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充滿藥水味的白色大樓，我找了個隱密的位置坐下。在室內戴著鴨舌帽還掛著太陽眼鏡，旁邊的老人還不時朝這裡投視異樣的眼光。

手上拿著掛號單等待跑馬燈亮出自己的號碼，雖然已經反反覆覆進出這棟大樓許多次──


我還是會感到暈眩。


進到小房間，脫下那些防身用具，看著眼前正在按著鍵盤的男人。
不久，男人停下動作開始詢問我的近況，其中一手拿起儀器，另一手則是不留情地扳開我的上下眼皮。


頓時、我感到一陣乾澀。


當那道強烈的白色光束射進我的瞳孔裡時，我看不見那個男人、身邊週遭……好像，也看不見自己。

莫名的恐懼感打從心底油然而生，好似前面有一條光明的路，我卻被一股力量吸進旁邊的黑洞，然後，消失……

下意識瞇起眼，我無法理會眼前的男人到底講了什麼。
現在，我的心，面對未知的未來，只有孤獨及害怕。



熟練般地戴上帽子與眼鏡，踏出自動門。
好想回家、想念我的家人，還有那群患難之交。

我知道，若不能珍惜現在與他們相處的每一刻，之後……自己可能會在黑暗中獨自啜泣當初為何不多看他們一眼。






站在門口就聞到從裡頭飄出的香味，是阿潘……阿潘在煮晚餐了，得趕快進去吃才行。

「啊，宥嘉你回來啦？」是宗緯，「小心不要被拍到呀。」想必他現在翻的報紙是寫我跟盧小美去便利超商買宵夜的版面吧。

此時，阿潘聽到聲音便探出頭來，「宥嘉，幫我擺碗筷吧！今天大家都要來哦。」


大家嗎……
好棒，可以跟大家一起同桌共飯耶……

想到這，臉上不經意露出一抹微笑。


這抹燦爛的笑，背後卻是帶著遙不可及的期望。






須臾，大夥兒全都到齊，阿潘也放下鍋鏟宣告大功告成，面對一盤盤色香味俱全的佳餚，令人看的無不想食指大動一番。

「欸周定緯，記得拉好宥嘉啊。」小美拿起筷子，眼神飄向了坐在我身旁的你。

「臭小美。」搶先夾走小美正準備夾的菜，這就是我報復的方式。

「阿好過分！小許───」

「走開。」推開準備黏上來的小美，大許可是不手軟。

我將這一幕，全部收進眼底。

真的很羨慕小美及小許。
倘若我也能擁有這樣平凡的幸福，該有多好───



偷偷地，餐桌下的一隻手覆上另一隻，然後緊握。

令我鼻酸的不是握住的動作，而是那雙手的主人來自心裡的溫柔。


好希望這種感覺能永遠保留───
我必須把這些美好的印象好好地留在腦海裡才行，對吧。






﹡

本來以為，告訴大家實情之後會被臭罵一頓，然後棄我而去───


沒有，他們沒有丟下我這個拖油瓶。


重新抬起頭，看見的是阿潘和小許不捨的眼神、小美不可置信的表情、宗緯揪心的顏面，以及你不肯放手的擁抱。

當聽見你說你會一直在我身旁的時候，不爭氣的淚腺又開始運作。
好怕……我好怕，好怕下一秒即將失去你，再也無法感受到如此實質的溫柔。

欸，周定Rain……
真的不能拋下我哦。






我開始試著喜歡這個白色的世界。

白色代表純潔、天真。
曾經，你說過我很天真直率，是一個很可愛的人。
所以，為了要儲存這份天真，我開始接受白色。


只是……

這樣的白色太制式化了，我喘不過氣來。
這裡的食物也是千篇一律，根本不能滿足我。


好懷念阿潘的拿手菜。
如果一切可以再重來，我絕對不會嫌青菜蘿蔔太多雞鴨魚肉太少了。


＂喀擦───＂

原本朝向窗戶的視線隨著聲音移到門附近，是你───

你拿著一個盒子說裡面全部都是阿潘為我做的，因為怕我吃不慣醫院的食物。
阿潘大概是我肚子裡的蛔蟲吧。

或許是了解到時間不多，我用猶如站在舞台上唱歌的態度認真盯著你的一舉一動。


因為有你，
一個寧靜的白色世界頓時出現了色彩。





隨著時間一點一滴流逝，發現你來看我的頻率不斷增高。老實說我很疑惑，你們的通告照理來說不是很滿嗎？

「哪怕只有一分鐘，我也要來看你。」

當時，你是用很輕鬆的口氣跟我說的。
可是我的心情，卻沉重了起來。

你的黑眼圈，明顯的令我心痛。

「好好休息啦你，免得到時候跟我一樣會瞎掉。」

「我不准你說自己會瞎！」

我愣住了。
那是你第一次用這麼兇的語氣跟我說話。

到現在，我依然記得你當時的表情有多麼不悅，而且複雜。

抑制想哭的衝動，只是低著頭死盯著被我緊拉的棉被，默默道出了對不起。
你抱著我，告訴我說你不喜歡看到我這麼悲觀。

「只要我相信，就會有奇蹟。」


……是啊，等待奇蹟。
可是，並不是只要相信每件事情就能有奇蹟。



身旁多了一堆從未見過的儀器，手上除了點滴還插著大大小小的管子。
點滴吊一袋聽說不便宜耶，我還每天吊……八十五萬拿去點光明燈後就要來付這些錢，感覺好不值得。

這些，都是你讓我這麼想。

治療變多，是不是代表我的病越來越嚴重了？
是不是，我快要失去這一切了……

這些，是我內心深處不斷發出的哀鳴。



那一天，我哭了。
阿潘和小許一直安慰著我，我的眼淚卻跟點滴一樣流不停。無法克服心中的那股恐懼感，我只能藉由眼淚來洗淡。

一陣混亂中，我能聽到遠處傳來急速的腳步聲逐漸逼近這裡，然後停下──


「宥嘉，你怎麼了？！」

熟悉的大掌不停在我臉上游移，試圖抹掉所有的淚水，我只是覆上你的手，搖著頭……

「吊點滴……插管……化療……都好痛、好痛…………」


真的好痛。
痛的不是流在我血液裡多多少少的化學物質，
而是病魔正用力啃食掉我的心，所以我覺得好痛。


你將我埋入懷裡，發現你的身子正顫抖著。
呐，你也被我感染到愛哭症了嗎？

「如果可以，我想代替你，被插上所有的管子……」

眼淚不再流了。

謝謝你─────────
你讓我知道，我還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