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山頌 ---呂大明
呂大明/登山頌
◎呂大明 圖◎阿力金吉兒
方丈與蓬萊
孤鷹在險峭的山崖飛行,孤鷹的眼神呈現憂鬱,就像異鄉旅人在廣茫的天地間穿越,溫馨歡笑在孤鷹的眼神中沉淪,牠黯然若失,當牠展開旋風之姿,也是異鄉旅人追尋的轍跡;堅強。
曾經站在隴頭間欣賞一片葵花田,一陣風來,吹起一片片金黃的雲,人有時盈手滿握是漂渺的夢般的「美」。
那曙光是從東方升起,朝飛暮宿的鳥跟著雲霞飛來像鍍金的彩羽,若沒登高是見不到那夢幻奇景。
山峰與天空距離就在盈尺間,盤旋曲折的峰壑,令人想起遙遠年代蜀王蠶叢與魚鳧開山的艱難。
高處不勝寒,到了峰頂人已不在人間,可是絡緯秋啼的時辰,橫波目早成了淚的泉源,登高敏感不只是耳,也是心。
孫綽的〈遊天台山賦〉描寫了天台山的神秀,他將天台山比成古代傳說藏於深海的神山──方丈與蓬萊,似乎是神仙的窟宅。那山嶽的奇景;東嶽泰山,西嶽華山,南嶽衡山,北嶽恆山,中嶽嵩山,只在異鄉人夢中,但我經常登嶺阿爾卑斯山、白朗山、庇里牛斯山,享受山間勝景,重山疊嶺,幽迴神祕,卻沒有登嶺的艱辛。
每當我登上山巔峰頂,我也會有「整輕翮而思矯」,將幻想的羽翼展開學鳥兒高飛。
崢嶸峭崿,飛流冰海,人脫離了塵俗,脫離世事的羈絆,不妨效法睢鳩展開了翅翼,黃鸝幽幽地吟起歌兒……
英雄的悲歌
人年輕的歲月是屬於Lyse;古希臘U形豎琴悠悠彈奏的歲月,是屬於sommet;吟詠《莎士比亞十四行詩》的歲月,年輕就是唯美。
我在年輕時就愛山景,如今已來到王爾德(Oscar Wilde)所說的The yellow leaves begin to fade──黃葉開始凋零,我的生命樹已脫離綠葉花紅的季節,年年歲歲,我步向遲暮。
年年歲歲我依舊迷戀山景。
我站在參差錯縱的岩石堆中,醉在山石犖确的美,山中人粗茶淡飯如古稱「疏糲」也一樣淡泊知足。
在冰山雪地我去瞻仰庇里牛斯山聞名的「羅蘭裂口岩」(La Brèche de Roland)。巨岩高聳於兩旁,中間低凹處成了裂口,這是一處奇特的景觀,也是紀念查理曼大帝的侄兒羅蘭大將的天然碑石,羅蘭大將英勇戰死於隆世福山谷,法蘭西人們將他的故事唱成「史詩」。
不是羅蘭大將的史詩,法國詩人黎瑟(Leconte de Lisle)曾依據一部《北方流行歌謠》寫成〈伊阿曼的心〉(Le coeur de Hialmar):
雖是有月光的夜晚╱但寒風瑟瑟╱雪地染上緋色╱戰死的士兵暴屍野地╱黑鴉盤旋天際╱冷月寒光下╱伊阿曼站在血泊中╱手握斷劍殘柄╱他說,歡樂的伙伴今天早晨╱還像荊棘叢中的鳥兒高歌一曲╱此時此刻都已死亡╱伊阿曼頭盔甲冑也毀了╱雙頰溢出血╱二十處傷口不停流出鮮血╱他請烏鴉的鐵喙喙開他的胸膛╱將心帶給他所愛的未婚妻╱伊爾美的少女──節譯自黎瑟〈伊阿曼的心〉
黎瑟最後說伊阿曼這位年輕的自由鬥士會高坐在眾神之間(註)。
白雪紛紛,我站在羅蘭裂口岩前面,游俠紫騮(名馬)含著英雄的氣魄,而古代幽州或拜州的征戰客都隨塵沙一塊兒老去(王昌齡的〈塞上曲〉),其實征人並不隨塵沙老去,他們的生命像塵土,自古以來的征戰客,有幾人能再返鄉?再讀王昌齡的〈塞下曲〉;黃泉足古今,白骨亂蓬蒿。英雄的氣勢足以留傳古今,英雄的白骨都散葬在蓬蒿間。
白雪紛紛,站在羅蘭裂口岩前悼念法蘭西英雄,淚水像雪水一般冰冷。
情結
我記得一位詞人曾說過;雪鴻會記得自己的遊蹤。異鄉旅人經常迷失在異國異鄉名山大川,名城名鄉,甚至野渡灘岸……
迷失也是一種情結。
尤其是在史蒂文生(Robert Louis Stevenson)所言,the blue even slowly falls──藍色的夜晚遲緩地降臨時,異鄉旅人將情結供奉在一座「神龕」裡,那迷失繁複纏結,剪不斷,理還亂……
冬日光溜溜灰白的山巔,飄著幾朵灰沉沉的雲……
晚夏黃昏飄在山巔彩色的雲,那雲鍍上夕陽與晚霞的彩暉。
是四月春寒的時節,我來到科茨沃爾德山區,它位於英國西南角格洛斯特郡,荒涼幽僻,老舊灰黯粗石板建的圍牆,石板斑痕呈現年代的荒廢,苔蘚與化石,茅屋與棲息的夜鳥都是荒涼意。
夕陽下正是山紅澗碧的時辰,可不是「洞庭連天九疑高」那樣的氣魄,洞庭湖傳說有蛟龍棲息,九疑山有猩猩與鼯鼠。
英國詩人小說家科伯德(Alfred Edgar Coppard)的〈黑髮路德〉(Dusky Ruth)寫一位旅人來到科茨沃爾德山區,愛上一位黑髮少女,科伯德因擅長寫詩,他的小說詩意裊裊,含著美的餘韻。
我幾度造訪科茨沃爾德山區,莫非我愛上這座山區的荒涼意?每當雲雀或畫眉、斑鳩鳴叫,或一隻闖入步子敏捷的野兔,才讓這萬年孤寂的山區有了生的意趣,正如科伯德所說。
科茨沃爾德山區讓我總想尋找些什麼,尋找是含著失落的悲感,尋找,多半是找不回來,是人跌進夢痕的邊緣地帶,是內心的創痕。
人找不回失落的夢痕,但因尋尋覓覓,人就遁入一處幽境,那是文學靈感的泉源。
一住進科茨沃爾德山區旅棧,我桌上都堆著幾本厚厚的典籍,正是潛心閱讀的時刻。
我去山區幽徑散步,午後沉默的山區更沉默了,只有蕭颯的風鳴隱藏幾聲鳥唱,幾朵陰鬱的流雲在山頭飄遊……
一株帶著長長垂條的樗樹,讓我想起古人帽子垂著纓帶,垂淚時淚水沿著纓帶流下來,我站在樗樹下泫然欲泣……
五馬立踟躕,在冷風冷雨中打顫,似乎濺在臉上冰冷的雨如不抹掉,剎時就要凍結成冰。
沒有燦爛的春花,任意在空間這襲長衣鑲上彩繪,但吱吱嘎嘎作響是流水穿岩的清音……
我羨慕常建寫王昌齡隱居的生活,藥院原是種藥草的院子,苔痕滋生,茅亭間花影投宿,孤雲與松間月色寫出了高人雅士的意境,最後常建說他也將歸隱西山與神仙鳥兒作伴。
我愛上科茨沃德山區的隱與幽,我愛上科茨沃德的荒涼意。
天梯與流火
古人所謂天梯磴道都是登山的通道,走上登山的石階,高處不勝寒,回望來時路,就看了漂渺之感,岑參曾有「磴道盤虛空」,就是天梯。
現代化的纜車在半空馳騁,更幻化了這類神仙的感覺。
纜車在四季穿馳,寒冬暮晚,幾顆黃昏星掛在天際,冰雪令人置身於另一個境域,似乎不是凡間塵世,如仙如幻的靈魂在寒天雪野山丘飄蕩,找不到來時路,靈魂都裹著冰雪漂染的素衣素服。
李白從終南山一路下山,還有山間的月色相伴,如仙如幻的靈魂何等孤獨!
但杜甫〈夢李白〉說:「何以有羽翼」、「恐非平生魂」。如果那在冰山雪谷飄蕩的靈魂有了像李白這樣的知音,靈魂穿山越嶺來與知己相見,思想是有翅翼的……
我們今生今世相知相敬的友人就算魂歸時關山都暗沉沉一片,但「神交」是跨越地界,跨越生死的。
春夏間纜車在滿山滿谷花紅柳綠間飄蕩,滿山滿谷都是醉人的鳥唱,不必尋尋覓覓那燕草秦桑,春風拂過就有一雙神奇的手散布鳥語花香,千山萬嶺都是造化所鍾……
有的山下臨大江,如江蘇丹徒縣北固山,山光水影……
在阿爾卑斯山旅遊度假,我總是選擇最靠近山頂的旅棧,夜裡晴朗天滿山的星星,張祖同的詞「怕暗裡、星娥偷笑」,顯然這被稱為「星娥」的星星是屬於姊妹圈。
每當我面對古人稱為流火的星辰,想的是丹納(H.A.Taine)的《藝術哲學》(Philosphie de L’Art)特別提到17世紀的文學,他說:「不論在法國或歐洲,精雕細琢的文字從來沒有講究到這般地步……」
法國偉大的文學家鮑舒哀,巴斯格,拉封丹,莫里哀,高乃依,拉辛,拉洛希夫谷特,塞維尼夫人……他們都已長眠,那埋葬在青塚的文學精靈已不再燃亮塵世,他們都昇華為滿天的星辰。
在人世間他們光芒萬丈,在天上一樣閃爍著流火。●
註:依據斯堪地那維亞的神話,戰爭中殉難英雄的靈魂將進入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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