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的權利

一個新生命的來臨，健康是期許，考驗是浩劫。出生在貧困的家庭，家中食指浩繁，阿章排行第七，這樣一個生命的誕生少了喜悅，有的是千愁萬緒。嬰兒嗷嗷待哺，母親奶水不足，每天坐困愁城。

送人當養子企圖給孩子一條生路。失去生育能力的養母輾轉透過介紹收養了阿章，排山倒海的劫難卻一波波如潮洶湧，洗劫一生。發現長短腳讓養母十分錯愕，緊接著是髖關節腫瘤，養父突然車禍過世，生命的土石流接二連三，養母試著把阿章送回原生家庭，但沒有被接受。阿章流淚控訴：「我好像是上帝製造的瑕疵品，退貨還沒人要。」淚光閃閃，面對自己的未來，惶惑不安。養母一走了之。祖母不捨，一肩擔起撫育責任，三餐將就著在伯父家打發。
腦筋一級棒，阿章來到特殊學校就讀，一台三輪腳踏車代步，課業名列前茅，曾經參與全省巡迴表演說相聲，口才流利贏得不少掌聲。如魚得水，學校生活過得十分愉快。
青天霹靂，當醫師宣布髖關節腫瘤是惡性，必須截肢時，伯父不忍孩子要裝義肢一輩子，鴕鳥心態沒同意。頑強的癌細胞因此宛如野草，春風吹又生，幾年內開了十次刀，依然無法徹底摘除乾淨。
一個五月天，天氣高溫濕熱，不期然發現孩子腹部隆起，以為偷藏了違禁品，衣服掀起，赫然如碗公大的腫瘤虎視眈眈。問：「腫瘤這麼大，你不知道嗎？」「知道。但我怕再開刀。」生命的曠野一路荊棘，肉體承受無止歇折騰，選擇忽略招致無法收拾後果。嘶吼、流淚根本無濟於事。馬偕醫院病歷齊全。但超音波及核磁共振顯示已轉移到胃及肝臟。再次跌落生命的幽谷，痛徹心扉的試煉終究是自己的命題，阿章痛哭。
安寧病房住了一段日子，為方便照顧，轉回離家不遠的二水一家醫院。同學們很想念阿章，我申請了校車，帶了幾個同學買了兩箱阿章最愛的紅茶及奶茶前往探望。孩子見到老師及同學，未語淚先流，支開奶奶，乞求著說：「老師，你跟伯父拜託讓我開刀，我長大會賺錢還他。」長年寄人籬下，自幼缺乏父母疼愛，內心荒涼至極，此刻還以為是伯父捨不得金錢。我退出病房外，淚如雨下。孩子，該如何跟你說明是無法動刀了而不是捨不得花錢啊。阿章祖母說：「我沒勇氣說出真相。」再度踏入病房，遞給一瓶紅茶，不到幾分鐘如數吐了出來，霸住胃壁的癌細胞堅拒任何一滴茶水入腹。
病人對自己的病情應該有知的權利，不管多大年紀。多年又多年以後，我跟幾個同事提及，我深受的震撼以及易地而處，在在都覺得愧對了孩子。孩子一路與癌細胞格鬥，依然節節敗退，他對病情一無所知，怎能無怨？這麼年輕就來到生命盡頭，至少清楚來龍去脈會走得安心些吧。大人自以為的保護措施真的都對了嗎？孩子地下有知，會原諒奶奶及師長如是執意隱瞞嗎？告別式，我上香跟孩子提及奶奶隱瞞病情苦衷。啊！且讓悲涼畫下句點，缺憾還諸天地。※

2021. 7. 13 更生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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