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1-06 14:48:16Sonia Ka Ian Lao
依然
〈依然〉
放在她身旁的銀色保溫瓶，靜靜的，跟她坐在一起，回憶著發生過的一些瑣事。
她，記得，那時候，生下女兒，她的媽媽就是用這個銀色保溫瓶，每天盛著豬腰湯給她。
熱風一襲的吹來，令頭頂的太陽起得更大；日光下，樹影在跑步道上，躲一躲，又跑出來，來來回回，不休止的，剎是一場又一場胡亂的狂歡舞蹈。這樣大熱天的早上，卻不損人們散步、慢跑、快跑的興致，頂著大汗，堅持著。
今早，她的「工作」如常地進行，與女兒吃過早餐，便到這跑步道上做做運動。生活，她已看待成「工作」很久了。
現在，女兒與樹影一同舞蹈，開心得「騎騎」地笑。來到這裡，街坊都認識她們，且總笑笑地對女兒說：「蓮蓮今天又來呀？」、「吃了早餐沒有？」、「哎呀！衣服都被汗弄濕透了，快點去跟媽媽說『換衣服』吧！」往往，女兒對他們的關心，都無動於衷，外在繁瑣的世界，似乎跟天真快樂的女兒，完全沒有瓜葛。
然而，她覺得這些話，都是人們有意無意地說給她聽，督促她：「趕快去照顧她這弱智女兒吧！」想到這裡，她的胃便痛。
「蓮，過來，我幫你擦擦汗！」
不一會，女兒站在她的面前，整個身體都失控似的，左搖右擺地給她去擦汗。看著女兒這張臉，她常常都覺得，這個世界，就是如此奇怪，像是上天規定了，患上這個病的人，就是要在大肉臉上配上空洞的小眼睛、扁塌的鼻子，與那向下彎曲的嘴唇；同時，他們的人生旅程中，必會患上肥胖症、糖尿病、高血壓等，一生都要在醫院進進出出，接受治療且吃下繁多的藥物。但，他們依然是沒完沒了地生病。
「你的胎兒，我們證實她會有百分之七十的機會，是患有『唐氏綜合症』。」當年的事，突然在腦海上浮起來。醫生繼續一貫冷靜地說：「我們建議你做人工流產的手術，否則，寶寶生了出來，將一生承受疾病的折磨。」
「流產！這不是殺掉一個無辜的生命嗎？」她當時激動地說。
「從我們醫護人員的角度，是寧願這個生命不要在這個世界開始，因為這是他一生痛苦的開始。」醫生冷靜的語氣，令心急的她生厭極了。
這，是一條寶貴的生命。
這，是她與她深愛的人的血脈。
這，是否還有百分之三十的機會？
於是，她決定，賭一把。
醫生聽罷，安靜了一刻後，便說：「你就要盡心盡力照顧這個寶寶，因為，縱然，他不是你的世界；但，以後，你，就是他全部的世界。」
女兒，永遠不會成長，永遠只有兩、三歲的智商，永遠需要她的照顧，永遠不會明白背後許許多多憐憫的眼神，與帶刺的問候，及多餘的祝福。
「她連拿著湯匙吃飯都不懂呀！你沒有教她嗎？」、「她又瀨尿了！她還是不懂上廁所呀！」、「哇！哇！哇！媽媽，她搶我的玩具！」、「蓮媽你最近好嗎？蓮蓮有沒有進步呀？」、「太太，你每天這樣照顧她，不累嗎？為什麼不讓她入住院舍？」……
「為什麼生她下來？你要辛苦自己，還是辛苦她呢？」她的媽媽得知孫女患病，哭著說。
頓時，腦海翻起一個巨浪，打散了回憶。她醒覺，女兒坐著，無意義地凝視著天空。
「蓮，坐多一下，茶快涼了，等它再放涼一點，您才喝…喝完再去玩。」
女兒聽完她的這番話，乖乖地坐著，等著。
回憶再一次在腦海中盪漾，向她揮手。「陳女士，你患上的，是末期的胃癌。」女兒玩著手上的波波球，即使坐在她的旁邊，同樣聽到張醫生這番令平常人深受打擊及痛苦的說話，可是這些話語、聲音及文字一併走進女兒的耳朵裡，也只是一堆可有可無的雜音。
「我們可以為你提供化療及電療的治療方法，當然過程是很辛苦的，期間，你可能無法照顧你的女兒。」…「我可以找社工幫助你，將你的女兒盡快安排送入院舍，讓你好好地接受治療。」…「我明白，你說的『你生下來就有全部責任去照顧她』，是對，沒錯，可是你現在生病，可能會沒有這個能力，那就將責任交給別人，讓別人去幫助您。」張醫生語重心長且滔滔不絕地勸說。
「女兒沒有了我，以後怎樣生活？」她低下頭，以微弱的聲線對自己說。
在她心中，她總固執，認為所謂的院舍，用意就是將像女兒患上這個病的人都關在一起，讓他們與真正的世界隔絕，令真正的世界彷彿看起來很正常。
離開醫院後，她牽著女兒的手，走過公園，路過繁華的廣場，經過大街小巷。時間雖然已經是二十一世紀，有些人還是會向女兒投以奇怪或害怕或不友善甚至惡意的目光，這天她更聽到一段很荒謬的說話：「你懷有身孕，不要盯著她看呀！免得你的寶寶生下來有『唐氏綜合症』，那就麻煩啦！」
回憶，又散開了。她看看，原來，放著銀色保溫瓶的茶，已經涼了。
最後，她跟女兒一起仰望天空，想到，一直以來，她就渴望，宇宙裡有一個美麗的星球，所有居住的人，都是像女兒一樣，患上同樣的病，這才是真正適合女兒生活的世界，只有歡樂，沒有悲痛。
* * *
張醫生都有出席她們的葬禮。
那天，原本一直不留意新聞的他，看到報紙的大字標題：「末期癌母與唐氏女，公園服毒自殺」，心裡竟然有著預感中的不詳，於是頂著疲憊的眼睛閱讀內文，看到一個熟悉的姓名，內心慨嘆了一陣子後，便馬上整頓心情，為將要進行的一個腫瘤切除手術作準備了。
* * *
生活依然如常、如舊，如她們從未存在或發生過似的。
圖片解說：
拍攝者 ：我
拍攝時間：2012年8月
拍攝地點：澳門
(悄悄話)
2014-01-29 11:57: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