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風雨》 – 西山風雨東山情
吳興國以京劇演繹莎翁最後的劇本,以復仇來探討權力與寬恕,人與自然之間的關係,還擺明車馬與台灣歷史拉上關係,再找來徐克助拳,自然給予傳媒及評者很多可供發揮的材料。然而我還是想集中以戲論戲,因為倘若這可能是東方表演者在西方戲劇舞台上吐氣揚眉的其中一條道路,便不能單靠綽頭,而是要扎實地演得出色。
吳興國固然做到了,功架十足,縱然因角色所限,他沒多機會展示舞打身手,卻勝在唱功取勝。如同海報一樣,他單單站在高高的台階上,披上長長的巫衣,波布羅的身影已突然高大起來,盡現支配者的氣勢,英姿煥發,俯視其他角色,讓他們卑微。不過美中不足的是,那些要高高的他在台上不太順暢的,左右走來走去的模樣,有點突兀,加上穿幫的看到骨架下面的支架及車輪,美態輕失。
也許葵菁劇院太大太深,群戲時只用上四至十個角色力撐場面,似乎略為空虛,卻因著生、旦、醜、凈出色演釋,包括小丑、廚子等,彌補不足,挽回聲勢,小丑的幾十個翻身,確實撐得起整個劇場,贏得掌聲。始終功夫雜耍,在中國戲曲佔了很重要的地位,然而正因如此,其他配角的失誤卻拖了主角的後腿。配角一時踢不了櫻槍,翻不到筋斗,雖然對嚴謹見稱的京劇而言終究不夠體面,但情有可原,只是也許演員經驗不足,那些慌亂地拾回櫻槍,狼狽地走回後台的場面,才真的浪費了主角一番功夫。
另外,當米蘭達幾次向父親波布羅表達對霍定男的愛意,表示他就是她的真命天子時,觀眾笑了,而這一份笑,於我而言很值得注意,也很有意思。倘若以西方人演釋,或穿上西服,仿擬傳統莎劇演出,觀眾也許會為小情人的台詞而動容,為父親拆散兩小無猜而悲傷,這好比羅蜜歐與茱麗葉情定終生般浪漫。然而,正因為這是京劇皮相,以傳統唱腔唱出西方浪漫情節,觀眾看到的聽到的,由始已不是西方浪漫故事,而是中國情愛,以致米蘭達的坦白情深,難以成就西方浪漫,而只造成東方富家女性的任性與露骨。這種文化上的差異,直指以京劇演繹莎劇的難度核心,究竟導演該如何整理這些東西文化的分歧,如何統合風格,讓觀眾以某些角度切入,來觀看京劇皮外莎劇其中的節目,這確是這個演出最難處理的問題。縱然世界總是說跨媒體、跨文化、後現代、再重構,但這次觀眾的輕笑,證明我們在某些更深層的文化或情感,仍與西方有距離,未必也不必被同化。我們可以投入欣賞西方的醉人浪漫,甚至嚮往這些金童玉女故事,然而當這些情節落在傳統中國男女身上,又是另一回事。固然中國戲曲中不乏男女一見鍾情,私定終生的故事,但卻以某些傳統程序來舖排、表達,手法是含蓄,情感是溫婉,這和是次演出中的率真直述,似乎有一丁點差別,卻透視出文化層面上的不同。
至於最後一幕,在歡天喜地的場面過後,場上只餘波布羅一人。波布羅逐一放下三件法器,象徵放下執著,面對責任。他對觀眾說︰「請給我善良的掌聲」,這正好作為一個戲子,在舞台之上,在角色之中,也能放下身段,做回自己。吳興國脫下波布羅的身份,卻仍懷著波布羅任重道遠的情懷,轉身,凝望天地,昂首踏步歸去。顯然這和莎劇無關,而是吳興國在空蕩的劇場中,在四周水墨調子的布幕襯托下,展現一份中國文人的情懷,一份對藝術執著的傲氣,這也是西方難以模仿的東方情調,而震撼人心。
曾經有一位前輩對我說,礙於中西文化不同,基於我們骨子裡沒有洋人那份自然奔放的野性,那種由率真本性而衍生的歌舞熱情,即使窮極百年,即使我們如何模仿快樂,我們也難以追得上西方百老匯式音樂劇的水準。雖然百老匯式音樂劇不能代表戲劇的整體,但無可否認在戲劇史上(尤是大型戲劇表演)佔了很重要的地位。在從西方傳入,稱之為「戲劇」的藝術中,在大型音樂劇上,「台灣當代傳奇劇場」正在探索如何讓中國傳統戲曲與西方劇場(我不用「現代劇場」這個詞)平坐,或是融合。當然這不是唯一的道路,也未成氣候/風潮,不過肯定這份東山情懷,會吹出一陣風雨,滋潤劇場領地。
文章已刊於IATC出版,《同行在劇評路上》劇評文章選輯2008