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寫下 (2008)
終於寫下 I...
很喜歡柯裕棻的文字.
她的文字總使我聯想到極光, 冰雪, 與微火; 對細節的專注觀察與工筆描寫, 是我難以訖及的文字風格, 讀她的作品讓我得以平緩心情, focus在閱讀的當下, 享受到一種理解與同感的美好.
最近才看完柯裕棻<甜美的剎那>, 閱讀的過程不但激發我諸多聯想, 也將我帶回記憶之中. 我想, 一個人會特別喜歡某個作家, 要嘛這作家寫的東西讓人心有戚戚焉, 要嘛這作家寫出了讀者想說, 想寫, 卻無法完整表達的內在情感, 再不然, 就是讀者與作者有類似的經驗, 其文字將讀者帶向了某種似曾相識….
<甜美的剎那>還看不到一半時(約莫是”霜夜”那一篇), 我已經猜想, 柯裕棻應該曾經經歷一場情緒的浩劫, 曾經被憂鬱所苦. 在她的文字背後, 隱隱約約顯露著更深層, 更無盡, 更需要有類似經驗的人才會懂得的東西, 在這些文字片段裡, 我彷彿也看到了自己.
她寫道:
當然, 並不僅僅是上面的這些”斷章取義”就讓我認定柯裕棻經歷過情緒與身心靈方面的問題(講”問題”, 似乎比”疾病”較不讓人敏感, 也少一點貼標籤的嫌疑), 主要是我在她作品的不同篇章中嗅到一種熟悉的氣息, 我的留學經驗雖然沒有她長, 可是我們去的地方頗為相似—都是美國北方冰天雪地的小城, 而在留學過程中所面對的各種困難, 所體會到的孤寂, 所經驗的生活步調, 以及所克服的自我衝突, 竟是如此相似, 以致於讀<甜美的剎那>的過程, 成了我追憶與紀念那段日子的過程.
終於寫下 II...
* 柯裕棻的曾經:
“念研究所的時候, 我就開始獨居了. 獨居我喜歡很小的房間, 如此我可以跟那個空間完全成為一體, 不感到空闊疏離. 我喜歡床靠在書桌旁邊, 書桌頂著窗子, 因此房間裡一邊是睡眠, 一邊是思考, 另一邊就是外面的世界. 清清楚楚的窩成一團, 貓似的.”
** 我的曾經:
念研究所第二年的時候, 我開始獨居. 住在一間one bed apartment, 其空間對獨居者來說是寬大的, 來過”我家”的同學都說以在Hanover的高房租, 可以租到這樣的apartment是幸運的. 我的房間和廚房有分開 (如果是studio的話就是合在一起, 空間小很多), 還有個人衛浴, 一切舒適, 如果是在紐約, 一個月就算付美金1000元也租不到這樣的空間.
* 柯裕棻的曾經:
“獨居的時候我多半活在自己的心靈狀態裡, 特別容易迷惑, 也特別容易困於自己的思路. 日月星辰的運行和萬事萬物的道裡像一顆半生不熟的果子, 我是它小小的核. 我過著規律的日子, 吃綜合維他命, 喝咖啡, 啃三明治, 吃水果, 喝烏龍茶, 唸書. 心情好的時候唱歌, 對著空氣微笑; 洗澡的時候任意站在蓮蓬頭下發呆, 聽水從排水管消失的聲音; 天晴的時候買梗桔和百合; 念完一本書, 就坐在陽台上看天空.”
** 我的曾經:
獨居的時候我多半活在自己的心靈狀態裡, 特別容易迷惑, 也特別容易困於自己的思路. 我過著規律的日子, 喝咖啡, 啃三明治, 吃水果, 上健身房, 唸書. 心情好的時候, 對每個人微笑, 做起事來更專注用心, 也會多留意大自然的變化與不同的天光; 幾次買花的時候都不是給自己, 而是送人. 住的地方沒有陽台(因為是一樓平房), 屋舍有點舊, 並不會在屋前曬太陽或看書.
* 柯裕棻的曾經:
“心情不好的時候我會把整屋子的燈打開, 希望看得更明白些; 睡不著的時候常常半夜爬起來拖地板; 疲倦的時候對著電視出神一整個晚上; 焦慮的時候大肆整理書架調換書籍的排列位置; 憤怒的時候東西亂丟, 在屋子裡走來走去, 冷靜了, 再一一拾起來歸位. 比這些都更糟的時候, 我會整天躺在床上不想面對世界, 天天吃泡麵, 不再洗米洗菜洗碗, 也不再整理書桌, 任由大部分的雜物和灰塵四處堆積.”
** 我的曾經:
我是過度壓抑了. 我似乎記不得當時的我有無辦法分辨或發洩我的各種情緒. 不知道什麼時候叫心情不好, 感覺不到憤怒或疲倦; 以為是窗外的車流讓我無法入睡, 焦慮與緊張則是我每天的心情主題. 常在圖書館待到半夜才步行回家, 在夜裡洗衣, 吸塵, 甚至擦亮那些我不想再穿的鞋, 最糟的時候, 我不想見任何人, 不想與人說話, 常常無端地大哭, 找不到訴苦的對象; 飲食開始不正常, 只吃優格與水果, 卻還每天傍晚跑步(想不到那力氣是哪裡跑出來的??), 中低腰牛仔褲變成了超低腰牛仔褲; 無法專注思考, 寫不出學術報告, 想破頭也沒有自己的ideas….夜半, 在走回家的路上, 時常有向疾馳的車子迎上去的衝動…
* 柯裕棻的曾經:
“那陣子我逐漸明白了一件事, 一個人與世界的關係事實上非常簡單, 一放手就散了, 一把握在手裡的灰, 那飛灰是自己. 要放開世界是輕而易舉的事. 可我沒有這麼容易放過自己. 我是個容易與自己過不去的人, 從小就無法輕易原諒自己的錯誤, 也不容易遺忘; 成長過程最大的難題之一就是必須時時忍受自己的稜角. 獨居的時候, 這個特性成為難以克服的磨難. 自我的意義放大了, 因此問題和錯誤也放大了, 只要一不小心, 那些長年壓抑的內在陰影就像烏鴉一般傾巢而出, 在腦子裡盤旋…..嚴以律己是一種非常折磨人的狀態, 我是我自己的母親, 也是我自己的女兒, 鞭策者是我, 迷惘者也是我.”
** 我的曾經以及現在:
我是個容易與自己過不去的人, 成長過程最大的難題之一就是必須時時忍受自己的稜角. 獨居的時候, 這個特性成為難以克服的磨難. 自我的意義放大了, 因此問題和錯誤也放大了, 總是看不見自己的好, 別人的稱讚無法帶給我愉快, 總認為自己還要表現更好, 可以做得更多, 做得更好. 無法感受自己存在的分量, 時常為過去的餘緒所擾, 內心彷彿有隻巨獸(且是隻日行野獸, 不在夢裡來臨, 而於白天出沒)躑伏著, 似機而待著, 牠引發各種奇特的紛雜感受, 最多是焦慮與恐懼, 另外伴隨著某種心痛的懊悔與不知所以然的執著…
某些念頭讓人輕易就濕了眼, 但總是一閃即逝, 抓不住任何真切, 甚至, 腦袋明明一片空白, 淚水就是停不住, 拋不掉…與其說自己彷彿處在夢境裡的黑暗角落, 不如說是處在極弱微光初現的清晨破曉, 只不過之後太陽永遠隱沒, 世界的光(我看到的光)只是幽幽微微…
對自己的嚴苛與各種批判在別人眼中是過度認真, ㄍㄧㄥ 到不行; 甚至, (Theda一定會這麼說) 是鑽牛角尖, 動不動想太多. 驕傲地自認有高強度的自我紀律, 但嚴以律己是一種非常折磨人的狀態, 我是我自己的母親, 也是我自己的女兒, 鞭策者是我, 迷惘者是我, 受苦者也是我.”
* 柯裕棻的曾經:
“也許是日子實在太靜了, 寂靜形成了內觀自省的能力, 人生的意義成為存在的主題. 唸書唸久了, 其實是將自己的人生放空, 以接納並且思索那些深奧難解的理論, 想多了, 就分外覺得自己渺小……沒有人來煩我, 我就這樣一個人發著清醒的瘋. 有時候我試著對自己喊停, 有時候我會累得好幾天不想開口. 我打算得過且過, 努力與自己和解. 讀書的時候就讀, 寫作業的時候就寫, 做菜的時候就做, 吃麵確實地吃, 睡覺也確實地睡, 我不想再那麼累, 也不想那麼多. 天地之大, 我在自己的小宇宙苦惱些什麼. 但是說不清為什麼, 狀況慢慢地不太對勁了, 我沒有因此而清明, 反而越來越像牆上淺薄的日光…..我也不知道自己是病了, 還是倦了, 或者真就是空了. 這種疲憊感令人哆唆, 我想要振作精神, 可是沒辦法, 就是沒辦法. 我開始胃痛並且無法控制地掉眼淚……一個研究生一旦沒辦法唸書, 漫天蓋地的恐慌就出現了, 於是壓力更大, 狀況更糟, 精神更差, 更沒辦法唸書.”
** 我的曾經:
就 像 柯 裕 棻 所 寫 的 那 樣
不過我當時根本沒有出現”得過且過”的念頭, 一心一意就是要比那些美國人還強, 一定不能輸人家, 我比他們都努力都用功, 再累也要撐下去…我當時確實還這麼想的, 完全不理會身體發出的警訊: 腸胃問題已經困擾我好久, 食慾不振, 精神漸漸衰弱, 思考力減退…我怪那孤寂單調的小鎮, 我怪在留學之前所做的工作與那些不美好的經驗, 我怪我身處的環境, 我也怪我自己…我已經嚴重生病了…
終於, 我向校醫求助, 開始進行藥物治療與心理諮商.
終於寫下 III...
“跑步是無涉世事的活動, 風塵僕僕的孤獨. 雙腳依著本能往前跑去, 腳步聲規律而且空洞, 它的概念是將世界甩在腦後, 留著汗回到原點….我無望地跑著極其無聊的速度與途徑, 落葉在腳下輕易碎裂, 前方沒有什麼特別的東西等著, 像人生….跑完之後我通常更加感到絕望, 像秋收後的兔子, 在薄暮的林子裡呼著白霧徬徨.”
好在有維持慢跑的習慣, 不然我大概早崩潰了…
運動給我 ”甩掉負面能量”之感, 讓我感到自己還活著, 也讓我得已稍微移轉焦點.
柯裕棻的做法是改成游泳, 韻律課, 還有清晨睡前仰臥起坐. (當時和我的慢跑配合的, u,也還有Kickbox課程) 我同意柯裕棻的說法:”做這些事全憑一股幾近瘋狂的意志力……當身體劇烈活動並且疼痛的時候, 存在感明確, 心裡就不那麼空虛.”
柯裕棻終於去和諮詢師談了, 我也是. 不過她遇到一個(在她看來)情況比她還嚴重的諮商師, 我當時遇到的則是一位真的對我有幫助只不過非常忙碌, 難以預約的諮商師, 到回台灣之前, 我變得比較仰賴藥物的控制. 現在, 則是兩者並行…
我想我要感謝柯裕棻, 她的文章讓我終於寫下自己的經驗, 或許這也可稱做是一種”療程”吧??
“在記憶與遺忘之間, 在尋找光的路上, 柯裕棻留下了這本紀念孤寂之書.” (出自書本蝴蝶頁的簡介)
我喜歡那句 ”在尋找光的路上”…
我在黑暗的深海裡泅泳, 盡力朝有光的地方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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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很誠實啊
為什麼台灣文化很難接受對憂鬱症呢??
可以治療的東西為什麼變成禁忌?? 身邊有相同困難的朋友幾乎都不敢告訴別人,更不用提說像柯裕棻或你這樣直接寫出文字告白的......
隱約有種感覺, 在那樣的生活境況中, 來點憂鬱才更美吧....(瘋狂的美化??)
我本來回應了一篇你的文章<關於那不被言說的>...直到現在偶爾發現這一篇,前面不懂的憂鬱,現在好像有點知道是什麼狀態,雖然還是半信半疑,但你利用柯裕棻的文字轉借到你自己,看著看著整個人好像也blue起來...不過我還是覺得要完全了解有困難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