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11-25 15:29:42荷塘詩韻 二

作家讀書筆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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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人的故鄉都是鬼地方,都是羞辱──讀陳思宏《鬼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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態度態度

2007年,我曾在無光的夜裡教室拆封剛拿到的新小說,黃色書封上有好幾股扭在一起辨不分明的繩結。微光裡看不清作者叫作陳思宏或陳天宏還是陳KEVIN,但那本小說裡馬戲團少年之名從「壁虎」變作「屁股」,從愛女孩變成愛男孩,我也在讀中哭哭啼啼。時間的光影止不住渙淡,我卻始終記得那夜裡教室小說漫出的新紙味,與那篇吳繼文為它寫下的推薦序〈天涯孤旅〉裡,剜心一句:「有人歌頌愛。有人凝視不在。凝視,彷彿那裡曾經有愛。」這本小說叫《態度》,是陳思宏第一部長篇小說,也是他遠離故鄉永靖千山萬水,移居德國後的第一本創作。

不在者,總在凝視不在。十多年過去,我終於懂得不在與缺席的細微不同,終於等到了陳思宏的第二本長篇小說《鬼地方》《鬼地方》的出現,不似鬼影追追追飄忽難尋,它其實早早就有運鏡大膽不輸昆汀、驚悚不輸溫子仁的一部預告了──2014年,陳思宏以〈廁所裡的鬼〉獲得林榮三文學獎小說首獎,像是一部編排緊密故意惹人發笑的荒唐劇,荒唐到頭滿紙淚。那故鄉麵攤、田中央金光粲然的白色大房子、鬼樣瘋癲的女人和跑去中國的父親,還有廁所裡的鬼、比鬼更可怕的人們,全都回來了。陳思宏也回來了。

我曾在副刊上讀見他與另一學者陳國偉系列對談,如此定義了移居柏林的那年(2004年):「柏林是我個人身體的分水嶺,柏林前焦慮,柏林後『算了吧』。」就像長大後政治正確的女歌手唱的:「以前最常說怕什麼,現在最常說算了吧。」我以為他的算了吧,也是真的算了。

但從陳思宏抵達柏林,從短篇小說集《去過敏的三種方法》(2015)到散文《第九個身體》(2018),他還是一次又一次親臨逼視著故鄉,他的算了吧,其實是豁出去吧。翻開《鬼地方》前,我就知道,或許這次過後,才能算了。

去過敏的三種方法

〈廁所裡的鬼〉收錄於《去過敏的三種方法》

 
第九個身體

第九個身體

 
鬼地方

鬼地方

 

所有的故鄉都是鬼地方!


你不必活在永靖,就能讀懂《鬼地方》,因為每個人的故鄉都是鬼地方,都是羞辱。比如,小說主角陳天宏的德國同性伴侶 T,他的故鄉在波羅的海沿岸小城 Laboe,那人口不到六千的小城,就藏了 T 的原鄉與羞辱,對他與愛人飆罵最不入耳德語髒話的父母。

小說裡陳天宏的父母,阿山與阿蟬生下了五女二男,留在故鄉的大姐陳淑美與四姐陳素潔,一個破敗、一個瘋狂;去了台北生活的二姐陳淑麗、三姐陳淑青,也始終得一邊拖著故鄉,一邊被施虐、被無視。小說寫得入微,某年考上台大的三姐,小小的大一宿舍裡擠進永靖上來的全家人,擔心台北外食太貴,索性在房裡開炒,鬧劇般散去,油煙卻始終無法從女宿的新被單、從她的羞恥裡揮散而盡,故鄉就是形影不離的煙氣與口音。死去的五姐陳巧媚,也活成了永靖最美的一隻,地縛靈。所有人也好、鬼也好,都在陳思宏用十幾萬字鋪成的漫長一天裡,回神、回國、回鄉、回魂、回家,那天正巧是一個最適合人鬼相聚的好日子:中元節。

阿山與阿蟬的小兒子陳天宏,他來自台灣彰化永靖,一個沒有在柏林的地球儀上出現的小海島。《鬼地方》就是他的漫漫回家路,歸鄉如此沉重,重到像在小說裡唸禱著塵歸塵、土歸土。而且,「歸鄉不是義務,歸鄉讓他窒息,但他必須回來。因為,真的沒有地方可去。」陳思宏附身陳天宏,陳天宏借道陳思宏,他們都離故鄉那麼遠,或許他們也都必須回來故鄉、回來家鄉。

關於家鄉,陳思宏小說裡藏有這麼一段,忽而讀到,並不濃豔好看,卻像極自白:「人的記憶會篩選、蒙敝,在一些極端的狀況裡,人會主動刪去太痛苦的成長篇章。他想到家鄉,當然會想到美的好的……但他沒忘記那些醜的、髒的。他造成的死亡與離去,母親的辱罵、毒打。拳是刀,腳是劍,但最兇狠的是嘴,傾倒各種台語咒罵,字字火燙。

所有與「鄉」連結的字裡,最重的絕對是「家」。你看,鄉裡有家,家裡有人,人心才是藏著最多鬼的地方。

因為我想要壞掉


在一個雜誌媒體的訪談裡,陳思宏談故鄉的人與地方,說起一次回永靖演講,講完去大姊家,他只待不到五分鐘,就搭車離鄉。當大姊問他:「怎麼這麼快就走了?」他只能答以還有工作,真實理由總是說不出口的理由,說不出口的全要寫下,陳思宏寫下:「永靖依然是永靖,廟口賣玉米的阿伯,至今依然站在那裡賣玉米。但我不是原來的陳思宏了,我壞了,我跑那麼遠,就是因為我想要壞掉。

陳思宏當然不是《鬼地方》裡的陳天宏,我相信他也有自己私藏起來的鬼,就像我們各自的鬼故事。但說到底,誰才是壞掉的人?或許人生的原廠設定裡,我們都是需要被正確愛、正確養育、正確調校,才能「正常」的人。好與正確太過奢侈,所以更需要文學,讓我們有另一個地方能哭泣、能壞掉與懺情。

當陳思宏以威廉.福克納(William Faulkner)的名句:「過去不曾死亡,過去甚至還沒過去。」來為他一路的凝視定調。我終於明白,從《態度》到《鬼地方》,眼眶經常會濕熱的原因。只因作者的眼淚不只是眼淚,全是血肉引子。

小說的最後一部「別哭了」,召喚出所有不在者與缺席的道歉。比如二姐抱著小弟寫著被班導師在全班面前罵死同性戀的那本小說大哭:「對不起,小弟,當年,沒有人保護你,沒有人相信你。」所有的父與母、兄與姐,都在小說裡不斷說道:「陳家最小的兒子啊,別再哭了、別哭了。

所以,陳思宏說他這次也沒有哭。但從永靖到柏林,從台灣歷史到台灣文學,誰不似鬼?只是從看不見的鬼變成看得見、說得出的,我終於讀懂陳思宏與《鬼地方》。不要哭,因為有一天,我們會一起把這個鬼地方,寫給整個世界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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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人 2020-11-27 14:44: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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