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克白》——類戲曲的莎劇實驗
2016年是莎士比亞逝世四百年,歐美很多藝團紛紛製作莎劇來向莎翁致敬,今屆香港藝術節也同時上演兩個莎劇。而當我看過由英國皇家莎士比亞劇團「王與國」系列的《亨利四世》(下集),看到英團藝團縱然角色要全副盔甲,佈景也如此古代,但仍僅用精準而簡單的調度便去呈現純粹的劇情,利用三集十多小時去塑造一個宏大的時間地圖,從而展示出一種非皇室的,而是作為人的歷史的重現及思考,真的很有份量。繼而令我明白,香港乃至亞洲人不論因為要黃皮膚演繹白種人,或因廣東話翻譯而流失文字詩性的資訊,甚或是與歐洲有根本性的文化差異,我們並不能如英國劇團輕描淡寫便透視出莎劇中的(白種人的)歷史及文學質感。當中翻譯文本具體如角色名字,抽象角色至對社區關懷及國家忠誠的態度,也多少令觀眾有所距離。以致,我更深信,倘若亞洲創作人去處理莎劇,在先天不足的情況下,永遠不能做到所謂的「忠於原著」。而假若在藝術上要有高層次的深度,那創作人必然關注於莎劇中的現代性,及至當下的普世價值,而更重要的是創作人需要注入一種態度,一種面向世界藝術的視野,而不是再停留在僅僅想介紹歐洲故事給香港人的平庸思維。鄧樹榮則是少數甚或僅餘的香港導演,願意去展示一份人文關懷,揭露黑暗,及對藝術的執著,來反映莎劇之於世界的意義。以使,是次《馬克白》的中國式佈景及人物的漢服,我並不會視為如田沁鑫等之流僅為營合觀眾口味或要搞搞綽頭,而將歐洲故事搬來古中國或現代的膚淺。鄧的意圖更像是一場以幾近足本演繹的方式,卻又要解構莎劇內在人物感情骨髓的實驗。
更準確來說,如果《馬克白》已是一個家傳戶曉的故事,那可能它如同戲曲《牡丹亭》、《桃花扇》一樣,人人皆知的情節已不是重點,其形式甚至可稱為儀式性的劇場美學,才是導演關注及需要落功夫的部分。所以看是次《馬》的時候,我看到的是一場如同以戲曲或混合日本傳統劇場骨架構成的戲劇,角色在舞台只有一張巨大的山水畫布背景及地上舖了白色巨布,配上幾椅幾桌,穿古服帶長劍,便要以文雅的廣東話去說回莎劇的對白,包括英國的人物地名。以致一切畫面也是簡單,色彩對比強烈,抽象也抽離,加上音樂時為磨碟電音,時為極為低頻敲撃或琴弦,令觀眾可以放棄思考當中的寫實意義,而單從人的情感或氣氛去思考故事,及至人物互相仇視及恐懼的關係。
說是實驗,是因為如果鄧樹榮之前的《泰特斯2.0》是思考說書體、形體劇場、戲劇結合的可能性,那麼觀乎《馬克白》,可能就是類戲曲、戲劇的互維指涉,一場將經典推向中國藝術程式化演繹的構思。並非前無古人,但以前的人多以全然戲曲化去做歐洲文本,而非思考當中程式性的意義。而最重要是,因為對整個演出而言,故事並非主體,形體上的程式(儀式)及佈局更為重要,使觀眾非常集中於音樂及演者的身體呈現上,故需要演員的高度集中及配合,這對演者本身的要求,也如同戲曲演員在體能及功夫上一樣高。如此,創作如此演出,或者很需要一些長期合作的高質素演者,才能勝任。當然《馬》的演員多為經驗豐富,但或許首演場幾位演者似身體不在狀態,甚或因受一般排練期限制,未有更多時間與導演合作,即便飾演馬克白的吳偉碩及馬克白夫人的韋羅莎,每幕每場的表現參差。
值得一提的是,馬克白伉儷甫開場至尾也不同於穿古服的各人,二人身穿高貴的時代服裝,穿梭於如此抽象的古代舞台。誠然理智上我從場刊及在場英文字幕解說中略為了解,這樣的安排似乎要呈現兩個現代人穿越於中國古代,但單從佈局及劇情來看,感性上我未發現有現代與古代之間的微妙關係。不過不得不說,韋羅莎一襲無袖連身大紅色長裙,實在驚艷,配上同樣紅色遮蓋手臂的長披肩,實有皇后駕勢卻又優雅時尚,吳偉碩的黑西裝或黑背心配白襯衫,當中配件及剪裁也莊重而精緻,單從服裝來看,其二人完全具有皇室高貴之感,把其他角色比下去之餘,其正式而隆重的打扮,未因古與現代的分野,而令視覺上有格格不入,著是精彩。
最終,我沒從故事及演繹方式去討論是次演出,原因是我看得到這不是最終極的完成品,實驗還在不同層面上持續。在多個方面,還有更多可創造的空間。
觀賞場次︰2016年3月16日 8pm 香港大會堂劇院
文章已刊於 Artplus 2016 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