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藍黃色蝴蝶

蘇麗欣

　天空，突然出現的一層白色，掩蓋着猛烈的太陽，與一切。

    她手執着一個鐵壺子，裡面藏着的是飯菜。走在被曬得發光的柏油路上，頑皮的沙石跑到她的鞋子裡，她不以為意，繼續的往前走。

    這條街不遠處是小城一個熱鬧的旅遊景點，遇見的遊人，提着照相機，喜悅臉孔眼神充滿笑意。她，卻一路一路走着，眼雖望向前方，卻看不到有遊人善意地請她幫忙拍照的詢問。突然，秋意揚起的大風，夾雜灰塵撲打到臉上來，她才有點在混亂的思緖中醒來，轉入一個街角。

    步伐不急不緩地，就在這街角，醫院的一個側門設於此。她進入，並到升降機裡不需思索地按上數字。這一年，太熟悉，熟悉得敎人成為不慌不忙的習慣。升降機門打開，迎面而來，是一些她認識的醫護人員，互相善意地點一點頭。大家都匆忙而過。

    房裡，她的女兒仍然睡着，周圍充滿了導管與電線及醫療儀器，這樣，顯得女兒的小小身體更見猶憐。醫生見她進了房間，便吿訴她女兒今天的情況，大致也是這樣，還是依靠着醫療儀器維生，一切生命指數正常。最後，醫生毫不情願，還是要問她，決定成怎樣。

    她沒有回答。亦不想回答。醫生明白，也出去了。

    她一如旣往，坐在女兒床旁邊的一張椅子，輕輕地撫摸她的額頭及臉頰，感受女兒那份微妙的體溫，握着那可愛卻無力的小手，皮膚還是嫩嫩的。她又在想，如果女兒一天又一天地長大，成為一個發育正常的小朋友，會是那麼的活潑惹人愛。

    總是，一想到這裡，她就會感到，心，再一次，沉重的墜落。

    逃避回憶，吃東西吧！她想。於是，拿起剛放在窗台的鐵壺子，打開，一股熱氣及味道都噴發出來。她看一看，女兒還是不為所動，還是躺在床上，還是閉着眼睛。

    她的眼睛有點癢癢的，自然地她用手擦一擦。是淚，沾了在手指上，亦滴了幾點在飯菜上。

    想到，她的丈夫竟然同意。原本，她的丈夫是完全拒絕的。但，時間是最磨滅人意志的。而且，深知女兒不明朗的情況，他開始說：“不如以女兒最後的一點力量，去幫助別人，不是更好嗎？”往往夫妻倆談到這裡，就吵架，就相擁而泣。這，是一個艱難的決定。

    她，恨死那一天，恨死那個魯莽的醉酒司機，恨死那天的自己。

    她，時常祈求上天，將那一天重來，如果那一天可以重來，她願意折壽二十年甚至三十年。她，總是希望一覺醒來睜開眼睛的時候，就會重回那一天。

    她，知道他得了“醉酒危險駕駛導致他人受傷罪”，判監十年。在入獄前，他帶着他的媽媽，到醫院向她及丈夫下跪，並叩響頭。他的媽媽深知自己兒子罪孽深重，在衆目睽睽之下又打又駡。她，大哭着，激動地說：“就算你叩一萬個響頭！跪足一百萬年！要終身監禁！甚至要受死刑！你都賠不了我的女兒給我！我的女兒呀！是一個多麼可愛的小女孩！你怎樣賠給我？你怎樣賠給我？”

    她，常常懊惱自己當天的決定，要是當天不帶女兒去公園玩；要是當天只留在家裡看卡通片；要是當天她出門時拉緊女兒的手，不讓她走來走去；要是當天什麼都沒有發生；要是當天如常地待在家，等着丈夫回來；要是當天拉緊或抱着女兒，那車子就不會撞到女兒。什麼事都不會發生。

    “太太，實不相瞞，有可能你的女兒，這一生都要靠醫療儀器來維持生命。”醫生坦白地跟她說。“她醒來的機會，很低……而且，沒有醫療儀器的輔助，她……就會死。”

    從前，女兒一大清早便叫醒他們夫妻倆，他們總是對女兒嚷着說：“給我們多睡一下吧！”從前，女兒午睡的時候，就是她一個休息的機會，她可以看看書、聽聽音樂、玩玩電腦，女兒要醒來的時候，她心總是想：“乖女兒，多睡一下吧！”從前，女兒深夜突然被噩夢嚇醒，她一邊安撫她哭啼的狀況，一邊說：“女兒，很晩了！快點睡吧！”現在，她，面對着躺在病床的女兒，她總對各人說：“我可以捨棄一切，只是希望，女兒可以醒來，可以康復，可以繼續跟我們一起生活！她能甦醒，我做什麼都可以！”……

    “太太，今天，你女兒的情況突然急轉直下……她的腦幹細胞已經死亡，已沒有甦醒的可能……對不起！”

    “太太，請您不要太激動，我們也知道這是一個很難接受的現實……”

    “當時的車禍，令到你女兒的頭部受到非常嚴重的重創，其實，你女兒能撑到現在，她的生命力眞的很頑強。”

    “醫生，請你不要再叫我考慮了！就算我的女兒不再醒來，我都不想她的器官東有一個西有一個這人有一個那人有一個！而且，最重要的，是我捨不得她！她還是有氣息的，她還是有生命的！”

    晩上，她再質問丈夫，為什麼改變主意？為什麼想接受醫生的意見？為什麼連你都想要將女兒的維生儀器拔掉？她崩潰地大哭：“你不是站在我這一邊嗎？為什麼你有這樣的想法？為什麼你要接受他們的意見！我不明白！我們的女兒還沒有死！她還有氣息！她還有生命！我捨不得她！”

    他們倆相擁而泣，丈夫說：“這是現實呀！她不會再醒來的了。她現在跟死有什麼分別呢？……不如，就給她去幫幫別人……我知道其他小朋友很需要她的器官，有些小朋友沒有她的器官，他們就會死……我知道，這，眞的很難……以前……她那麼愛跟其他小朋友玩耍，現在，就讓她去守護小朋友們，永遠……她都是我們的天使！”

    “太難！太難的啦！”

    一個星期之後，他們決定了。

    收拾好女兒的日用品後，夫妻倆離開醫院，當他們步出醫院的大門，有一隻小小的藍黃色蝴蝶，飛到他們的身旁，並繞了一圈，之後，飛走了，消失了。

    蘇麗欣

以上文章及圖片來自：http://www.macaodaily.com/html/2013-03/22/content_787821.htm

後記：

　　在此很感謝<<澳門日報>>小說版的編輯，以及畫上這美麗插圖的人，感謝！這篇小說我是很喜歡，卻又不敢再看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