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是不愛在早餐吃麵包的。一來嫌沒有溫度；二來，十六歲時初初為讀書而離家，我始終記得每天早上一個人從竹籃挑一個鹹麵包，就著一屋子安靜與寂寞慢慢吞下的滋味。

這回，我再度遠離家鄉生活。寂寞的感覺偶爾還是有，還是喜歡在早餐時有溫熱的蛋餅或者起司火腿蛋土司可吃，但為了節省時間，一週中總有幾天我得吃麵包當早餐。

為此，我走進這裡最大的一間麵包店。我喜歡寬敞、燈光溫暖但明亮的場所，買食物時尤其是。麵包店果然名不虛傳，架上滿滿幾十種蛋糕麵包：全麥乳酪、滷蛋沙拉、摩卡牛奶、煙燻雞肉、大理石巧克力…。我常常從這一頭慢慢校閱到另一頭，再從另一頭緩緩踅回來，如果有試吃品也不會錯過。誰叫架上每一個麵包都表情甜美、誠意十足讓人很難決定？我一下子拿起咖哩麵包研究，一下子又拿起牛奶方塊端詳，最後拿去結帳的，卻是火腿乳酪小土司。

因為每次只能從三四十種裡選擇一個，而這一個麵包好不好吃將影響我早上心情的關係，「選麵包」變成一件慎重的事。我必須從麵包的外觀、品名、內容物一一細看比較，最後再問問自己：明天想用什麼味道、什麼口感喚起一整天的精神？如此下來，即使我從麵包麵前走過時表情多麼輕鬆閒散，事實上腦子卻已經開始一連串積極的運動。

然而無論如何再三思考比較，還是有未盡人意的時候。例如咖哩麵包內餡口感遠不如預期，或者吃了前一天傍晚精挑細選的好吃麵包後還是沒有幸福的感覺。更糟的是自己，有時候軟弱起來還會對自己的決定沒有必然的信心，拿了這個卻老懷疑別人手裡的那個可能比較好吃…

當然買麵包也不是多麼大的事。今天買錯了下次換一種也就好了；什麼都想買但一次只能買一個，那多來幾次輪流品嚐也就好了。我想，把麵包問題提升到人生層次，也許只是反映了我與身邊許多人，在距離三十歲只剩下一千多個日子時，不約而同，又貪心又擔心的焦慮寫照吧。雖說應當相信自己每一次的抉擇，就算不夠相信，也要好好在當下生活著；但人生至此還有不少選擇機會，因為還有變換的可能，我們容易在日子中露出不甘心，不願意只能如眼前般起落；因為還有變換的可能，無論我們最後選擇哪一個方向，總還是害怕是不是錯過了什麼選錯了什麼。

其實，如果可以不用計較體重或營養均衡問題，我真想像前一位國中女生、前前一位大嬸一樣，一口氣把盤子裝滿七八種麵包蛋糕；比起我永遠只能從中挑一個結帳，一整盤又是波羅奶油又是起酥肉鬆的，看起來就是豪氣萬千哪。我嘆口氣，把麵包放進上班用的背包裡，幽幽地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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