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娑詩人周夢蝶 ( 四 )
1 周夢蝶:《天問》
天把冷藍冷藍的臉貼在你鼻尖上
天說:又一顆流星落了
它將落向死海苦空的那一邊?
有一種河最容易泛濫,有一種河
天說:最愛以翻覆為手
迫使傲岸的夜空倒垂
而將一些投影攫入
蝙蝠一般善忘的漩渦中。
一些花底碎瓣自河床浮起
又沉下。沒有誰知道
甚至天也不知道。在春夏之交
當盲目的潮汐將星光潑滅
它底唇吻是血造的。
多少死纏綿的哀怨滴自劍蘭
滴自鬱金香柔柔的戰慄
而將你底背影照亮?
海若有情,你曾否聽見子夜的吞聲?
天堂寂寞,人世桎梏,地獄愁慘
何去何從?當斷魂如敗葉隨風
而上,而下,而顛連淪落
在奈何橋畔。自轉眼已灰的三十三天
伊人何處?茫茫下可有一朵黑花
將你,和你底哭泣承接?
天把冷藍冷藍的臉貼在你臉上
天說:又一株蘆葦折了
它將折向恆河悲憫的那一邊?
2
擺渡船上 作者:周夢蝶
負載著那麼多那麼多的鞋子
船啊,負載著那麼多那麼多
相向和相背的
三角形的夢。
擺盪著——深深地
流動著——隱隱地
人在船上,船在水上,水在無盡上
無盡在,無盡在我剎那生滅的悲喜上。
是水負載著船和我行走?
抑是我行走,負載著船和水?
瞑色撩人
愛因斯坦底笑,很玄,很蒼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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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生欲渡,眾生偏多夢,又偏求渡,眾生何其愚痴!故末段說:[瞑色撩人 /
愛因斯坦底笑,很玄,很蒼涼。]
愛因斯坦發明了相對論但一切相對的原是矛盾的開始就像感情與理智,就像要超度而又做夢,這些,連愛因斯坦也無法解釋,無法擺脫,於是詩人乃正視到命運的悲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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誠如葉嘉瑩所說:周夢蝶的詩,無多方面的風格,純寫心靈之境。想一些鼓吹文學要社會化的人士又要叫嚷了,是時尚文學只有真假兩種,一個真正的文學家無論站在哪個崗位創作都是貢獻。整部還魂草雖是同一樣的主題在宇宙大河中取得一滴已不簡單,這真正的靈河水多固然好,少又何妨? 取得,不是許多人能做到的,一般作家們方向多, 投影廣,但照不到讀者內心。
夢蝶詩的風格,一如他的性格: 執著 深情 愚誠,任憑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他能真正面對自己,所以他的詩也能真正面對讀者,細加分析而無懼。[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 他顯然是後者,雖然揭竿而起,叱吒風雲的氣魄,卻能默默以淡泊的操守,在紅塵中豎起風範,[有所不為]正是一種智慧的選擇,一個詩人用心靈將現實界與神界交接,通明了,便是盡了責。
王國維曾用[畫屏金鷓鴣] 比溫庭筠,以[弦上黃鶯語]喻韋莊,覺得有趣。從夢蝶先生詩中文字的循規蹈矩,思想偏向我佛慈悲,性格內向執著,我 (翁文嫻)也拈一語相贈,那便是<燃燈人>末句:[曾經我是靦腆的手持五朵蓮花的童子 ]
靦腆,有無限心緣起,而經歷一番歷劫,洗淨了掙扎吶喊,重視本性,還是靦腆,但這是有羞赧的美的靦腆。手持五朵蓮花的童子,是有靈心慧根的童子,童心又加道心,正如他情的執著及智的穎悟。他曾經是這麼一個忠心地跟隨大仙身後的童子,虔敬的信奉,順從,不妄越雷池,自擬新法,吸收過來,舊的承接,鎔鑄到自己生命裡,便是創新,這點擇善而不旁騖的性格,正是他慧心所在。
<還魂草>一書問世,是否詩人的靈魂也因此重生呢?一番花謝,又是一番花開,想應有蝴蝶自新埋的棺蓋下冉冉飛起。
這個童子,活到百歲將仍是一個赤誠的童子。
(看那手持五朵蓮花的童子---讀周夢蝶詩集 <還魂草>作者 翁文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