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失秋季無聲
事實上,比起春的暖煦或夏的燥熱難耐,更甚至是冬颳過被短襪徹底遺棄的腳踝的那種低冷──你最愛的,還是丹楓颯颯溢滿山野的秋季。
如果問你原因,你倒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倒是某個深交已久的朋友曾經說句「沒頭沒腦的是喜歡個什麼東西啊?」,然後很不給情面地白了你一眼。
你不以為意。畢竟,你明白自身說不出理由的原因。
『吶,你知道秋季哪裡吸引人嗎?』滿季飄灑的赭紅碎片因風而自那人身後向前弧形滾落,襯著他略顯蒼白的膚色。
『不知道。』你走至一側,為他披上外套,並逐漸習慣對方偶然的突發問句。
『啊,那是因為呀,』將雙手舉到胸前,作出彷彿捧起什麼東西的動作,他總是呈現凍紫色的唇彎出微弧,『秋季把我的生日帶來了,也把死亡帶近了。』
秋之子,誕生於秋季的孩子,每每迎接最末離枝的枯桑天寒。
那一刻,你無法確定他掬起的,究竟是之於生的執著?還是之於死的渴望?更甚至,是對生命不可逆性的控訴?
你只能失神於那對過分悲傷的淡色眸中,歛起責備、繼續沉默。
你能說什麼?被死神銬上鎖鏈的不是你──連說句安慰都顯得虛假。
你們兩個的相遇特異到當旁人問起時,你都不知道該如何解釋。而那究竟是發生於何時的事?老實說,早就被你刻意遺忘。
那日,難得感冒的你病得不輕,一向工作繁忙的母親仍是照慣例把你丟到大醫院後留下一句「結束後打電話」就開車揚長而去。
所謂習慣成麻木,沒什麼多餘的感覺。你獨自走至診療室外頭,乖乖坐上等候椅。
短短的小廊、四扇木色門板,卻難得只有你淺緩的呼吸與寂寞共振。
你沒想過要抱怨,或者該說你不知道要抱怨什麼。盯著來回晃擺的小腿,號碼機紅字終於沉默地轉換了個位數字──但並沒有護士開門叫號,連前一號病人都沒有出來。
這種奇怪的情況讓你皺眉。而,若非不喜歡浪費時間的個性使然,否則你絕不會去拉開那扇門,然後再因眼前的景象而傻住。
「哎?這位病人有事嗎?」某個身穿手術房專屬綠袍,臉色逼近死白,照理來說應該躺在手術台上的傢伙居然坐在辦公桌上,一臉笑嘻嘻地說出不正經的發言。
「……」那時的你沒反應過來。
只記得當身後門被狠力撞開時,跑進來的醫護人員數量之大,你只能眼睜睜看著那些人動作一氣呵成,兩三下把人架上外面似是準備已久的滾輪式擔架後又全數撤離。
只有一個護士轉告你今天醫院臨時出狀況,明天再來……
「……好痛。」你有些慢半拍地揉著即使貼緊牆面仍被撞了好幾下的肩膀,腦海下意識竄過最後與對方視線交會時,過分淡色的雙眼一瞬洩漏的戲謔。
可是,為什麼?那張臉明明在笑,眼底卻吼得撕心裂肺……
你從不是個會對週遭事物留心的人,那個偶發事件也自自而然被你快速遺忘──除了那令你有些介意的眼神之外。
以至於,當你再次因病入院,你一時認不出明明只是擦肩而過,卻對你耳語「好久不見啦」的少年是誰。
「你為什麼還在這裡?」就算沒有刻意去算,但離上次不經意的見面也應該超過三個月了才對,正常來說沒有巧合到有再見面的機會。
「啊,這真是個令人感傷的問題呀。」意外比最初見面時好上許多但仍是一付病態的臉掛著越發燦爛的微笑,蒼白雙臂明顯發顫著張開迎接動作,「我啊,不是回來了,而是打從出生就在這裡,從來、不曾出去過。」
當下,你終於能稍稍明白最後交錯過的視線,那隱藏在最深底的吼嚎代表些什麼。
那麼,他現在的動作是在迎接什麼?是生?是死?還是幾乎不曾出現過的奇蹟?
或許,你永遠都不會知道。
「你那天到底在那裡做什麼?」
「嗚?我那個時候想找瓶廁所清潔劑喝下去,誰知道才剛找到,你就跑進來了。」
也就是說再慢個幾秒,看到的就是屍體了是吧?你努力克制住想將對方直接石沉大海的衝動。
友情這種東西發展的很快,尤其是在年齡相近的他和你身上更是由為迅速。
因為他,你養成一放學就跑到離家不遠的醫院的習慣,對於幾乎採放任教育的母親自是編一套說詞。小時候說去同學家,等升上高中便說留校自習,理由要多少有多少。
家裡和醫院一樣安靜,都是讀書的好地方,只要不會礙到課業,都無所謂。你是這麼想的。更何況,在醫院有個人會笑著歡迎你的到來,那個叫「家」的地方卻是什麼都沒有。
平日時你們的互動其實不多,你坐在一旁專心讀書,他則半臥床頭隨意翻看雜誌或報紙。
偶爾的偶爾,他會和你討論起功課,而白天似乎有自行研讀高中教材的他總有一堆令你不服氣的自我見解,兩人老是一辯論起來,幾個小時就這樣過去了。
只有很少的幾次,你們會談論起自己的家庭,不過你總是以少少幾句帶過並不深談,瞭解你的他也不會多說什麼就只是笑──不帶任何逼迫或憐憫的眼神總是令你感到自在。
而他,則會談起他的母親。用一種近乎尊崇的神聖口吻去敘述那位在你耳裡聽來再平凡不過的母親。那時的他是綻放著光彩,是真正存在於當下而非用眼神低泣著控訴世界。而那個時候的他也被你羨慕著──你擁有他所渴望的一切,但他抓牢了你欽慕的所有事物。
你要的不多,只是個再小不過的心願,就同他一般,但雙雙都是如此難以達成的要求。
縱使是假日期間,你仍會抓個幾本書往醫院跑,不過那幾乎是他想向你借的小說。
既然不是要讀正科教材,那便沒有待在病房的必要,因此你總會和他到室外去。說是放鬆心神也好,說是呼吸新鮮空氣也罷,你並不是很想讓他持續處在充滿藥水和一貫漆上白色油漆的病房。
然而根據他的說法,他在以前很難得有被准許外出的日子,即使有也只能在院內,旁邊還得有護士跟隨。不過自從醫護人員習慣了你的存在,除了每隔幾個小時會例行性關照一下以免某些重大情況發生外,他們老是在交代完注意事項後便很放心地把人交給你照顧。
你問過原因,而所有人都給予一致性的回答:只要他別隨便亂跑、到處惹麻煩,我們就安心了。
聽到你轉述原因的他難得不好意思地搔了搔頭。「我只是覺得那好像有種奔向自由的感覺……雖然到頭來也不過是隻在籠裡打轉的笨鳥,非得等到真正撞壁了才知道飛不出去。」
「……那為什麼笨鳥後來不再亂飛了?」你望向那雙你一直以為是不小心被悲傷剝去色彩的眼睛,捻著書頁的指間加重了力道。
「嗯?」呆楞住的瞬間,他淡色的眸子似是流轉出一聲柔軟嘆息,「--因為如果再亂飛的話,會有需要笨鳥的笨蛋會找不到笨鳥的。」
嘴角拉開的瞬間,你彷彿看到鳥翅初撲翻飛於天際的傲羽開展於他的身後。
你知道他的時間不多,但兩人相處在一起時你總會不自覺忘了這點。無論是不經意還是刻意的遺忘,然而你的制服換了又換,身高不斷抽高,髮也已從耳後垂落至腰──一切的一切都再再提醒你時間流逝之迅速;無論是不經意還是刻意的遺忘,然而他的病房換了又換,臉色越見蒼白,原先中性的嗓子也逐漸隨著光陰逝去轉成一脈低沉川潦──一切的一切都再再明顯著他的時間所剩無幾。
無論是不經意還是刻意……你似乎都無法為他留下些什麼。
「咦?你想當醫生?」他最近的身體狀況似乎越來越糟了,連說句話都會不自覺地喘氣。
「嗯。」你抽回被他偶然從書包裡翻出的志願調查表,有種小孩子做壞事被抓包的羞愧感。因為幾乎和他無所不談的你也確實沒跟他提過這件事--事實上,你根本就不想讓他知道。
「耶?為什麼呀?」臉上比昔日更失血色,但他仍是笑著,淡色眼睛微瞇,語調輕快地詢問。
「……」你沒有漏看他從前幾天開始就想隱藏的揉胸動作。第一次,你當著他的面撇頭拒答。
明知辦不到,你還是想對他大吼,想叫他閉嘴,想叫他別多管閒事--明明把自己的身體照顧好才是最重要的事啊!
沉默盪散於兩人之間,竟是如此令人難以喘息。
他盯著你,一度盪下的嘴角幾秒後又再次勾起。
你的頭頂忽然被重重拍了一下。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啦,所以就算你什麼都不說也沒關係。」那隻手揉著你的頭,用稱不上溫柔的力道。
你的視線因此而被壓低。你看不到他用什麼樣的表情說出這些話,只是……
「謝謝你也對不起,因為啊,我可能撐不到你成為醫生的那天了。」
那樣的語調溫柔到讓你想流淚……
「哎呀,別哭了,算我說錯話了好不好?啊!你別越哭越兇啦!面紙、面紙在哪裡?」
事實上,也許什麼都沒留下也無所謂。你當下是真的這麼認為。
「你考試那幾天不可以來喔!」
你記得那是學測前一天。當你拉開病房拉門,應該躺在床上好好休息,為後天手術儲備體力的傢伙居然站在門口當路障。
隨手將探病的水果放到小茶几上,把人拉回病床上躺好,做完這些動作的你這才反應到他剛剛那句話的說話對象是自己。「為什麼?我來這裡也照樣能讀書。」你不明白他的用意,因此並沒有很認真回應。
「是啊,不用你說我也知道你能上台大。」一個聳肩,他相當順手地翻起你帶來的水果籃,「可是你會為了手術的事操心。」
他有意無意地盯著你,說出的話準確到令你無從反駁。
日光燈打在他近日稍稍恢復血色的側臉,為此做出個斜向剪影,襯得淡色眼睛褶褶生輝。
他的眼睛很漂亮。你忽然想起第一次見面時隱藏在眸中最深底的那股悲愴──淡淡的,不張揚的,卻又如此鮮明而使人難以忽視。
「別擔心,後兩天我肯定會乖乖不惹事。而且手術在傍晚,你考完試再慢慢晃過來都來得及。」在你恍神期間已經開始啃水果的他對你這麼說著。
「我想看著你進手術房」這句話被你硬生生吞回腹中。你的拳頭握緊又鬆開,這樣來回了幾次。「……知道了。」你只能退步,你不想讓他為難。
「所以,考試加油囉。」他拍拍你的肩,勾起一個安撫性的笑容。
你將自己的手覆上他的,然後,狠力握住。
這雙手很冰、很冷,像冬季吹起的風,吸飽了泰卡區域的凍寒;但這雙手也是不斷給予溫暖的手,像為冬季來臨做起暫時屏障的秋那般溫柔。
這樣的一雙手,你說什麼都不想忘記。
「……兩個人都要加油。」
我把我的好運都給你,所以請你一定要加油。你在心中無聲祈願。
等你趕到醫院時,應該結束的手術卻沒有結束。
「手術中」三個令你感到刺眼的紅字還亮在那裡,彷彿取笑著你的天真。
強迫性地按壓自己的太陽穴,硬是把頭暈目眩時設想到的負面想法壓回腦海深處,你腳步有些踉蹌地跌坐到椅上。
--拜託。你低唸著,不自覺交握起雙手,閉上了眼。
你沒有信仰,耶穌梵天聖母瑪利亞真主阿拉,那些東西你通通不信!
所以,你只向天祈禱。
那扇門開了又關,醫護人員走進走出,他們臉上掛了多少令你屏息的擔憂你不願去看,但你也沒有一次能鼓起勇氣去詢問情況是好是壞。
要是連自己都想到壞的結局,那就好像是自己親手捨棄最後的希望似的。你兀自收緊交握的雙掌,緊到指節處都呈現泛白。
「--你在禱告嗎?」
猛然出現在跟前的聲音把你嚇了一跳,使你整個人瞬間倒縮。
「啊,抱歉,嚇到你了?」相距一步遠的人影自手提袋中取出某樣物品,遞向始終低頭、只用眼尾餘光往上看的你,「來,這杯算送你的,當作陪罪。」那是個有著柔和微笑的女子,她正拎著一只冒煙的杯子,眼角帶笑。
你的手指絞著裙間皺痕,不打算抬頭也沒心情理會任何人。
女子挑起歲月刻劃過的眉角,將杯子一把塞進你的手中後就順勢坐到一旁。
「喝吧。沒下毒的。」她打趣地說了一句。
緩緩地,你將視線移至咖啡色的液面上。
掌心好燙,你以為早已僵掉的嗅覺聞到一股被熱氣蒸騰出的暖香。將杯子移近淺啜時,視野被整團霧氣縈繞,彷彿投身於另一虛渺領域。
「舒服點了?」柔柔一笑,對方將應是咖啡的飲品一飲而盡後直視起你不經意微抬的眼,「這麼問或許有些冒昧,但你剛剛……是在為裡頭的人禱告,對嗎?」不似本地人的淺灰色眼睛半闔,女子彎起唇角如此問著。
你沉默地點頭。
長長的白廊,那抹笑顯得些許透明,有如一碰即碎的幻景令你一瞬失神。
「禱告啊……事實上呢,那些該留下的就是帶不走,而那些注定會離開的就算強留了也是無用的。」女子的語音很輕、很淡,默然中的勸慰卻有種難以釋懷的悲慟。
注視她。而霧煙繚繞橫亙於兩人之間,阻隔了些甚麼,連同她那隻不自然緊握的左手都無理可循。
「……如果不禱告的話,就真的什麼都沒有了。」你低聲作答。
「既然結果不變,又為何要多此一舉?」她回問。
你看得出來──那不是隨便問問的眼神。
彷彿竭盡了全力,去渴求一個能說服自我的答案。
「--禱告,並不是因為能帶來些什麼。」輕聲似是詠嘆,他的聲音總是繞轉耳際未曾止息,一如春去秋來,洩落後又再次濃烈滿季的紅楓。「禱告是一種心情。一種,將希望對方安好的心情傳達出去的方式。」
這些話,是他告訴你的。對方當時虔誠的神態到現在仍深刻於視網膜,難以割捨。
「是嗎……?」眼睫有些顫顫地蓋過視線。在嘴角再次上揚的瞬間,女子起身準備離去。
盯著那抹纖瘦的背影,你開口問了一個明瞭答案的問題。
「--阿姨,妳是誰?」
對方沒有轉身更沒有留步。「……謝謝你願意為那孩子禱告。」女子始終緊握的左手舒展開了。
你認為,她在那一刻起終於鬆手放開某樣你不懂、但似乎幾近令她無法喘息的事物,步伐飛揚,自適而開闊。
『為了媽媽,我要活下去。』他這麼說過,嘴上笑著眼底卻在哭。『媽媽還不夠堅強。所以,在她願意放手前,我都要活下去。』
現在,女子放手了。那麼,他是不是就要解脫、就要離去?
不、不行啊!你猛然揪緊胸口,雙眼瞪大。
他不能走!他還不能走!你還不夠堅強,還不夠堅定無懼──
『你知道秋天還有哪裡吸引人嗎?』
依舊是那抹和烈紅背景不搭的蒼白笑容,他猛然將掌心堆高的秋季碎片往頭頂一拋。
微笑、轉冷的天氣、散在身旁的小說,以及緩緩搖墜的舞爪楓。
『秋天把我的生日帶來了,也把你的祝福帶近了!』
踏出醫院的那一霎那,枯桑枝枒雜亂放肆向蒼穹延展的模樣撞進你的視野深處。
不行,辦不到……你再也想不起他最愛的秋末之楓用什麼樣的焰紅姿態捲過天際──
如果說『祈禱』是思念的一種;那麼『思念』肯定是珍惜的力量。
如果說因為有珍惜過了,人才會死去;那麼在那隙間萌芽的,肯定是最耀眼的--生命之光。
啊啊這算是步上你的後塵嘛?都玄?(笑)
看這篇的推薦BGM是神隱少女的「いのちの名前」,邊聽這首邊看文、突然就想到月沼回應ChiAki的『人之所以死去,是因為有珍惜過了』那句哪
坐著等驚蟄先生(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