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12-02 19:42:08都玄
回憶是懸於秤擺的夢
我憶起一次,胸骨便破出虔誠的殤。
有時,真的只是有時。或許是計算平均數或機率換算的瞬間惱怒;也許是同學間慣性數落的短暫片刻;又可能是籃球擦板刷過麻網竄響揚起,映著彼端少年不雅爆出粗口的、那屬於平靜的淡色日常--
我總是、會不自覺想起她。
帶上燦爛的嘴角,細膩鳳眼矇矓流瀉的彩光,幾乎找不著掌紋的掌經細小抽動透過來的淺淺冷溫--她是個不甚溫暖的人,甚至一度傷得我撕心裂肺;但她卻也是佔據我胸口所有柔軟的人,曾值得我低戀留魂。
每每低難過那個名,四聲的音總在胸口烙印痕跡,接續而下的首聲漫動滾落舌尖,硬是在嘴角僵化了一抹名為苦澀的笑。
我笑,笑那個人的方式,笑那個人上勾的眼尾,笑那個人難以從心臟挽除的名。
--陌恩。
「螣,我們人類何得何能夠格擁有彼此?」
我曾在與她如膠似漆後被親手推入地獄。生活渾噩,我哭泣過幾近掏空生命,直至她以悲憫神態再次為我撕開走入光明的縫。
只能稱「縫」。那稀疏透出微光的線狀裂痕只能以「縫」為名,連窺伺外部都不被允許。
這也不過只是另一種折磨罷了。我曾自暴自棄地想,將手蓋上眼瞼、背過身,不願看。
「螣,我們人類何得何能夠格忘懷悲傷?」
但那張帶笑的臉卻在突然出現後湊近,在這片她將我推入的墨色中,我愕然見於低冷五指扣上腕部,輕力一扯,似是催我向前邁步。
她令我看盡醜惡,高談闊論的言詞揉扯空間,悲歌壯麗而嶼山崩盤,跳躍一次前進的步伐毀去事物何其之多,三途川奈何橋彼岸花,淒淒切切幻出的夢她從未留連。
「螣,於是我在這,便拉著你一同下來了。」
她於一處停步,素白指尖晃動高舉移下燦爛流痕,墨色割破後撞開的光炫彩而耀耀。
「所以,螣,再給一次機會。」指著那頭燦燦奪目,陌恩與我四目對視,上勾嘴角彎出陌生的弧度。
悲愴,肅穆,那是最為瑰麗的晚霞都難能參透的色彩,邀約著一同墮落。
「這裡,然後、那裡。」另一手朝向我枝展,我能想見蒼白幼芽竄長自那無紋的掌心,冷冽而無情地吸吮她未曾澎湃的血脈,根延至骨,紅髓黃髓無一保有。
這裡一直是她佇立的世界。那麼,我還有選擇嗎?
指端點上掌,轟然竄遍全身的芽帽奪走我僅存的溫度,急促迫切地啃啖直至根軸將我們的存在緊縛至再無區別。
「所以啊,螣,」滿足地擁住我逐漸與她同溫的軀體,雲絮似縹緲的音軌滾落耳廓,敲上錘骨、鉆骨鐙骨高昂摩過半規管,探入耳蝸的瞬間撼動過軸突,躍升百節蘭氏後狠捩烙於瓣膜最為脆弱的片尖--
「人類何得何能夠格掌握彼此呢?」
我想,自己是愛她的。
冷雨降下後包裹熱氣、蒸騰上升,連徒步行走時都有熱流滾過的痕跡,似為世界悲歌、為她悲歌。
「螣,你的名子很有趣吶,唸ㄊㄜˋ的時候是小蟲,唸ㄊㄥˊ的時候卻是神蛇的意思。」
足尖點過一輪積聚的坑窪,陌恩隨手將黛色的傘一扔,令其掀翻一處葉懸珠露的櫻枝;水痕灑散上白色制服,使她墨黑的襯衣更顯張狂。
「喏,螣,我喜歡你的名字。螣,神蛇也,貌似龍,能翔舞雲霧。」一個旋身揮開我隨意支於肩頭的傘,她扯出無辜的笑,順手擦去我頰側下一秒仍會被再次吻上的雨痕,臉湊得極近。「所以,為什麼不是ㄊㄥˊ而是ㄊㄜˋ呢?」
對上她帶有戲謔笑意的眼,我呼了口長氣。「因為人如螻蟻。」抓住她一瞬緊縮的目光,我竟有種得勝的優越感,「既渺如滄海一粟,又哪能以『螣』自稱?」
「……真無趣。」斂去了笑,一秒抽開手的動作讓我來不及回握那一抓即碎的細腕。發現我意圖的她抿了抿唇,終究還是在數秒後擺出欺世騙眾的常態笑容。
「可是啊,螣,我想看你飛的樣子。」右腳微抬,順勢轉過半圈的左腳帶著身子予我背向,陌恩以我只能看到髮旋的角度揚高下巴,輕聲開口,「雖然把你綁住了,可是,螣--我真的好想看你飛的樣子。」
我渾身一顫,狠瞪住她意料之外朝天際伸展外開的雙臂,像是要接住什麼。
「就算只能鼓動翅膀一次,就算飛不了多遠就會掉下來──」腳尖緩慢踮起,她挺直了背脊,身子前傾至幾乎難以維持平衡的角度。
接著,猛力一跳。
「--我啊,也一定會想辦法接住你的!」
我狠力從後擁住她。
強烈的、殘暴的、毫不保留的,費盡所有的力氣,用上每吋肌腱所能保含的最大能量--我用靈魂擁抱她,將她傷痕累累的瘦小身子護進我所能容納的範圍內。
被握住的手腕有些僵硬地抽動似無言的抵抗,但在意識到無效後她略微拱起的肩胛順著笑意聳動成樂譜上成串的音符,「很痛吶,骨頭快裂開了。」
「--如果接不穩就不只這麼痛了。」將額抵上肩窩的動作讓我可以明顯感覺到她身子再次僵硬。意識到此,我環住她的手又收緊了幾分,「妳接不住我的,因為我會墜得很深很重。」
「意思是看不起我?你也真夠狂--」
「--我會接住妳。」
那個瞬間,她的身子狠地一顫。我確實聽到有什麼剝離著破碎,從她的髮梢、從她最接近心口的位置。
「--恐怕你要失望了。」聲音有些啞、有些難能擬態的默然冷酷,她回握我置於她腕上的掌,抓握瞬間硬生生將修剪圓潤的指甲掐入。「我啊,從來都不會飛,不會,從來不會。」
「只要起風就行了吧!」而我破碎的聲音連吼聲都算不上。欺近她掩於髮下的耳,我無法止住顫抖,「如果不會飛,我就吹起能將妳托住的風!就算沒有翅膀,我也能帶著妳一起飛!」
「如果連自己都飛不好的話,多帶一個人也只是增加風險而已。」語調平淡,她半轉上身與我對視,呼出的氣息撲拍頰側帶有雨後草根掀起的清新,「沒有誰能為誰負起責任,沒有誰能一肩扛起誰--我說過的。」
「那就一起墜落。」我聽著自己的聲音冷若冰窖,似高地冷原未曾解溶的永凍層。腕處隱隱約約的刺痛,確定破裂的血管正泊泊湧出鮮血,染透兩人別無一二的服裝,帶了點被空氣融去大半的溫度,「不能飛,那只要一起墜落就行了。」
她沉默數秒後蓋去眼簾,拔除指尖的同時身子順勢向後傾倒。動作之快,我只能猛力將圈住的雙臂往自己的方向一扯,硬是將她拉了回來。
「看吧。」她勾出勝利的笑。「你還是只會想辦法把我拉回來,根本沒有勇氣跟著倒下。」
在她嘲諷的眼神之下,我竟啞口無言。
「所以啊,螣,」掙開箝制,她脫下外套狠力纏上我持續淌血的傷處,垂首喃喃,「說的永遠比做的簡單,不是嗎?」
語畢,她快速退開一大步,站在距離之外瞅著我笑。
「不過、沒關係的,螣,沒關係。」輕輕將帶血指尖含入口內吮吻,眼半闔,她此刻的表情倒像個嗜毒的陶醉者,「能有勇氣接住我把我拉回來--你已經完成我一個奢望已久的夢,已經做得很棒了。」
我想我是愛她的,愛她的憤世忌俗,愛她的殘忍,愛她的達觀;而我予她的愛情以血淚澆灌,帶了些破敗,帶了些狂亂,帶了些雙方都不願言明的侷促難耐。
但我也明白--我對她的愛,不過是對垂憐的誤解。
那是大愛啊!並非獨予我重生的夢。
「相信我,螣。這正是你該做的。」
後腰抵於被冬溫棟透的鐵扶手,她彎勾的唇呼出朧朧白霧似能在那冷色系的圍巾上凝出水珠。
「螣,你早該這麼做了。」
處於橋上被特別規劃出的行人走道,背脊持續讓車陣的聲響狀烈地壓迫而過,我感覺身子早已所剩無幾的餘溫在此刻真正被吞噬殆盡。
自下而上的風灌過橋緣,掀得她已長垂至腰的髮狂飛入夜,硬生生掩去她半邊的清秀容顏--我的軀體冷透,心臟卻隨著那傾城滅世的笑無語灼燙。
熾熱地、焚化著。
「螣,我說過的,你從來就沒有擔起我的責任。」兩肘壓上扶手,陌恩將頭向一側略偏使髮絲順勢滑過下頷朝後散撒,「我也說過,我想看你飛的樣子。」
「不,我不想飛。」我的語調顫抖。
聞言,她眼底的光一瞬深邃顫動似破曉黎明最引人讚嘆的璀璨,但卻在下一刻再次轉為平時空洞的戲弄。「螣,你真的很笨耶!不願飛,也沒有墜落的勇氣,兩邊都不是的結果只會比現在更糟哦?」她笑語。
「--讓我陪著妳。」我說。
猛地,我感覺世界在顫動,連鎖兩人的根軸自彼端狂亂放肆遞送出她的情緒,悲怒、懊悔,然而過份強烈的精神擊打卻沒能隱去那僅僅葬沒於淒切之背的猶疑。
「……螣,我綁著你夠久、久到都厭倦了。」唇齒開闔,她只是將笑意放大再放大,遮蔽眼中殘存的是非對錯,「一樣的,螣,再給一次機會。」
遠處傳來了聲音,傾軋著壓動帶有斷口的鐵條,輪轉晃繞敲撞,節奏規律卻又緊迫逼人,窿窿地,帶上橋底空間偶爾會遇見的人造光線。
我想,我第一次痛恨起自己這麼了解她。
「螣,我喜歡你的名字,也喜歡唸你的名字。」然後第一次,她垂首避開視線的觸動,高亢卻總是帶有世故意味的聲音變得模糊不清,「我呀、喜歡會飛的名字,所以總是唸著你的名字,唸著唸著,就好像自己可以代替被綁住的你飛起來似的。」
--可是,綁住你的人明明就是我啊。
我聽到她這麼說。
軌道,火車,那是伴隨我童年回憶的光景,此刻的她在頂處揚首笑,始終逃避著什麼的眼透出某種急欲脫俗的夢。
「所以,飛一次吧?」
接續而來的節奏驟然逼近,她伸長雙臂朝我開展,掌心皓皓,啖咽兩人已久的幼芽屈姿延燒。
「螣,飛一次吧!」
我在瞬間起步。
短短不足兩米的距離,定點之下,我只來得及扯住覆上領口的圍巾。一腳方踏上橋緣,雙肩卻在此時被一股自以為是的力道往後架住。
「別衝動!」
--來不及!
弄不開箝制,我狠力瞪住朝下墜落的她,確信在那雙眼中找到了什麼。
唇線扯動,她無聲的笑了。
Congratution.Now that you can fly without any constraint.
「陌恩,我--!」
「螣!小心!」
猛然回神的瞬間,眉間立時傳來狠辣的劇痛,身體平衡被打亂的同時,整個人便直接向後倒去。
「啊!白痴!誰叫你傳那裡的啊!」
「糟糕……」
「那邊的男生是在廢話個屁啊!打到女生都不會過來幫忙的嗎!」
啊……又來了。
額頭依次傳達著痛覺,叫囂著、刺激著她闔眼休息,但她仍睜大眼睛,努力看著。
只要回憶一次就足以耗盡所有的力氣,想起一次,現實就混亂一次,掛在兩秤上的存在都足以牽一髮而動全身,但她放不開,兩邊都一樣重、都一樣痛,她愛她也愛這個逼毀她的世界。
「--天空還是一樣討厭……」
「……死定了死定了!螣又開始語無倫次了啦!」
視線內擠入許多面孔,擔憂的,害怕的,關心的--
「走開,擋到了。」伸手拍去一張臉,她奮力支起上身,突破人牆。「走開,擋到、天空了。」
擋到天空了--擋到陌恩思慕已久的天空了。
她想,自己是愛著她的,愛到願意與她一同墜落。
--只是,她想看她飛的樣子。
『螣,我綁著妳夠久、久到都厭倦了。』
只是,她不想再綁住她、不想再成為自己定義中的枷鎖。
『所以,飛一次吧?』
所以,她拋開她,藉著自己的墜落將她狠力上拋。
『螣,飛一次吧!』
最後的那個動作不是邀約、不是擁抱--陌恩在最後一刻切斷根軸,斷念似的毫不猶豫。
「--可是我說過了啊……」
伸長了臂膀,五指顫抖著朝天際探去,她明白自己胸口缺了一個大洞,血淋淋的破口從未癒合。
「我說過、我會帶著你一起飛的啊!」
或許早在她失去她的那一刻起,她就深深憎恨起天空--
後記:
講實話,這是一篇殘念的文(掩面)我到底想詮釋什麼連我自己都不知道了。
說是真人真事也不為過,因為裡頭的兩個女主角都是真的,某些劇情和心境上的轉折也都是真的,甚至連陌恩跳下去的那座高架橋和底下會經過的火車都是我家附近的真實場景。
陌恩是我現實中某位朋友的翻版,只是瘋狂化的那種。「陌恩」是moon的諧音,是朋友網路上的筆名的英文版,轉那麼多圈的理由大概就是即使機率渺茫但也不希望哪天她晃到這邊來時發現這是在寫她(笑)
但這篇也確實要獻給她,她曾經傷我傷得很重很重,當一個人傷害你你會感覺特別痛時,那也代表了你將他放在胸口一個很重很重的位置,代表你是真的很喜歡很喜歡他。
我也確實很喜歡Moon,也一度把她看得很重,但在她傷過我後,我的一切負面人格便完全被她引發出來,也可以說是她成就了現在的我,而我也很感謝她讓我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所以,這篇獻給Moon、獻給我曾經很喜歡的朋友、獻給成就現在的我的朋友。
而在真正寫完這篇後,我想我對她的回憶和思念也算正式告終,算是真正將這個人從我的人生中除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