵城中這幾百條英雄好漢、烏龜賊強盜,爭來爭去,為的都是要‘往生極樂’,哈哈,哈哈!”笑聲中卻充滿了淒慘之意,一面笑,一面將黃紙扯得粉碎。
突然之間,他站著一動不動,雙目怔怔地瞧著窗外。
狄雲想起自己所以遭此大難,戚芳所以慘死,起因皆在這連城劍訣的秘密,而這秘密竟是幾句戲謔之言,心下悲憤之極,忍不住也要縱聲長笑。
便在此時,只見言達平眼望窗外,似乎見到了什麽。只聽他喃喃自語:“到了這步田地,去天寧寺瞧瞧,那也不妨。江陵城南偏西,不錯,確是有這麽一座古廟。”他一揮手,撥熄了油燈,推門出來,展開輕功向西奔去。
狄雲心下遲疑:“我去尋萬震山呢,還是跟言師伯去?嗯,那一大批人易找得緊,還是先跟著言師伯瞧瞧。”當下盯住言達平的背影,追了下去。
不到小半個時辰,言達平便已到了天寧寺古廟之外。他先在廟外傾聽半晌,又繞著那廟轉了一個圈子,聽得廟內廟外靜悄悄地並無人蹤,這才推門而入。
這天寧寺地處荒僻,年久失修,廟內也無廟祝和尚。言達平來到大殿,一晃火把,便要去點神壇上的蠟燭,火光之下,只見燭淚似乎頗為新鮮,心念一動,伸手去捏了捏,果然燭淚柔軟,顯然不久之前有人點過這蠟燭。他心下起疑,吹熄了火把,正要舉步出外查察,突覺背後一痛,一柄利刃插進身子,大叫一聲,便即斃命。
狄雲躲在二門之後,只見火光陡熄,言達平便即慘呼,知他已遭暗算,這一下事起倉卒,不及救援。他索性不動,要瞧傷害言達平的是誰。黑暗中只聽得一人“嘿,嘿,嘿”冷笑。這聲音傳入耳中,狄雲不由得毛骨悚然,這笑聲陰森可怖,卻又十分熟悉。
突然間火光抖動,有人點亮了蠟燭,燭光射到那人身上。那人慢慢地側過臉來。
狄雲險些脫口呼出:“師父!”
這人竟是戚長發。只見他向言達平的屍身踢了一腳,拔出他背上的長劍,又在他背心上連刺數劍。
狄雲見到師父殺害自己的同門師兄,手段竟如此狠毒殘忍,這句“師父”的呼聲剛到口邊,便硬生生的忍住了。
戚長發嘿嘿冷笑,說道:“二師哥,你也查到了連城劍譜中的秘密,是不是?嘿嘿!‘江陵城南偏西,天寧寺大殿佛像,向之虔誠膜拜,通靈祝告’,哈哈,二師哥,劍譜中說:‘如來賜福,往生極樂’,你現下不是往生極樂了麽?這不是如來賜福了麽?”他轉過頭來,望著那尊面目慈祥的如來佛像。他臉上堆滿戾氣,惡狠狠端詳半晌,說道:“你奶奶的臭佛,戲弄了老子一生,坑害得我可就苦了!”縱身上了神壇,提起長劍,當當當三響,在佛像腹上連砍三劍。
一般佛像均是泥塑木雕,但這三劍砍在其上,卻發出錚錚錚的金屬之聲。戚長發一怔,又砍了兩劍,但覺著劍處極是堅硬。他拿起燭臺湊近一看,只見劍痕深印,露出燦爛金光,戚長發一呆,伸指將兩條劍痕之間的泥土剝落,但見金光閃閃,裏面竟然都是黃金。他忍不住叫道:“大金佛,都是黃金,都是黃金!”
這座佛像高逾三丈,粗壯肥大,遠超尋常佛像,如果通體竟是黃金鑄成,少說也有五六萬斤,那不是大寶藏是什麽?
他狂喜之下,微一凝思,轉到佛像背後,舉劍批削,見佛像腰間似有一扇小小暗門。他不住用力砍削,泥土四濺,只將長劍削得崩了數十個缺口,才將暗門四周的泥土都削去了。只見那暗門也是黃金所鑄,戚長發將劍伸進縫隙中去撬了幾下,喜不自勝、心慌意亂之下,拍的一聲,長劍竟爾折斷。
他提起半截斷劍,到暗門的另一邊再去撬。又撬得幾下,那暗門漸漸松了。戚長發拋下斷劍,伸手指將暗門輕輕起了出來,舉燭一照,只見佛像肚裏珠光寶氣,靄靄浮動,不知這個大肚子之中,藏了有多少珍珠寶貝。
戚長發咽了幾口唾沫,正想伸手到暗門之內去摸些珠寶來瞧瞧,突覺神壇輕輕一晃。他心知有異,縱身便即躍下,左足剛著地,小腹上一痛,已給人點中了穴道,咕咚一聲,摔倒在地。
神壇下鑽出一個人來,側頭冷笑,說道:“戚師弟,你找得到這兒,老二找得到這兒,怎麽不想想,大師兄也找得到這裏啊!”說話之人,正是萬震山。
戚長發陡然發現大寶藏,饒是他精細過人,見了這許多珠寶,終于也不免喜出望外,一疏神間,竟著了萬震山的道兒,恨恨地道:“第一次你整我不死,想不到終于還是死在你的手下。”萬震山得意之極,道:“我正在奇怪,戚師弟,我扼死了你,將你封入夾牆之中,怎麽又會活了過來?”戚長發閉目不答。
萬震山道:“你不回答,難道我就猜不到?那時你敵我不過,就即閉氣裝死,封入了夾牆之後,居然能夠脫逃。了不起!好本事!當時我見封牆的磚頭有一塊凸了出來,心中一直覺得不大妥當,可說什麽也想不到是給你掙紮著逃走時踢出來的。”萬震山那日將戚長發封入了夾牆後,次日見到封牆的磚頭有一塊凸出,這件事令他內心十分不安,這才患上了離魂之症,睡夢中起身砌牆──他一直在怕戚長發的“僵屍”從牆裏鑽出來,因此睡夢中砌了一次又一次,要將牆洞封得牢牢的。他又冷笑道:“嘿嘿,你也真厲害,眼睜睜地瞧著你女兒做了我兒媳婦,竟始終不現身。我問你,那是為了什麽?為了什麽?”
戚長發一口濃痰向他吐去。
萬震山閃身避開,笑道:“老三,你要死得幹脆呢,還是愛零零碎碎的受苦?”戚長發臉上露出恐怖之色,說道:“好,我跟你說。我女兒偷了我劍譜,藏在山洞之中,你道她是什麽好人?我一直在暗中查察。姓萬的,你給我個痛痛快快吧!”萬震山獰笑道:“好,給你個痛快的。按理說,不能給你這麽便宜,只是你師哥沒工夫了,須得趕快用爛泥塗好佛像。好師弟,你乖乖的上路罷!”說著提起長劍,便往戚長發胸口刺落。
突然間紅光一閃,萬震山一只右臂齊肘連刀,落在地下,身子跟著被人一腳踢開,正是狄雲以血刀救了戚長發的性命。
他俯身解開戚長發的穴道,說道:“師父,你受驚了!”
這一下變故來得好快,戚長發呆了老大半晌,才認清楚是狄雲,說道:“雲……雲兒,是你?”狄雲和師父別了這麽久,又再聽到“雲兒”這兩個字,不由得悲從中來,說道:“是,師父,正是雲兒。”戚長發道:“這一切,你都瞧見了。”狄雲點了點頭,道:“師妹,師妹,她……她……”
萬震山斷了一臂,掙紮著爬起,沖向廟外。戚長發搶上前去,一劍自背心刺入,穿胸而出。萬震山一聲慘叫,死在當地。
戚長發瞧著兩個師兄的屍體,緩緩地道:“雲兒,幸虧你及時趕到,救了師父的性命。咦,那邊有誰來了?是芳兒嗎?”說著伸手指著殿側。
狄雲聽到“芳兒”兩字,心頭大震,轉頭一看,卻不見有人,正驚訝間,突覺背上一痛。他反手抓住來襲敵人的手腕,一轉頭,只見那人手中抓著一柄明晃晃的匕首,正是師父戚長發。狄雲大是迷惘,道:“師……師父……弟子犯了什麽罪,你要殺我?”他這時才想起,適才師父一刀已刺在自己背上,只因自己有烏蠶衣護身,才又逃得了性命。
戚長發被他抓住手腕,半身酸麻,使不出半分力道,驚怒交集之下,恨恨地道:“好,你學了一身高明的武功,自不將師父瞧在眼裏了。你殺我啊,快殺,快殺,幹麽不殺?”
狄雲松開了手,仍是不解,道:“我怎敢殺害師父?”
戚長發叫道:“你假惺惺的幹什麽?這是一尊黃金鑄成了大佛,你難道不想獨吞?我不殺你,你便殺我,那有什麽希奇?這是一尊金佛,佛像肚裏都是價值連城的珍寶,你為什麽不殺我?為什麽不殺我?”他高聲大叫,聲音中充滿了貪婪、氣惱、痛惜,那聲音不象是人聲,便如是一只受了傷了野獸在曠野中吼叫。
狄雲搖搖頭,退開幾步,心道:“師父要殺我,原來為了這尊黃金大佛?”霎時之間,他什麽都明白了:戚長發為了財寶,能殺死自己師父、殺死師兄、懷疑親生女兒,為什麽不能殺徒弟?他心中響起了丁典的話:“他外號叫作‘鐵鎖橫江’,什麽事情做不出?”他又退開一步,說道:“師父,我不要分你的黃金大佛,你獨個兒發財去吧。”他真不能明白:一個人世上什麽親人都不要,不要師父、師兄弟、徒弟、連親生女兒也不顧,有了價值連城的大寶藏,又有什麽快活?
戚長發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心想:“世上哪有人見到這許多黃金珠寶而不起意?狄雲這小子定是另有詭計。”他這時已沈不住氣,大聲道:“你搗什麽鬼?這是一座黃金大佛,佛像肚中都是珠寶,你為什麽不要?你要使什麽鬼計?”
狄雲搖了搖頭,正想走出廟去,忽聽得腳步聲響,許多人蜂擁而來,他縱身上了屋頂,向外望去,只見一百多人打著火把,喧嘩叫嚷,快步奔來,正是那一群江湖豪客,只聽得有人喝罵:“萬圭,他媽的,快走,快走!”狄雲本想要走,一聽到“萬圭”兩字,當即停步。他還沒為戚芳報仇。
這一群人爭先恐後地入廟,狄雲看得清楚,萬圭被幾個大漢扭著,目青鼻腫,已給人飽打了一頓,身上仍是穿著那件酸秀才的衣衫。原來他喬裝成個教書先生的模樣,故意將城牆邊的一群江湖豪士引開,好讓萬震山到天寧寺來尋寶。但在眾人的跟隨查究之下,終于露出了馬腳。眾人以性命相脅,逼著他帶到天寧寺來。
戚長發聽得人聲,急忙躍上神壇,想要掩住佛像劍痕中露出來的黃金。但遲了一步,眾人已見到他站在神壇之上,雙手去掩佛像的大肚子。這時數十根火把照耀之下,廟中有如白晝。各人眼見到金光,發一聲喊,搶將上去,七手八腳的,便去斬削佛像上的泥土。各人刀砍劍削,不多時佛像身上到處發出燦爛金光。
跟著有人發現佛像背後的暗門,伸手進去,掏出了大批珠寶,站在後面的便用力將他擠開。珠寶一把把地摸出來,強有力的豪士便從別人手中劫奪。
突然間門外號角聲嗚嗚吹起,廟門大開,數十名兵丁沖了進來,高叫:“知府大人到,誰都不許亂動。”隨後一人身穿官服,傲然而進,正是江陵府知府淩退思。他在城內城外耳目眾多,這些江湖豪客之中便混得有他的部屬,一得訊息,立時提兵趕來。
但一眾江湖豪客見了許多珠寶,哪裏還忌憚什麽官府?各人只是拚命的搶奪珍寶。
地下滾滿了珍珠、寶石、金器、白玉、翡翠、珊瑚、祖母綠、貓兒眼……
淩退思的部屬又怎會不搶?兵丁先俯身撿起,于是官長也搶了起來。誰都不肯落後。戚長發在搶、萬圭在搶、連堂堂知府大人淩退思,也忍不住將一把把珠寶揣入懷中。
一搶奪,便不免鬥毆。于是有人打勝了,有人流血,有人死了。
這些人越鬥越厲害,有人突然間撲到金佛上,抱住了佛像狂咬,有的人用頭猛撞。
狄雲覺得很奇怪:“為什麽會這樣?就算是財迷心竅,也不該這麽發瘋?”
不錯,他們個個都發了瘋,紅了眼亂打、亂咬、亂撕。狄雲見到鈴劍雙俠中的汪嘯風在其中,見到“落花流水”的花鐵幹也在其中。他們一般地都變成了野獸,在亂咬、亂搶,將珠寶塞到嘴裏。
狄雲驀地裏明白了:“這些珠寶上喂得有極厲害的毒藥。當年藏寶的皇帝怕魏兵搶劫,因此在珠寶上塗了毒藥。”他想去救師父,但已來不及了。
狄雲在丁典和淩姑娘的墳前種了幾百棵菊花。他沒雇了幫忙,全是自己動手,他是莊稼人,鋤地種植的事本是內行。只不過他從前很少種花,種的是辣椒、黃瓜、冬瓜、白菜、茄子、空心菜……
他離了荊州城,抱著空心菜,匹馬走上了征途。他不願再在江湖上廝混,他要找一個人跡不到的荒僻之地,將空心菜養大成人。
他回到了藏邊的雪谷。鵝毛般的大雪又開始飄下,來到了昔日的山洞前。
突然之間,遠遠望見山洞前站著一個少女。
那是水笙!
她滿臉歡笑,向他飛奔過來,叫道:“我等了你這麽久!我知道你終于會回來的。”
那時候我總是拉著和生的手,叫那些大同學不要唱,有一次還為此哭了起來,所以和生向來待我特別好。下雪、下雨的日子,他總是抱了我上學,因為他的背脊駝了一半,不能背負。那時候他年紀已很老了,我爸爸、媽媽叫他不要抱,免得兩個人都摔跤,但他一定要抱。
有一次,他病得很厲害,我到他的小房裏去瞧他,拿些點心給他吃。他跟我說了他的身世。
他是江蘇丹陽人,家裏開一家小豆腐店,父母替他跟鄰居一個美貌的姑娘對了親。家裏積蓄了幾年,就要給他完婚了。這年十二月,一家財主叫他去磨做年糕的米粉。這家財主又開當舖,又開醬園,家裏有座大花園。磨豆腐和磨米粉,工作是差不多的。財主家過年要磨好幾石糯米,磨粉的工夫在財主家後廳上做。這種磨粉的事我見得多了,只磨得幾天,磨子旁地下的青磚上就有一圈淡淡的腳印,那是推磨的人踏出來的。江南各處的風俗都差不多,所以他一說我就懂了。
只為要趕時候,磨米粉的工夫往往要做到晚上十點、十一點鐘。這天他收了工,已經很晚了,正要回家,財主家裏許多人叫了起來:“有賊!”有人叫他到花園去幫同捉賊。他一奔進花園,就給人幾棍子打倒,說他是“賊骨頭”,好幾個人用棍子打得他遍體鱗傷,還打斷了幾根肋骨,他的半邊駝就是這樣造成的。他頭上吃了幾棍,昏暈了過去,醒轉來時,身邊有許多金銀首飾,說是從他身上搜出來的。又有人在他竹籮的米粉底下搜出了一些金銀和銅錢,于是將他送進知縣衙門。賊贓俱在,他也分辯不來,給打了幾十板,收進了監牢。
本來就算是作賊,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罪名,但他給關了兩年多才放出來。在這段時期中,他父親、母親都氣死了,他的未婚妻給財主少爺娶了去做繼室。
他從牢裏出來之後,知道這一切都是那財主少爺陷害。有一天在街上撞到,他取出一直藏在身邊的尖刀,在那財主少爺身上刺了幾刀。他也不逃走,任由差役捉了去。那財主少爺只是受了重傷,卻沒有死。但財主家不斷賄賂縣官、師爺和獄卒,想將他在獄中害死,以免他出來後再尋仇。
他說:“真是菩薩保佑,不到一年,老爺來做丹陽縣正堂,他老人家救了我命。”
他說的老爺,是我祖父。
我祖父文清公(他本來是“美”字輩,但進學和應考時都用“文清”的名字),字滄珊,故鄉的父老們稱他為“滄珊先生”。他于光緒乙酉年中舉,丙戍年中進士,隨即派去丹陽做知縣,做知縣有成績,加了同知銜。不久就發生了著名的“丹陽教案”。
鄧之誠先生的“中華二千年史”卷五中提到了這件事:
“天津條約許外人傳教,于是教徒之足跡遍中國。莠民入教,輒恃外人為護符,不受官吏鈐束。人民既憤教士之驕橫,又怪其行動詭秘,推測附會,爭端遂起。教民或有死傷,外籍教士即借口要挾,勒索巨款,甚至歸罪官吏,脅清廷治以重罪,封疆大吏,亦須革職永不敘用。內政由人幹涉,國已不國矣。教案以千萬計,茲舉其大者:
“……丹陽教案。光緒十七年八月……劉坤一、剛毅奏,本年……江蘇之丹陽、金匱、無錫、陽湖、江陰、如臯各屬教堂,接踵被焚毀,派員前往查辦……蘇屬案,系由丹陽首先滋事,將該縣查文清甄別參革……“(光緒東華錄卷一O五)
我祖父被參革之前,曾有一番交涉。上司叫他將為首燒教堂的兩人斬首示眾,以便向外國教士交代。但我祖父同情燒教堂的人民,通知為首的兩人逃走,回報上司:此事是由外國教士欺壓良民而引起公憤,數百人一湧而上,焚毀教堂,並無為首之人。跟著他就辭官,朝廷定了“革職”處分。
我祖父此後便在故鄉閒居,讀書做詩自娛,也做了很多公益事業。他編了一部“海寧查氏詩鈔”,有數百卷之多,但雕版未完工就去世了(這些雕版放了兩間屋子,後來都成為我們堂兄弟的玩具)。出喪之時,丹陽推了十幾位紳士來吊祭。當時領頭燒教堂的兩人一路哭拜而來。據我伯父、父親們的說法,那兩人走一裏路,磕一個頭,從丹陽直磕到我故鄉。對這個說法,現在我不大相信了,小時候自然信之不疑。不過那兩個人十分感激,最後幾裏路磕頭而來當然是很可能的。
前些時候到臺灣,見到了我表哥蔣複聰先生。他是故宮博物院院長,此前和我二伯父在北京大學是同班同學。他跟我說了些我祖父的事,言下很是贊揚。那都是我本來不知道的。
和生說,我祖父接任做丹陽知縣後,就重審獄中每一個囚犯,得知了和生的冤屈。可是他刺人行凶,確是事實,也不便擅放。我祖父辭官回家時,索性悄悄將他帶了來,就養在我家裏。
和生直到抗戰時才病死。他的事跡,我爸爸、媽媽從來不跟人說。和生跟我說的時候,以為他那次的病不會好了,也沒叮囑我不可說出來。
這件事一直藏在我心裏。“連城訣”是在這件真事上發展出來的,紀念在我幼小時對我很親切的一個老人。和生到底姓什麽,我始終不知道,和生也不是他的真名。他當然不會武功。我只記得他常常一兩天不說一句話。我爸爸媽媽對他很客氣,從來不差他做什麽事。
這部小說寫于一九六三年,那時“明報”和新加坡“南洋商報”合辦一本隨報附送的“東南亞周刊”,這篇小說是為那周刊而寫的,書名本來叫做“素心劍”。
一九七七?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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