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文寫得最是痛苦的時候，我曾幻想過千萬種完成口考版本後的心情與慶祝方式。
我想夜夜笙歌夜夜像條沒有生活目的的遊魂浪蕩在幽微的角落，
我也想夜夜伏案用比寫論文更認真的態度讀我的文學書寫我無人愛的詩，
我還想每天在白日裡把自己的房間睡成一座城堡把自己睡成只有王子能喚醒的公主……
也許吆喝一整夜空的星星？也許靜靜伏在五月的樹蔭下誰都不要來打擾？

每天每天，我就這樣在電腦前晶晶地發著各式各樣的美夢，並在回頭伏到燈下，在一遍又一遍的校稿與修改與重新列印中逐漸黯淡。

發夢，然後發笑，且樂此不疲。

記得上個月月底把初稿完成時，雖然眼睛因為自己執意一口氣弄完而有些疲累，可是亮晃晃的正午一點多的豔陽下，我腳步輕快地買了土魠魚羹米粉還轉往隔壁的超市買了一份報紙和一包意義是為犒賞的科學麵。

今天上午(5/15)把修改過後的厚厚一疊論文交給指導教授，如果順利，也許口考版本就此拍板定案，距離畢業，彷彿又往前邁了一大步。然而也不知道是期待這樣一個時刻期待得過久因而有些疲乏還是怎樣，撐傘走在近午的文理大道上，我呆滯得比兩旁的麻雀還誇張。

其實還沒有結束，而我卻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問著：就這樣結束了嗎？就這樣了嗎？

鍾怡雯《聽說》一書裡的代後記〈六月〉曾經是我在寫論文的時候很喜歡拿來反覆誦讀的文章。尤其論文含緒結論共七章，農曆年時我才寫到第二章，「過完寒假回到學校，紫荊花色減半，論文越寫越緊張，彷彿有人拿著刀抵在背脊」這樣的心情我完全是點頭如擣蒜地瞭解。不過那時最能激勵安慰我的，是「四月底博士論文初稿完成」這幾個字，我總是一遍一遍地在萬念俱灰的時候，把目光聚焦在這幾個字上－－然後跟自己說，對嘛，無論如何，只要四月底可以寫出初稿來，就有救了。

我還一直很嚮往鍾怡雯一邊寫論文一邊在廚房熬煮藥草，並喝著剛煮好的甜湯的情景。特別是一向沒有失眠問題的我，在寒假過後關掉電腦躺在床上竟然無法同時關掉腦袋中的胡思，上床到入眠從十分鐘到半小時到一小時；白日裡誰見了又都要對我蠟黃的氣色表示同情－－那時我總忍不住在心裡無意義地忖度：也許真該學學鍾怡雯，想辦法喝個安神湯或者什麼？

精神耗弱，大概就是那時自己最好的寫照吧。我一面分秒擔憂著論文進度，一面又不斷揮霍自己精神最好的時刻，寫文章或者寫信。如果有誰打電話給我，我必然一面焦慮一面又跟對方細細碎碎數完所有的芝麻綠豆；而且每天每天，我都得撥上好幾通長長的電話，完全不把錢當錢看地跟T哀嚎終日言不及義。我常想，就算不把他為我跑腿找資料為我打理諸多事情帶給我許多向前的力量這些事當功勞的話，僅是他面對我這段寫論文的歲月無法控制的暴躁易怒陰晴不定所表現出來的過人包容力，我都該也願意不考慮臉紅或什麼的在致謝詞裡，添上一筆保證不變的感謝。

文理大道的盡頭是圖書館，經過圖書館時，我再一次想起最近常常在校園裡看到的畫面：幾個美術系的學生，安靜而專注地各自錯落在文理大道上寫生；不用畫架，他們多半就直接讓畫板靠在粗大的大榕樹下。這樣的畫面我看了七年，也喜歡並羨慕了七年。並以為這樣的風華，永遠只屬於這片校園。

幾次算準了指導教授上課的時間去找她，因為總是提早到，所以我常常就倚在文學院的廊柱旁慢慢地發著呆。看看遠方的鳳凰樹，看看被太陽照得雪白的灰色屋簷，然後吹著風，聽著朗朗的上課聲，以為那樣的情景將定格成永遠。

然而，可以就這樣不要結束嗎？

最後的最後，我沒有完成我的第五百下耶誕鐘聲；最後的最後，我和我的文學獎錯身而過－－你相不相信緣分糾結但始終不含糊？

我相信，所有未能完結的，都會靜靜地在那裡，等我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